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子的心思

柱子和科學是好朋友。

柱子家和科學家只隔著兩戶人家。坐在柱子家門口，就能看到科學家。在科學家門口喊一聲，柱子就能聽見。

科學吃過早飯，爹娘都到地里干活，他就跑去找柱子。那時候柱子已經(jīng)在家門口的石頭上坐著了，看到科學來了，高興地說聲：“咱玩兒吧！”兩個人就玩兒在一起。

柱子和科學在一起玩兒，大多都沒離開過他家門口。或是彈玻璃球，或是打元寶，或是在一堆土上掏洞，或是撿拾落在地上的樹葉，把兩個葉柄搭在一起，用力一拉，看誰的先斷掉…

雖然花樣不多，他們卻很開心，直到科學爹娘從地里回來了，科學才說：“不玩兒了，我要回家了。”

柱子奶奶成天在家，兩個孩子在一起，有什么事，她都能照應(yīng)到，科學的爹娘把孩子放在這里也放心。

可漸漸地，科學卻有了不一樣的心思，他的心野了，想跑到更遠的地方去玩兒，想去尋找更新奇的玩兒法。

那天，科學在柱子家門口玩兒煩了，突然對柱子說：“我們到大槐樹下吧，那里有很多人在玩兒呢。”

柱子沒立即回應(yīng)，過了會兒才說：“那里有什么玩兒頭呀，我們在這里玩兒得不好嗎？”

科學看了看柱子，說：“算了，你走不了那些路，咱還是在這里玩兒吧。”

柱子咽了下口水，好像對科學有虧欠似的，玩兒起來盡量讓著他。

柱子小時候得了一場病，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走不了很遠，從家門口走到科學家，他就覺得很累了。

打那天起，科學在柱子家門口玩兒得就不是太開心了，有些心不在焉的。

那天，柱子正和科學玩兒彈球。

他們在柱子家門口劃了一道杠，又在不遠處挖了一個小坑。每人手里一個彈球，你彈一下，他彈一下。柱子的彈球一下子進了坑，而科學的彈球就在離坑不遠的地方，只要柱子一彈就中。科學有點緊張：看來這個彈球就要輸給柱子了。

這時候，建明、前進和老雙跑過來了。

他們看了看地上的彈球，建明說：“玩兒這個多沒勁呀，我們不如去大槐樹下打老窩。”

老雙說：“科學，我們要去河里摸魚，你去嗎？”

前進說：“科學，我爺爺給我做了把洋火槍，我教你。”

科學看了看他們，心里有些猶豫。

柱子拿起他那個球正要彈，他看著他們，說：“科學不去，他和我玩兒得好好的。”

正說著，又過來一個大點的孩子，穿得臟兮兮的，這是果子，這幾個孩子的頭兒。

果子吸著鼻涕過來，說：“科學，跟個瘸子玩兒個啥勁呀？你跟我們玩兒，晚上北芽有電影，我領(lǐng)你去。”

突如其來的幾個人讓柱子有些不知所措，他想把他們趕走，卻又無能為力，只有看科學的反應(yīng)。

科學猛地站起來，對柱子說：“我不和你玩兒了，我要和他們?nèi)ネ鎯骸！彼活欁约涸诘厣系膹椙颍蚬铀麄冏呷ァ?/p>

柱子手里的彈球最終也沒彈出去，眼睜睜地看著科學跟著果子他們跑遠了，他想喊住科學，但科學這會兒被一種強大的誘惑牽引著，誰也喊不回來。柱子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沒有科學，柱子玩兒什么都提不起興趣來，自己玩兒煩了，就坐在門前的石頭上愣神，或是看著空中飛翔的鳥兒發(fā)呆。

每天，果子、建明他們來約科學玩兒，都從柱子家門口經(jīng)過。他們邊說著話邊走過柱子身邊。每次柱子都抬起頭看科學，開始科學的眼神還有些躲躲閃閃的，一看到柱子就低下頭去。過了幾天，他也不對柱子躲閃了，抬著頭就從他身邊過去了。

