摘 要:在人身損害賠償案件中,被侵權人定殘后另案死亡的,賠償義務人應支付的殘疾賠償金額如何認定,在司法實踐中存在按定殘后實際生存時間或定型化期限計算兩種主要觀點。殘疾賠償金理論基礎主要采“勞動能力喪失說”,賠償方式以定型化一次性賠償為原則、可變性定期金支付為補充。選擇定型化賠償的應按法定期限20年計算,不得以被侵權人實際生存期限為由調整殘疾賠償金或要求退還。殘疾賠償金為財產性損失,被侵權人的繼承人可以向賠償義務人主張賠償。
關鍵詞:定殘后死亡 殘疾賠償金 認定方法 定型化期限 定期金
一、基本案情
2020年10月,明某(主要責任)駕駛輕型普通貨車與王某(次要責任)無牌電動三輪車相撞,導致雙方車輛不同程度受損,王某受傷。2021年4月,王某經鑒定為十級傷殘。2021年5月王某因另一起交通事故死亡。2021年6月,常某、常某琳(王某之夫及女兒)以保險公司、明某為被告起訴至人民法院,請求判令二被告支付殘疾賠償金等各項損失。
一審法院認為,因王某在生前已定殘,殘疾賠償金債權已經形成,其在定殘之后因與本次交通事故無關的原因死亡,不影響某保險公司賠付王某就本次交通事故所享有的殘疾賠償金,判決由某保險公司賠付殘疾賠償金75000元(37500元×20年×10%)。某保險公司不服,以王某死亡后不應支持殘疾賠償金為由上訴。二審法院認為,王某因該案無關聯的事故死亡,死亡后不存在收入減少情形,本次殘疾賠償金應按定殘之日起至死亡之日計算,二審遂改判殘疾賠償金為719元(37500元÷365天×7天)。
常某、常某琳不服申請再審被駁回,最后向檢察機關申請監督。
二、分歧意見
被侵權人定殘后另案死亡情形下,人民法院對殘疾賠償金額如何認定爭議較大,主要有按被侵權人定殘后的實際生存時間和按定型化期限計算兩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是按被侵權人定殘后的實際生存時間計算殘疾賠償金。一是殘疾賠償金是對被侵權人身體和精神方面損失的補償,具有人身依附性,被侵權人定殘后死亡,殘疾損失只能從定殘之日至死亡之日計算。二是殘疾賠償金是對被侵權人收入減少的補償,定殘后死亡的,收入不存在減少情形,再按20年計算將加重侵權人的賠償負擔。三是以定期金方式賠償殘疾賠償金的,按照實際生存年限計算,殘疾賠償金的認定應以被侵權人實際存活為前提。四是結合最高法《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人損解釋》)第25條和第32條規定[1],被侵權人存活時間長于法定賠償年限時可再行主張權利,說明賠償年限可調整。綜上,殘疾賠償金計算的法定年限應與被侵權人實際生存期限相同,客觀評定殘疾損失。[2]
第二種觀點是按照定型化標準計算殘疾賠償金。一是殘疾賠償金系對被侵權人因傷致殘喪失一定程度勞動能力的補償,其金額由人民法院結合殘疾評定等級、固定期限以及受訴法院上一年度居民收入三個要素抽象化計算。20年固定期限具有預定化、擬制性特點,是綜合經濟發展、社會收入、平均壽命等多種因素后得出的法定方案。二是雖殘疾賠償金具有精神撫慰的作用,但屬于財產性損失,不具有完全的人身依附性,且定期金賠償與定型化賠償系兩種不同的賠償方法,不能以定期金計算方式論證定型化賠償應以實際生存期限為認定標準。三是被侵權人實際生存年限長于20年法定期限且被侵權人沒有勞動能力及生活來源時,允許被侵權人再主張5至10年的殘疾賠償金,其中5至10年同樣是擬制期限,并非實際存活年限[3],不能以借此說明殘疾賠償金的賠償年限與被侵權人實際生存時間一致。四是被侵權人定殘后另案死亡情形不構成侵權法理論之“與有過失”,不能減輕或免除侵權責任。
三、評析意見
(一)殘疾賠償金原則采“勞動能力喪失說”
關于殘疾賠償金的理論,主要有所得喪失說、勞動能力喪失說和生活來源喪失說三種。《人損解釋》原則上采取“勞動能力喪失說”,兼采“所得喪失說”。[4]對自然人勞動能力的評價,體現著對勞動者的自身價值與社會評價二者的結合,以“勞動能力喪失說”作為殘疾賠償金的理論基礎,反映了司法解釋對被侵權人自身價值和社會評價雙重彌補的內在精神。上述二審判決以王某死亡后并不存在收入減少為由改判與殘疾賠償金的理論基礎“勞動能力喪失說”相悖,單純以收入是否減少作為殘疾賠償金的賠償基礎并不具有合理性,“例如未成年人、待業人員等沒有收入的群體因傷致殘后,卻因收入沒有減少不予賠償殘疾賠償金,明顯不具有合理性。”[5]
(二)殘疾賠償金應按定型化計算賠償
