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代的我們,始終在與兩位“神明”周旋。一位是名為“考試”的惡魔,它揮舞著分數與排名的利劍;另一位則是希臘神話中的睡神修普諾斯,總在數學老師的函數推導與英語老師的虛擬語氣講解時悄然降臨。
相較之下,我更畏懼后者。修普諾斯從不宣戰,而是如影隨形地潛伏在每一個疲憊的細胞里。當粉筆在黑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當陽光透過玻璃窗在課本上投下光斑,我的眼皮就開始不受控制地打架。
“又困了?”同桌安然用手肘輕觸我的手臂,我猛地驚醒,發現英語課本一角已被口水浸濕。
“這睡神真是陰魂不散?!蔽覍擂蔚夭林旖?,小聲抱怨。
安然摸出一盒清涼油,沖我挑眉示意:“試試這個?”
我挖了一大塊涂抹在太陽穴,瞬間被刺鼻的薄荷味嗆出眼淚。我不敢眨眼,生怕刺激眼睛。講臺上,英語老師正專注講解現在完成時,渾然不覺我的窘境。
這已是我們對抗睡神的第N 次嘗試。掐大腿、嚼口香糖、含冰塊……種種方法收效甚微。
立夏后的某個周五清晨,班主任宣布:“從今天起,每周五下午允許外出兩小時?!比鄽g呼雀躍,對被困在題海中的我們而言,這簡直是天降甘霖。
放風時刻,我與安然如出籠之鳥,直奔市中心超市。即便只是瀏覽琳瑯滿目的商品,也足以讓我們心滿意足。
“我要囤夠一周的零食!”安然推著購物車,眼中閃爍著光芒。走到水果區時,她突然停下腳步,盯著一堆帶刺的金黃色水果出神。
“菠蘿?”我疑惑地看著她拿起一個沉甸甸的菠蘿,“你要買這個?”
“嗯,”她神秘一笑,“生銹的大腦需要補充維生素?!?/p>
“可這是帶皮的,你會削嗎?”
“用小刀慢慢處理唄,”她狡黠地眨眼,“正好打發自習課的無聊時光?!?/p>
我看著她把菠蘿放進購物車,但未曾料到這只菠蘿會成為我們對抗修普諾斯的秘密武器。
次日晚自習,我的眼皮如灌鉛般沉重,數學公式漸漸模糊成黑點。就在即將屈服于睡神之際,安然從塑料袋中取出了那個菠蘿。
“現在削?”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合不攏嘴。
“既能趕走瞌睡,又能補充體力,一舉兩得?!卑踩徽f著從課桌抽屜里摸出一把锃亮的水果刀,“咻”一下利落地削掉了菠蘿蒂。
我看著她變魔術般又掏出一雙橡膠手套戴上?!按舐斆靼?!”我忍不住贊嘆。此刻,原本縈繞不去的睡意神奇地消散了,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安然的削菠蘿表演吸引。
隨著刀鋒游走,堅硬的果鱗紛紛剝落,蜜色果肉漸露真容。那些帶著黑點的菠蘿眼一個接一個落入她腿上的垃圾袋中。酸酸甜甜的香氣在教室里彌漫開來,我深吸一口氣,感覺每個毛孔都蘇醒了。
“讓我也試試!”我搶過刀和菠蘿,小心翼翼地模仿她的動作。不到一刻鐘,這個“帶刺的勇士”便被我們馴服。正當我們準備大快朵頤時,身后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菠蘿要用鹽水泡過才能吃?!?/p>
我們嚇得差點跳起來,轉頭發現是后座的李大偉。不知道他盯著我們削菠蘿看了多久。沒有鹽水,我們只能簡單沖洗一下,然后開始“肢解”戰利品。菠蘿的香氣像有魔力一般,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目光。很快,一張張小字條從四面八方傳來:“好香啊,我也想吃!”“你們哪來的菠蘿?”“能分我一塊嗎?”