有一次，他們從柱子家門口過，果子來了壞，張口就冒出一句：

柱子柱子不會走，天天坐在家門口，柱子柱子沒朋友，天天守著塊大石頭……他這一說，建明他們也跟著說：

柱子柱子不會走，天天坐在家門口，柱子柱子沒朋友，天天守著塊大石頭

果子還覺得不過癮，又編了一段順口溜：

柱子走道身子搖，一步三晃就過了雙 水橋，

柱子走道拖著地，吡楞吡楞就到了永清寺，

每逢三八是大集，柱子集上去買梨，買了五個爛了仨，還有兩個蟲眼疤。

建明他們又跟著喊：

三八寺上趕大集，柱子集上來買梨，買了五個爛了仨，還有兩個蟲眼疤…柱子坐在石頭上沒言語，淚水卻流了下來，倒不全是為了他們戲耍他的話，而是他看到科學也跟著建明他們這么說……

奶奶在院子里聽到動靜，跑出來喊：“你們這些小壞東西，再來欺負俺家柱子，我就把你們的嘴撕下來！”

果子他們哄地嚇跑了，就像一群啄食的麻雀，見了人倉皇飛走一樣。

悶悶不樂了幾天后，柱子找到了自己的玩兒法。他用土和成泥，捏成一個個小人兒。那些小人兒排成一排站在自己跟前，柱子就把它們當成了朋友。在他心自中，最好看的那個是科學，挨著的那幾個是建明、前進、老雙，而最后那個，個頭兒有點大，捏得也很粗糙，泥土都有些裂口了，就是果子。果子里邈遏的，老是拖著一攤大鼻涕，柱子不想把他捏得太好。

柱子沒事就對著他們說話，想象著和他們在門口玩兒。跟泥人說煩了，他又拿出那兩個彈球來，就像以前跟科學玩兒時一樣，劃一道杠，挖一個坑，科學的彈球向前彈一下，他的彈球也向前彈一下。他用自己的彈球瞄準了科學的彈球，一下子彈中，他便贏了一個球……

這天，柱子坐在門口的石頭上，抬頭卻見一駕大馬車緩緩走來。科學躺在大馬車里。馬車停在科學家門口，科學被爹娘抬進家里。

柱子在想：科學這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上午，科學跟果子他們在打麥場里玩兒，他們爬到高高的麥秸堆上，在上面打撲克。下來的時候，他們從麥秸堆上慢慢地下。科學卻想逞能，一下子跳下來，腿斷了。

柱子奶奶去科學家看了一次，回來說：“科學的腿打上了石膏，連動也不能動了。估計沒幾個月走不了路。”

柱子心里并沒什么反應(yīng)，科學已經(jīng)不是他的好朋友了。

又過了兩個月，柱子突然看到，科學也坐在自家門前的石頭上了。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拆掉了石膏，也能走兩步了。地里還有很多活兒，科學娘不能光陪著他，科學嫌在家里悶得慌，娘就讓他坐在門前的石頭上，那樣心里就不悶了。

柱子能看到科學，科學一定也能看到柱子。有一次，柱子看科學的時候，科學也正好向這邊看，兩個人的目光似乎對了一下，科學很快就低下頭去。兩個人雖然隔著這么遠，但柱子能讀懂科學的自光。

柱子又拿出科學的那個彈球來，在手里反復(fù)玩兒著，心里做出一個決定。

他一瘸一拐地向科學家走去。

科學的一只腳上還纏著紗布，身邊放著一根棍子。

柱子走到科學跟前的時候，科學看了他一眼，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柱子說：“這是你的彈球，還給你！

科學咬了咬嘴唇，說：“我不要了，這個球我已經(jīng)輸給你了。”

柱子說：“你沒輸給我，我還沒彈你的球呢，這不算輸。”

科學把彈球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柱子轉(zhuǎn)身就走。

科學卻說：“柱子，你這些天…玩兒什么了？”

柱子說：“我捏了好幾個泥人，其中就有你。我成天和那個泥人科學玩兒！”

是嗎？能拿來讓我看看嗎？ ）”

柱子又一瘸一拐地回去拿泥人…

科學看著柱子捏的泥人，還真像自己呢。他對柱子說：“我到鎮(zhèn)上醫(yī)院里的時候，我娘給我買了把小手槍，等娘回來了，我拿給你玩兒。”

