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臺

葉希望站在瞭望塔上，望著遠處起伏的沙丘。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道孤獨的剪影。他習慣性地摸了摸右腰，那里有一道長長的疤痕，是弟弟加斯帕留給他的印記。

十五年前的那個雨夜，他躺在上，渾身浮腫，連呼吸都變得困難。醫生說，如果再不換腎，他撐不過這個冬天。

是加斯帕，那個從小就調皮的弟弟，二話不說愿意捐出一個腎給哥哥葉希望。此時，加斯帕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兒子上三年級，女兒上一年級。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孩子們的未來真不知道，體弱多病的弟媳能否支撐他們完成學業。

剛開始，葉希望不同意加斯帕捐腎，畢竟弟弟比自己小十歲，還年輕，孩子也小。優先考慮從其他渠道找到腎源。為此，葉希望請同志朋友同學親戚等都幫忙提供信息。

隔天必須要做一次透析。葉希望奔波于家和的路上，每次透過車窗看外面的風景，春去秋來，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似乎是看電影，一個鏡頭就是一季。時間對他來說不多了。他甚至想安排身后的事情，看看想見的人，去去想去的地方，讓有限的人生不落下遺憾。

葉希望最想見的人是接生他的安然醫生，當年安然醫生在薩爾曼草原下鄉，葉希望的母親在放牧的途中，肚子痛得直不起腰來，被父親送到鄉衛生院，可母親難產，險些丟了性命，幸虧安然冷靜果斷處置，母子平安。母親為答謝安然醫生，請安然給孩子起個名字。安然說，家里的第一個孩子，是全家的希望，就叫希望吧

回家后，父親按照家族傳統，起名葉爾肯。戶口本上本名葉爾肯，曾用名一欄里寫著葉希望。后來辦理身份證時，用了葉希望。

安然退休后，一直住在烏魯木齊市。

葉希望是在一次透析后，讓司機把車開到安然小區樓下。安然住一樓。輕輕敲門后，靜靜等待，門開了，滿頭銀發的安然，看到葉希望后，愣住了，金絲邊老花鏡從鼻翼滑落到鼻尖，險些掉下來。

“安媽媽，我是希望。”

安然這才慌忙將老花鏡推到鼻梁上，招呼葉希望進屋。以前葉希望膀大腰圓，跟塔似的，如今瘦得跟電線桿一樣，且面部烏黑，沒有血色。

葉希望如實告訴了安然病情。安然拉著葉希望的手，眼睛頓時泛紅，哽咽著半天說不出來話。停頓了好一陣，聲音細弱地說，“孩子，哪怕有一線希望，都不能放棄治療。記住，你叫希望，是家里人的希望，是家里人的靠山。”

告別時，安然從里屋拿出一個黑色小包，取出一沓人民幣說，“看病花費大，這一萬元錢，是我的心意，務必收下。”

錢，葉希望沒有收。說會聽安媽媽的建議，好好治療，會及時報告進展。

也是這次回來，葉希望接受了弟弟加斯帕的配型建議。

到做完各項檢查，數值比對的結果令人滿意。

手術前一天，加斯帕還笑嘻嘻地說：“哥，等我捐完腎，你可要請我去北京，要爬一次長城，當一次好漢。”

葉希望閉上眼睛，耳邊似乎還能聽到弟弟爽朗的笑聲。那時的加斯帕，雖然調皮搗蛋，但心地純善。誰能想到，短短幾年光景，弟弟會與人參與盜獵這樣的事情。

“葉站長，無人機充好電了。”同事小張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去年葉希望向組織打了辭職報告，年紀大了，把位置讓出來，讓年輕人干。可小張跟他好幾年了，還習慣性地喊他站長。

葉希望接過無人機，熟練地操作起來。這臺新配發的設備讓他巡邏的范圍擴大了好幾倍，也讓他發現了許多以前看不到的角落。屏幕上的畫面隨著無人機的飛行不斷變化，梭梭叢、紅柳叢、胡楊林、干涸的河床…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鏡頭。

