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
無知覺中,太陽如流星般劃過長空,時光在外部世界中飛速掠過六百年…六百二十年…六百五十年…七百年……七百五十年八百年…八百五十年…九百年.…九百五十年……一千年。
第三站:無形時代
冷凍室巨大的密封門隆隆開啟,大使第三次站在未知時代的門檻前。這次他做好了看到一個全新時代的心理準備,但出門后發現,變化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大。
水晶地毯仍然存在,鋪滿大地,六個太陽也在天空中發著光。但這個世界給人的感覺與大廳時代全然不同。首先,水晶地毯似乎已經“死”了,深處的光影還有,但暗了許多,在上面走動時不再發出風鈴聲,也沒有美麗的波紋出現。太空中的六個太陽,有四個已暗淡無光,它們發出的暗紅色光只能標明自己的位置,而不能照亮下面的世界。
最引人注意的變化是:這世界有塵土,在水晶地面上落了薄薄的一層。天空不再純凈,有灰色的流云。地平線也不是那么清晰筆直了。
所有的一切給人這樣一種感覺:大廳時代已人去“廳”空,外部的大自然慢慢滲透進來了。
“兩個世界都拒絕接收移民。先遣隊長說。
“兩個世界?
“有形世界和無形世界。有形世界就是我們熟知的世界,盡管已很不相同。雖然還存在同我們一樣的人,但對很大一部分人來說,有機物已不是他們的主要組成部分了。‘
“同上次一樣,平原上還是看不到一個人。”大使極目遠望。
“有幾百年,人們都不用在地面上行走了。您看一”先遣隊隊長指指空中的某個位置,隱約可看到一些飛行物,距離很遠,仿佛只是一群小黑點。
‘那個黑點,也許是一架飛機,也許就是一個人。任何機器都可能是一個人的身體,比如海上的一艘巨輪,操縱巨輪的電腦就是這個人大腦的拷貝。一般來說,每個人有幾具身體。這些身體中總有一具是同我們一樣的有機體,這是人們最重視的一具身體,雖然也是最脆弱的,這也許是源自過去的情感吧。
‘我們是在做夢嗎?”大使喃喃地問。
“與有形世界相比,無形世界更像一個夢。無形世界就是一臺超級電腦的內存,每個人就是內存中運行的一個軟件。”隊長指了指前方。
地平線上有一座山峰,孤獨地立在那里,在陽光下閃著金屬的光澤。
“那就是無形世界中的一塊大陸。您還記得上次我們帶回的那些小小的量子芯片吧,而您看到的是量子芯片堆成的高山。由此可以想象,或根本無法想象,這臺超級電腦的容量。”

‘里面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呢?在內存里,人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些量子脈沖的組合罷了。”大使說。
‘正因為如此,您可以真正隨心所欲,創造您想要的一切。您可以創造個有千億人口的帝國,在那里,您是國王,可以為自己創造一個宇宙。那里有上億個星系,每個星系有上億顆星球,每顆星球都是各不相同的您渴望或不敢渴望的世界一—不要擔心沒有時間享受這些,超級電腦的速度使那里的一秒鐘有外面幾個世紀那么長。在那里,唯一的限制就是想象力。
“無形世界中,想象與現實是一個東西。當您的想象出現時,想象同時也就變為現實了。當然,這是量子芯片內的現實,是量子脈沖的組合。在這個時代,人們正漸漸轉向無形世界,現在生活在無形世界中的人數已經超過了有形世界。雖然可以在兩個世界都有一份大腦的拷貝,但一旦經歷過無形世界,估計誰也不想再回到有形世界里來了。
跨過一千年的兩個人,夢游似的看著那座量子芯片的高山,忘記了時間。直到真正的太陽像過去億萬年的每一天那樣點亮了東方,他們的注意力才回到現實。
‘再以后會是什么呢?”大使茫然地問。
“無形世界中,作為一個軟件,您可以輕易地拷貝多個自我。如果不喜歡自己性格的某些方面,比如您正在經受感情和責任心的折磨,也可以把這兩方面都去掉,或把它們拷貝成一個備份,需要時再連接到您的自我上;您也可以把一個自我分裂成多個,分別代表您個性的某個方面;再進一步,您可以與別人合為一體,還可以組合幾個、幾十個或幾百個人…太瘋狂了,但這一切在無形世界中隨時都在發生。
“再以后呢?
“只能猜測,現在最明顯的跡象是,無形世界中的個體可能會消失,最終所有人合為一個軟件。
隊長嘆了口氣:“我們必須在這個時代結束移民。再走下去,移民將更難適應目的地時代的環境。”
“這不可能,也沒必要。
“我們難道還有別的選擇?
‘當然有,而且這個選擇就像前面正在升起的太陽一樣清晰和光明一一請把總工程師叫來。
總工程師已同大使一起解凍,現在正在冷凍室中檢查和維護設備。由于被頻繁解凍,總工程師已由出發時的青年變成老人了。
當茫然的隊長把他叫來后,大使問:“冷凍還能維持多長時間?”
“現在絕熱層良好,聚變堆的工作情況也正常。在大廳時代,我們按當時的技術更換了全部的制冷設備,并補充了聚變燃料。現在看來,兩百個冷凍室即使以后不更換任何設備,不進行任何維護,也可維持一萬兩千年。”
“好極了。請立刻在原子鐘上設定最終目的地,全體人員進入超睡。在到達最終目的地之前,不再有任何人解凍。”