柱子高興了，說：“那好呀，我們就在你家門口玩兒吧，你走路不方便。

柱子每天都一瘸一拐地去科學家門口玩兒。

科學的腿還不能隨便亂動，他要什么東西，柱子就給他拿。本來柱子腿腳不好，這會兒在科學面前卻成了腿腳好使的了。

小孩子不記仇，沒幾天，他們又成了好朋友。

過了十幾天，科學又去了趟醫(yī)院。回來的時候，他腳上的紗布去掉了，也不用再拄棍子了，只是走路還是一瘸一拐的，不敢邁大步子。

晚上，柱子正吃著飯，科學娘來了。

科學娘一進門就對柱子奶奶說：“大娘，我想跟您要點舒筋枝子。”

奶奶放下碗筷，痛快地說：“好呀，我這就給你折。”

舒筋枝子就長在南墻根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平時柱子并不拿它當回事的，它既不開花，也不結(jié)果，只是一叢一叢地長一些綠枝條，感覺一點用也沒有。這棵舒筋枝子種在家里十幾年了，奶奶從來不覺得它礙事。

奶奶給科學娘折了幾根舒筋枝子，兩個人還在院子里說了會兒話。

等送走了科學娘，柱子問奶奶：“科學娘用舒筋枝子干啥？”

奶奶說：“用舒筋枝子泡水給科學燙腳，腿好得快。我那年崴了腳，腫得跟個發(fā)面饅頭似的，用舒筋枝子水燙了幾次，就沒事了。”

柱子心里隱約感到有些不安，又問：“奶奶，您說科學的腿還能好嗎？”

奶奶說：“當然能好了，誰沒個傷筋動骨的時候呀！他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再用舒筋枝子水燙燙腳，好得就更快了。”

奶奶說話時并沒注意到柱子的臉色有點不好看。

又過了幾天，還沒等柱子到科學家，科學就到他家來了，他已經(jīng)走得很好了，只是

不能跑起來。

柱子問：“科學，你好了嗎？

“嗯，我走路比以前好多了！我的腿一點也不疼了。”

柱子覺得，科學好這么快，一定是他家舒筋枝子起的作用。

科學娘平均兩天到柱子家拿一回舒筋枝子，來一回，柱子奶奶就問一次，科學好點了沒有。

科學娘就說：“好點了，比前幾天走路又好了。”有時候還會說一句，“這都是您家的舒筋枝子管用呀！ ：

奶奶就會說：“只要孩子好好的就好呀！

科學的腿真的一天天好起來了。

和柱子打元寶，科學的腿能用上力了，打起元寶來也有勁，他的元寶甩下去，就把柱子的元寶打翻了過來。柱子輸給科學好幾個元寶。

他們玩兒彈球，柱子一個不小心，手里的彈球飛了出去，科學馬上飛跑著過去撿。

柱子看著科學跑起來的樣子就像以前一樣了，他心里一陣不安，說：“科學，如果你能跑了，你還跟我玩兒嗎？”

科學沒抬頭看柱子，更沒應(yīng)聲。

晚上，柱子做了一個夢：科學跑得比以前更快了。他又加入到果子一伙里。果子在前面走著，他就在后面跟著。從門口過的時候，連看都不看柱子一眼。

柱子從夢里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流出了淚水。他反復(fù)回憶著那個夢，在心里下了個決心：一定要把舒筋枝子毀掉！

他悄悄地下了床，在院子里找到一把砍刀，那是奶奶砍柴火用的。

正是個月明地，柱子一步一拐地向那棵舒筋枝子走去。

平時柱子根本就沒在意過這棵舒筋枝子，可現(xiàn)在，它站在他面前，卻像是一個敵人。如果不是它，科學不會好得這么快。如果不是它，他和科學或許就能一直在門口玩兒下去他必須把它砍掉！砍成一堆柴，再點上火，燒成灰燼…

柱子舉起砍刀，卻遲遲沒有落下，到這個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下不了手了。他想起科學與他在一起的時候，都是處處照顧著他的。又想起科學跑起來的樣子，也正是自己渴望的樣子。又覺得舒筋枝子也是無辜的，怎么能怪它呢…·

柱子轉(zhuǎn)過身，赫然發(fā)現(xiàn)，身后有一個影子。

柱子扔下砍刀，看著奶奶，眼里滿含著淚水。

奶奶對柱子說：“孩子，要叫人家好。種舒筋枝子就是為了叫人家好的，不管誰好了，咱都得高興。”