我和安然對視一眼,無奈地笑了。本著“見者有份”的原則,我們把菠蘿切得更小,從塊到條,再到丁。如果繼續分下去,恐怕我們只能吃到菠蘿渣了。但神奇的是,原本死氣沉沉的自習室突然活躍起來。吃了菠蘿的同學個個精神抖擻,竊竊私語聲此起彼伏:“明天我也要買菠蘿!”“削菠蘿真能提神!”“比喝咖啡還管用!”
第二天,幾乎全班同學桌上都擺著菠蘿。甚至隔壁班也開始效仿,一時間,“削菠蘿提神法”風靡全校。
然而隨著季節變換,菠蘿漸漸從市場上消失。沒了菠蘿這個秘密武器,我又回到了與困意搏斗的苦戰中。
那天數學課,函數圖像在我眼前逐漸扭曲,甚至跳起舞來。我猛地站起來,全班目光齊刷刷投向我。
“張春霞同學,有什么問題嗎?”數學老師推了推眼鏡。
“沒有,老師。我就是……站著聽課更專注?!蔽矣仓^皮解釋。
老師贊許地點點頭,“很好,大家如果困了也可以站起來。”
我像根電線桿一樣杵在那里,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站著確實不會睡著,但代價是雙腿發麻,腰背酸痛。下課后,我像被砍倒的樹一樣癱在座位上,臉直接埋進書堆里。哪怕只有十分鐘,我也要爭分奪秒地補覺。
“圣誕節要到了,”安然突然湊過來,神秘兮兮地說,“隔壁班女生都在織圍巾當禮物呢!”
我勉強抬起頭,“所以?”
“所以我們也織圍巾?。∵@和削菠蘿一個道理,能提神!”她興奮地說。
織圍巾?我腦海中浮現出媽媽織毛衣時手指翻飛的樣子,那復雜的針法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
“親手織圍巾送給喜歡的人,不心動嗎?”安然眨眨眼。
我的心突然狂跳。黃子浩——我暗戀了兩年的男生,如果能送他一條親手織的圍巾……“好!”我突然來了精神,“下午就溜出去買毛線!”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新的“抗睡計劃”。第一天的自習編織課上,我和安然手忙腳亂地研究著編織教程,毛線纏得到處都是。但奇怪的是,專注于針腳的我竟然一點困意都沒有。
“我說有用吧!”安然得意地展示她歪歪扭扭的半成品。我低頭看著自己更加慘不忍睹的“作品”,卻忍不住笑了。或許對抗修普諾斯的關鍵,不在于用什么方法,而在于找到值得全神貫注的事情。
“二位在創作什么藝術品?”后排的李大偉突然探過腦袋,盯著我和安然手里扭成一團的織物。
“這叫抗睡神器?!卑踩活^也不抬,“你要不要試試?比掐大腿文明多了。”
李大偉嗤之以鼻:“大老爺們才不玩這個!” 他邊說邊搶過我們的線團把玩。“倒挺解壓。以后纏線的活兒歸我了!”
“噓!”我和安然忍俊不禁。
樂極生悲這個詞仿佛為我們量身定制。周三晚自習,班主任突然推門而入,而此時我和安然正在完成圍巾的收尾工作——做流蘇。還來不及掩飾,老班已經走到面前?!斑@是做什么?考試在即還有閑情做女紅?”
“我們想織條圍巾送給您做圣誕禮物!”安然急中生智。
老班面色由陰轉晴:“心意領了,但精力當用在學習上?!闭f罷,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即日起,晚自習前十五分鐘允許閉目養神?!甭砸凰妓?,又添一行小字:“禁止攜帶菠蘿及編織工具入教室?!?/p>
大家面面相覷,原來老班還是懂我們的。第二天的晚自習鈴聲響起,我們齊刷刷趴倒在課桌上,像一群終于找到港灣的小船。蒙眬中聽見老班帶著笑意的聲音:“睡吧,十五分鐘后我叫你們。”
那是我高中時代最安寧的十五分鐘,沒有菠蘿的酸澀,沒有清涼油的刺鼻,只有均勻的呼吸聲此起彼伏。那些為清醒而戰的“蠢”辦法,那段與修普諾斯斗智斗勇的歲月,以及最后,那個默許我們暫歇的港灣,都將永遠銘刻在記憶里,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