“最終目的地定在…“一萬一千年。”
樺又進入了大使超睡前的殘存意識中,這一次最真實:她在呼喚他,她的長發在寒風中飄動,大眼晴含著淚。
在進入無知覺的冥冥中之前,大使對她喊:“樺,我們要回家了!我們要回家了!”
跋涉
無知覺中,太陽如流星般劃過長空,時光在外部世界中飛速掠過…一千年…兩千年三千五百年……·五千五百年……七千年……九千年一萬年…一萬一千年。
第四站:回家
這一次,甚至在超睡中也能感覺到時光的漫長了。
在一萬年的漫漫長夜中,在一百個世紀的超長等待中,連忠實地控制著兩百個冷凍室的電腦都要睡著了。在最后的一千年中,它的部件開始損壞,無數只由傳感器構成的眼睛一只地閉上,由集成塊構成的神經一根根癱瘓,聚變堆的能量相繼耗盡。
在最后的幾十年中,冷凍室僅靠絕熱層維持著絕對零度。后來,溫度開始上升,很快到了危險的程度,液氮開始蒸發,超睡容器內的壓力急劇增高。一萬一千年的跋涉似乎將在一聲爆破中無知覺地完結。
但就在這時,電腦上唯一還睜著的那雙眼睛看到了原子鐘的時間。這最后一秒鐘的流逝喚醒了它古老的記憶,它發出了一個微弱的信號,蘇醒系統啟動了。
在核磁脈沖的作用下,隊長和一百名隊員的身體中接近絕對零度的細胞液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時間內融化,然后升到正常體溫。一天后,他們走出了冷凍室。一個星期后,大使和移民委員會的全體委員都蘇醒了。
當冷凍室的巨門剛剛開啟一條縫時,一股風從外面吹了進來。大使聞到了外面的氣息,這氣息同前三個時代不同。它帶著嫩芽的芳香,這是春天的氣息,家的氣息。大使現在已幾乎肯定,他在一萬年前的決定是正確的。
大使同委員會的所有人一起跨進了他們最后到達的時代,
大地是泥土,但土是看不見的,因為上面長滿了一望無際的綠草。冷凍室的門前有一條小河,河水清澈,可以看到河底美麗的卵石和幾條悠閑的小魚。幾個年輕的隊員在小河邊洗臉,他們光著腳,腳上有泥,輕風送來了他們的笑聲。空中只有一個太陽,藍天上有雪白的云朵。一只鷹在懶洋洋地盤旋,有小鳥的叫聲。遠遠望去,一萬年前消失了的山脈又出現在天邊,山上覆滿了森林…
對經歷過前三個時代的大使來說,眼前的世界太平淡了,他為這種平淡流下了熱淚。經過一萬一千年的流浪,他和所有人都需要這平淡的一切。這平淡的世界是一張溫暖而柔軟的天鵝絨,他們把自己疲憊破碎的心輕輕放上去。
平原上沒有人類活動的跡象。
隊長走過來,大使和委員們的目光集中在他臉上。
“都結束了。”隊長說。
誰都明白這話的含義。在神圣的藍天綠草之間,人類沉默著,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知道原因嗎?”大使問。
隊長搖搖頭。
“由于環境?
‘不,不是環境,也不是戰爭,不是我們能想到的任何原因。”
“有遺跡嗎?”大使問。
“沒有,什么都沒留下。

委員們圍過來,急促地發問。
“有星際移民的跡象嗎?
“沒有,近地行星都恢復到未開發狀態,也沒有恒星際移民的跡象。”
‘什么都沒留下?一點點都沒有嗎?”
‘是的,什么都沒有。以前的山脈都被恢復了,是從海洋中獲取的巖石和土壤。植被和生態也恢復得很好,但都看不到人工的痕跡。古跡只保留到公元前一世紀,以后的時代痕跡全無。生態系統自行運轉估計有五千多年了,現在的自然環境類似于新石器時代,但物種不如那時豐富。‘
“什么都沒留下,怎么可能?
“他們沒什么話要說了。”
最后這句話使大家再次陷入沉默。
這一切您都預料到了,是嗎?”隊長問大使,“那么,您應該想
到原因了?’
“我們能想到,但永遠無法理解。”大使走遠幾步,面向委員們,“移民到達,全體解凍!”
兩百個聚變堆發出最后的強大能量,核磁脈沖融化著八千萬人。一天后,人類從冷凍室中走出,在沉寂了幾千年的各個大陸上擴散開來。
在一號冷凍室所在的平原上,聚集了幾十萬人,大使站在冷凍室門前巨大的臺階上面對他們。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聽到他的講話,但他們把聽到的話像水波一樣傳開去:
“公民們,本來計劃走一百二十年的我們,走了一萬一千年,最后到達這里。現在的一切你們都看到了,他們消失了,我們是僅存的人類。他們什么都沒有留下,但又留下了一切。這幾天,所有的人一直在努力尋找,渴望找到他們留下的只言片語。但沒有,什么都沒有。他們真沒什么可說的嗎?不!他們有,而且說了!看這藍天,這草地,這山脈,這森林,這整個重新創造的大自然,就是他們要說的話!看看這綠色的大地,這是我們的母親,是我們力量的源泉,是我們存在的依據和永恒的歸宿!不管多么艱難,人類和生活將永遠延續。現在這世界是我們的了,我們開始了人類新的輪回。我們現在一無所有,但又擁有人類有過的一切!”
大使把那只來自大廳時代的量子芯片高高舉起,把全人類的知識高高舉起。突然,他像石像一樣凝固了,他的眼睛町著人海中一個飛速移動的小黑點。近了,他看清了那束在夢中無數次出現的長發,那雙他認為在一百個世紀前已化為塵土的眼睛。
樺沒留在一萬一千年前,她最后還是跟他來了,跟他跨越了這漫長的時間沙漠。
“新生活萬歲!”有人高呼。
“新生活萬歲!”這呼聲響徹整個平原,群鳥歡唱著從人海上空飛過。
在一切都結束之后,一切都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