第二天，柱子手里拿著兩根舒筋枝子，向科學家走去。科學娘已經(jīng)三天沒來他家拿舒筋枝子了，本來是隔兩天來一次的，他要給科學送舒筋枝子去。

科學娘打開門，見是柱子，又看到舒筋枝子，就笑著說：“柱子真是個好孩子，科學已經(jīng)不用舒筋枝子了，他的腿已經(jīng)好了。”

從科學家到柱子家雖然不遠，柱子卻走了很長時間，他的腦子里來回響著科學娘的話……

最不愿發(fā)生的事，還是出現(xiàn)了。

這天，柱子和科學正在門口玩兒著，建明、前進和老雙找來了。

建明看著科學和柱子在打元寶，說：“科學，你腿好了嗎？”

前進也說：“科學，這些天你沒來，我們在大槐樹下打老辭窩，玩兒得可帶勁了。 ）

老雙也說：“我們九個人，加上你正好湊十個。”

柱子看著他們，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很復(fù)雜的感覺：他既渴望科學留下來和自己玩兒，又想讓科學和他們玩兒一一科學和他們在一起，才是快樂的。

科學沒抬頭：“你們玩兒去吧，我和柱子玩兒。

果子也來了，說：“科學，過幾天涼快了，我們要到山上摘酸棗，你去嗎？”

科學咬著嘴唇，沒答腔。

柱子卻說：“科學，要不你跟他們?nèi)ネ鎯喊桑易约阂粋€人在門口玩兒慣了。”

果子輕蔑地看了柱子一眼，又說：“科學，咱走吧，跟一個瘸子有啥玩兒頭。”

科學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說：“我和柱子玩兒，我和柱子是好朋友！

果子吸了一下就要過“河”的鼻涕，對建明他們說：“走，以后他想入伙也不讓他入了。”

柱子心里很感激科學，卻又看到科學的眼睛還在看著果子他們。從他的眼神里，柱子看出，科學還是想到更遠的地方，玩兒更新奇的東西。

柱子說：“科學，你想跟他們玩兒就去找他們吧，我可以和那個泥人科學玩兒。

科學轉(zhuǎn)過臉來，說：“我才不呢，我要把你手里的元寶都贏回來。”

柱子朝著科學笑了，他揮起手里的元寶，向科學的元寶扇去……

幾天后，建明和老雙來了，柱子擔心他們又是來拉攏科學的。他們卻說：“科學，柱子，我們在這里玩兒行嗎？”

這兩個人在大槐樹下打老窩，跟果子鬧意見了，果子不讓他們加入了。

柱子當然高興了，他巴不得有人和他玩兒呢。

又過了幾天，前進也跑來了，說：“柱子，我在這里玩兒行嗎？”

他們又多了一個人。

他們五個人在一起玩兒，他們玩彈球、打元寶、藏屋檐…就更熱鬧了。

玩兒起來才知道，柱子彈球、打元寶都有一手，彈球更是百發(fā)百中，不管多么遠的彈球，只要從他手里彈出去的，都能打中。

大家在柱子家門口，一玩兒起來就忘了回家吃飯，等天快黑下來了，他們才說要散伙，臨走還都說：“明天，再來玩兒呀！”

又過了幾天，果子也來了。他的那一伙人散了，他和玩伴們在一起好擺架子，總是以老大自居，吵了幾次嘴，那些孩子都離開他了，他只好一個人到處游蕩。柱子家門口這些人，一玩兒起來就鬧出很大的動靜，果子眼熱，不由自主地也來了。

可他卻不是加入游戲的，他曾經(jīng)是小伙伴們的領(lǐng)頭的，怎么甘心加入別人的伙呢？

他只在一邊看，還不時冷言冷語地說兩句。

柱子一伙正玩兒著彈球。柱子的彈球很輕松地進了坑，他先打前進的彈球，第一下中了，第二下也打中了，不過這一下用勁大了點，竟把前進的彈球彈出了老遠。按游戲規(guī)則，要彈中三下才能贏對方的彈球，可是這第三下，距離有些遠，要打中還真有點困難，幾乎不可能。

一旁的果子說話了：“這一下子真臭，都彈中人家的球了，用這么大勁干啥呢？”

柱子咬著牙，憋著一口氣，手里的彈球一下子飛了出去。那個彈球直奔前進的彈球而去，大家還沒看清怎么回事，只聽到“當一”的一聲，彈中了！

果子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連大鼻涕過了“河”都顧不上了。

（本文獲得2024年《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小說組優(yōu)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