從《人損解釋》第25條第1款條文文義分析,殘疾賠償金計算期限一般為自定殘之日起20年,結合起訴前一年度居民收入標準計算固定賠償金額,體現不同人群同等賠償的平等原則。第25條第2款規定“傷殘等級較輕但造成嚴重職業妨害或因傷致殘但實際收入沒有減少”時可以對殘疾賠償金作相應調整,系針對被侵權人的殘疾程度高于或低于殘疾對其職業造成影響的特殊情形。[6]二審因被侵權人死亡后收入未減少而改判,故有必要討論該案是否符合“被侵權人因傷致殘但實際收入沒有減少”。仔細考量第25條第2款的語境,不難發現調整殘疾賠償金的討論前提系被侵權人存活。被侵權人一旦死亡就不存在適用“因傷致殘但實際收入并未減少”的空間,被侵權人因傷致殘后因原事故死亡的侵權人應賠償死亡賠償金,因另案交通事故死亡的,應由另案侵權人賠償死亡賠償金,而非調整本案殘疾賠償金額。另案死亡賠償金與本案殘疾賠償金亦不沖突,應由不同主體承擔各自侵權責任。至于“兩金”先后賠償是否會造成被侵權人繼承人的不當獲利,筆者認為不存在此種擔憂。殘疾賠償金與死亡賠償金數額均是法定擬制的賠償計算結果,并非客觀的損失金額,加之生命權與健康權之寶貴,在定殘后另案被侵權致死時,“兩金”先后由不同侵權主體賠償并不違反“損失填平”原則。
按實際生存年限賠償殘疾賠償金,僅存在定期金支付方式中。《人損解釋》第33條及34條對此進行了規定,賠償年限以實際生存時間為限,每期支付金額應據現時標準變化而改變,并由賠償義務人提供相應擔保。[7]換言之,定期金的賠償期限雖以實際生存年限為限,但賠償義務人承擔了長于或短于20年,以及收入水平變化帶來賠償數額的波動風險。而定型化賠償系以被侵權人喪失勞動能力程度按照受訴法院所在地上一年度居民收入標準結合固定期限計算,在起訴時、判決時及執行時均是一次性賠付的固定數額。賠償義務人選擇定型化期限賠償方式,避免了定期金賠償方式帶來賠償數額不可預見風險,就應受到按定型化期限計算并一次性給付的約束,而不能再以生存年限來打破定型化期限的確定性。
(三)殘疾賠償金的定型化賠償體現了法安定性與社會穩定性的統一
根據《人損解釋》,殘疾賠償金認定年限按照20年計算是最高法綜合理論及實踐后得出的法定方案,在保障法的安定性的同時,起到了穩定社會預期的良好成效,應予遵守并統一適用。若在賠償義務人選擇定型化期限賠償情況下,以被侵權人實際生存年限作為殘疾賠償金計算標準,會導致司法混亂,破壞法的安定性和社會的穩定性。一是交通事故致人重度傷殘與輕度殘疾相比,若重度殘疾者定殘后因另案死亡,殘疾賠償金按幾天或幾年計算,而輕度殘疾者因未發生其他事故按20年計算賠償,顯然有失公允。二是被侵權人在獲賠殘疾賠償金后何時死亡并不確定,若以實際生存年限計算殘疾賠償金,則理論上還存在賠償義務人有權追回剩余年限對應的殘疾賠償金,顯然會使原本安定的社會關系再起波瀾。三是以實際生存年限計算,會導致實踐中因訴訟期間長短直接影響獲賠金額多少,也是不合理的。例如,同樣是定殘后一年死亡,訴訟在一年內審結,被侵權人可獲得二十年的賠償;如果訴訟超過一年,則被侵權人只獲得從定殘之日至實際死亡之日這段時間的賠償,顯然不符合立法目的。綜上,一次性給付的定型化賠償可以盡早消滅不安定的法律關系,體現了法的安定性與社會的穩定性的統一。
(四)被侵權人因其他原因死亡不能減免賠償責任
“與有過失”是侵權理論中“填平原則”的消極限制情形。被侵權人定殘后另案死亡不構成“與有過失”,并非減輕或者免除侵權人賠償責任的法定情形。人身損害賠償的基本定位是從保護受害者角度出發,給予被侵權人財產賠償上的救濟,懲罰侵權人,進而加強公民對生命健康權的尊重,防止肆意侵犯他人的生命健康權。《人損解釋》第2條與《民法典》1173條均規定了與有過失制度,意指被侵權人對同一損害的發生或擴大有故意、過失的才可以減免賠償義務人的責任。被侵權人另案死亡并非侵權人減輕或者免除賠償責任的情形。本案中,自王某遭受傷殘時,其損害后果即已經產生,殘疾賠償金在傷殘等級評定時就已經被固定化,侵權行為人應當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不能以王某在定殘后另案死亡而減輕或者免除承擔殘疾賠償金的責任。
(五)殘疾賠償金屬于財產性損失,繼承人可請求侵權人賠償
《人損解釋》第31條將殘疾賠償金等物質損害賠償金與精神損害撫慰金作出并列規定,說明殘疾賠償金是針對勞動能力喪失程度所給予的財產性損失賠償。最高法《關于貫徹執行〈繼承法〉的意見》第3條規定,履行標的為財物的債權公民可繼承。上述案例中王某于定殘之日依法獲得殘疾賠償金的請求權,殘疾賠償金按定型化20年計算。死亡時其殘疾賠償金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可由繼承人繼承,常某和常某琳向法院起訴侵權人及保險公司,具有法律依據。
該案受理后,檢察機關深入審查分析后認為,二審判決按定殘之日后7天的實際生存年限計算殘疾賠償金缺乏法律依據,屬于適用法律錯誤,遂向人民法院提出抗訴,人民法院再審后依法改判,并在全省下發會議紀要統一此類問題的法律適用。檢察機關認為,對于該類案件的辦理,并非僅對條文文義作出簡單的主觀爭辯,而是將爭議問題置身于法律體系中綜合考量,依法合理使用法律解釋方法,保障裁量方案與立法目的、殘疾賠償金理論基礎、侵權責任法“與有過失”制度相契合,并邏輯自洽,得出殘疾賠償金額認定的較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