葉希望的心猛地揪緊了。那是加斯帕，他正蹲在一處隱蔽的沙丘后面，身邊放著捕獸夾和繩索。葉希望的手微微發抖，他調整無人機角度，清楚地看到一只被捕獲的黃羊，它的左后腿被夾子夾住。

“小張，你先回去。”葉希望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我再去東邊轉轉。”

等小張走遠，葉希望操縱無人機降落。他必須親自去一趟，必須親眼確認。騎上摩托車，他朝著無人機最后定位的方向疾馳。風沙打在臉上，生疼。

遠遠地，他就看到了那輛破舊的皮卡。加斯帕正把黃羊扔上車斗，動作粗魯。葉希望停下摩托，慢慢走近。腳步聲驚動了加斯帕，他猛地轉身，臉上還帶著得意的笑容。

“哥？”加斯帕愣住了，隨即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你不是休假了嗎，怎么來了？”

“你在做什么？”葉希望的聲音沙啞，目光犀利地質問道。

“沒…沒什么，就是…

“盜獵是犯法的！”葉希望壓低聲音，“你知道現在黃羊多珍貴嗎？整個鳳凰臺保護區就剩幾十只了！”

這時候，從一叢紅柳后跑過來一個人，一把拉住葉希望的胳膊說，“希望哥，你不說，誰都不知道。”

葉希望一看是馬三海。這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吃懶做的人，早幾年就因盜竊入獄五年，才出來一年多。

“加斯帕你真糊涂。”葉希望氣急敗壞地躁了幾下腳。

“是我的主意，不關加斯帕的事情。”馬三海斜著眼睛看了一眼葉希望，將頭扭過去。

“馬三海，不思悔改，”葉希望氣急敗壞地瞪著說，“還再次就范，害人害己！”

加斯帕的臉色變了：“哥，你這是什么意思？要抓我？”他指了指自己的腰，“別忘了，你這里可有我一顆腎！”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砸在葉希望心上。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疤痕，十五年前的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手術后，加斯帕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月，卻從來沒喊過一聲疼。

加斯帕跟人跑運輸販運牛羊，收入還不錯，可手術后，經不住長途勞累。放牧他不愿意，天天在外面風吹日曬，只能閑著。父母為這個弟弟操碎了心，拿出家中的積蓄給他娶了媳婦，盼著能過安穩日子。

可孩子都好幾歲了，加斯帕還沒有事情做。跟著村里幾個人不是閑轉，就是喝酒。整日醉醺醺不省人事。沒錢就在村里商店賒欠。每次葉希望回到村里，商店的人拽著讓他還欠款。不知道多少次了。后來妻子不愿意了，說這是個無底洞，還不完。

“只要他不犯法，這點錢，我得還，畢竟我的第二次生命是他給的。”其實，葉希望早就想好了，加斯帕家有困難，第一時間伸手相助，將來孩子若能上大學，費用全部由自己出。家里有任何生活上的困難，作為哥哥，接濟幫襯義不容辭，以此來報答弟弟的恩情。

“加斯帕，自首吧。”葉希望艱難地說，“坦白從寬，知道嗎？”

“我才不相信這樣的鬼話！”加斯帕冷笑一聲，“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呢。”

葉希望看著弟弟掙獰的表情，突然感到一陣陌生。這還是那個會為了救他毫不猶豫捐腎的弟弟嗎？還是那個雖然調皮卻心地善良的弟弟嗎？

“哥，馬三海說得對，你就當沒看見。”加斯帕的語氣軟了下來，“‘阿克葉’（爸爸）身體不好，你要是把我送進去，誰來照顧他？還有我兩個孩子，他們還那么小…”

提到父親和孩子，葉希望的心又軟了。他想起父親布滿皺紋的臉，想起兩個孩子天真的笑容。如果加斯帕真的進去了，這個家該怎么辦？

當年些些（媽媽）因急性胰腺炎住院時，葉希望在西安進修，加斯帕剛滿十五歲，一直在照顧，后來母親去世，都沒能趕回來送最后一程，留下終生遺憾。

葉希望考上了新疆農業大學，父親跟加斯帕生活。后來葉希望在城里娶妻生子，想把父親接過來一起住，可父親說習慣了牧區的生活，城里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好在，加斯帕娶了一個本分踏實的媳婦，把父親照顧得很好，把家打理得也很好。這讓葉希望安心了許多。

在法律與親情面前，心里的那桿秤，很容易偏離。一時間，葉希望的內心兩股力量如絞盤上的繩索，攪得他的心緒無法平靜。從上班第一天起，進入鳳凰臺保護站，從一名普通護林員，到副站長，再到站長，一晃三十八年了。保護站距離父親家有一百多公里，除了過年過節去看看父親，他多數時間都在忙著工作。保護站就那么幾個人，值班是常有的事情，要住在站里。別說父親，就是妻子兒女忙的時候也顧不上。為這事，妻子不是沒有抱怨。老二在幼兒園中班時，高燒不退，妻子打電話到站里，讓他回來一趟，可偏偏站里的車去巡邏了。沒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護林站，除非插上翅膀，立馬返回覔想。后來孩子又轉成肺炎，住了十幾天才好轉。孩子不解地問，難道爸爸不愛我們了嗎？妻子哭得稀里嘩啦。他無奈地說，誰讓我是護林員呢。

照顧父親的責任就落在了加斯帕身上了。加斯帕游手好閑的毛病父親不是不知道，可朝夕在一個屋子里，就是什么都不干，睜眼能看到一個至親的大活人，噓寒問暖，這種陪伴，比打一百個電話更有意義。

父親依賴加斯帕，父親護著加斯帕，這都在情理之中，加斯帕給了葉希望無法給予的東西，這都是金錢買不了的。

一個聲音悄悄蹄上來，在葉希望耳邊低語。

“把黃羊放了，我幫你把捕獸夾處理掉。”葉希望妥協了，“以后別再干這種事了。”

加斯帕的眼晴亮了起來：“我就知道哥你最好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葉希望臉色一變，那是小張的車！他這才想起，今天是他和小張一起巡邏的日子，小張一定是發現他遲遲未歸，擔心有什么事情，同事都知道，他不但有“三高”，且有冠心病，平時對他很關照，來接他了。

“快走！”葉希望推了加斯帕一把，“從西邊走，那邊沒路，他們不會去。”

加斯帕慌亂地跳上車，發動引擎。可車子陷入沙土中，打了幾個轉都出不來一輛越野車從沙丘后沖出來，堵住了去路。

“葉站長，這是？”小張下車，看到眼前的場景，愣住了。

葉希望的大腦飛速運轉。他知道，如果現在不采取行動，加斯帕就完了。他猛提高嗓門，對加斯帕厲聲道：“不許動！把車鑰匙扔出來！”

所有人都驚呆了。加斯帕不可置信地看著哥哥：“哥，你……”

“把鑰匙扔出來！”葉希望厲聲喝 道，“否則我報警了！”

馬三海顫抖著手，把鑰匙扔出車窗。葉希望撿起鑰匙，對趕來的小張說：“我早就發現這里有盜獵活動，今天特意來蹲守。沒想到是馬三海跟我弟弟…”他的聲音哽咽了，“給派出所打電話吧。”

小張報完警后，不一會兒，警車來了。三名民警從車上跳下來，現場取證后，馬三海和加斯帕被押上車。

加斯帕死死盯著葉希望，眼中充滿怨恨。葉希望別過臉，不敢看弟弟的眼睛。

回到保護站，葉希望主動寫了檢討，請求處分。新上任的站長拍拍他的肩膀：

“老葉，你做得對。大義滅親，不容易啊。”

夜深人靜時，葉希望獨自坐在值班室。手機響了，是父親打來的。他猶豫了很久，才按下接聽鍵。

“希望，你怎么能這樣對你弟弟？ ），父親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可是救過你的命啊！”

“阿克葉，我…”

父親打斷他，“你兩個侄子要上學，你弟媳生病住院，家里欠了一屁股債。今年牛羊價格低，賣不出價格。他不去打工，是要照顧我！我腿疼得連院子都走不出去，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有個鐵飯碗？馬三海說，這事情完了，給他五千元。”

葉希望如遭雷擊。原來，他一直以為游手好閑的弟弟，默默承擔了這么多。而他，卻親手把弟弟送進了看守所。

這天，葉希望請了假，來到看守所。隔著鐵窗，加斯帕冷冷地看著他。

“加斯帕，我……”

“別說了。”加斯帕打斷他，“從今以后，我沒你這個哥哥。‘

葉希望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他想起小時候，加斯帕總是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個“哥”地叫著。那時候，他們一起放羊，一起在榆樹林里捉迷藏，一起在星空下數星星…

離開看守所，葉希望想，必須做點什么。他去找了頗有名望的何律師，咨詢看能否從輕處理。何律師從葉希望陳述的內容來看，馬三海是主謀，加斯帕算是從犯。從法律量刑上來說，相對要輕一些。不過一切都要等法院宣判后才能知道結果。

從何律師辦公室出來，葉希望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生活了幾十年的街區變得有些生疏了，恍惚間，到了另一個世界，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飄忽不定。高樓大廈變成了深秋草原上的一株株枯草，隨著風搖曳。他身子也隨著風向一邊倒下去，由不得自己。

當葉希望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四周一色的白，床邊吊著輸液瓶，透明的輸液管里液滴不緊不慢地滴答著，似乎它主宰著一切，從容淡定。葉希望用目光搜尋著，房間只有一張床，氧氣瓶，心臟監控儀，旁邊的床空著。

這時候，進來一個戴口罩的護士，“你可醒了。”護士告訴葉希望，他是被兩個年輕人送進的。進來時，血壓二百八。抽血化驗結果看，典型的“三高”，還有炎癥，必須住院治療。

葉希望問護士，年輕人叫什么名字？

護士說，不知道。

葉希望說，想給家里人打個電話。護士說，早打過了。妻子來辦的手續，說回單位安頓一下工作，再給他拿住院的東西。

原本單位三月份有次體檢，葉希望感覺身體挺好，高血壓是老毛病，不礙事，一時半會要不了命，把體檢名額給了加斯帕，再三叮囑到去一次，一早上就檢查完了。直到單位財務科通知葉希望，體檢結束，要結賬了，怎么還沒去體檢。他再打電話過去問弟弟。加斯帕說，身體結實的跟牛娃子一樣，用不著檢查。這樣體檢名額白白浪費了。

這時候，單位的小張提著水果籃進來了，問他情況怎么樣？

葉希望說，不礙事，就是血壓高，輸兩天液就好了。小張告訴葉希望，今天接到工會的電話，說葉希望曾被評為自治區林業系統先進個人，總會安排勞模要去廈門療養十天，現在是預通知，讓先做個準備。這是個好消息，工作三十八年，第一次以勞模身份參加工會組織的療養活動，是組織的關心。這么多年忘我地工作，沒白干，值得。

可葉希望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小張看出了葉希望臉上的愁云，知道他心里惦記著加斯帕的事情。一時半會結果還沒有出來，等待的過程讓人煎熬。小張說了幾句寬慰的話就走了。

病房里空空蕩蕩，葉希望心里起了風，風速逐漸在加強，攪動著心海難以平靜。腦際不斷出現加斯帕被浪頭推向半空中的畫面。加斯帕閉著眼晴，卻沒有發出一句呼救聲。這讓葉希望更加緊張。他雙手捂住胸口，似乎這樣就能將那肆虐的風暴摁下去，一切恢復平靜。

護士進來了，問葉希望是不是不舒服，臉色怎么不好看？葉希望連忙說，沒事沒事，想給朋友打個電話，手機在充電，麻煩拿一下。護士拿過手機遞給葉希望，量完體溫，說，正常，可以下床走走。

葉希望覺得渾身無力，想再躺一會兒。他先給何律師打個電話，住進有幾天，問一下進展情況，父親或者弟媳問的時候，好給個答復。

何律師的手機尾號是119，葉希望記得很清楚。撥通何律師的電話，可那邊說，你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不急，過一會再打不遲。

這時候，葉希望打算下床，在過道走一會兒。他迷迷瞪瞪躺了好幾天，雙腿都不會邁步子了。好在，過道有扶手，這個設施就是輔助病人行走鍛煉，很人性化。過去是沒有的，這新蓋的考慮得很周到。

葉希望出了病房門，左手扶著過道的扶手，右手拿著手機。他想剛開始不能多走，能有百十步就很好了。說不定走著走著何律師的電話就追來了。

這時候，對面走過來一個戴著坎土曼帽子的老人，彎腰拄著拐杖，顫巍巍的樣子，看起來歲數不小了。老人看到了葉希望，停在原地問，護士站在哪里？他來看兒子，找不到病房。

住進，他還沒有搞清楚護士站在哪里。他左右張望了一下，還是不能確定，便指著前面說，再往前走幾步看看。話出了口，心想，萬一指錯了，讓老人跑冤枉路。便改口說，你不動，我去看看。

一轉身，剛走了兩步，也許是走得有點急，頓時感覺潔白瓷磚過道像滑冰道，腳下踩著冰刀，吡溜一下，人就滑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頭挨到地面發出沉悶的一響，眼前一片漆黑。

等葉希望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下午了。護士說他腦震蕩昏迷了。檢查過了，顱內沒有出血，不用擔心，休息幾天就好了。護士臨走時叮囑葉希望的妻子，鑒于這種情況，病人身邊得有人。

葉希望的妻子一臉自責地連連點頭。

“別急，我命大，不會有事情的。”葉希望看著妻子憔悴的臉，安慰道。

葉希望剛參加工作的第二年，騎著單位新購的摩托車去巡護，發現了幾個私自盜挖大蕓的人，猛踩油門，哪里料到沙丘松軟，摩托車一頭栽過去，葉希望頸椎骨折，治療加休養半年多。知道的人都說他是死里逃生。

一九九六年夏天，連續下了三天的大雨，單位抽人參加抗洪搶險工作，葉希望當仁不讓參加了突擊隊，河水暴漲，沖毀了河岸邊好幾戶農民的牲畜棚圈，一頭牛犢被沖進了河里，葉希望跑去救牛犢，差點讓洪水沖走。同行的人埋怨他，一頭牛犢值幾個錢，自己的命最寶貴。葉希望說，牛犢是農民的財產，我們不就是來保護他們財產的嗎？

從此，葉希望有了一個外號：葉大膽。別人這么叫他，他從來不反駁，只嘿嘿一笑。護林員就是需要膽大心細，機智果斷。這么多年，正是葉希望在困難和危險面前從來沒有退縮過，才屢屢獲得嘉獎，榮譽證書在家里碼放起來有一米多高，紅紅的，像一根柱子似的，醒目地立在客廳一角。

妻子用溫水打濕了毛巾，給葉希望擦臉。他眼角堆積著黃色的分泌物。他心火旺，眼晴發黏。久病成醫，通常是先吃“龍膽瀉肝丸”，再跟著喝“當歸芍藥散”，癥狀會逐漸消失。

葉希望沒法不心急，加斯帕還沒有準確的消息，一直沒有等來何律師的電話。父親已經打來三次電話催問了，他只能說，有了消息馬上回復。

妻子問葉希望想吃點啥。食堂的飯菜種類豐富，價格很實惠，可以提前預定，會送到病房。葉希望搖搖頭，慢吞吞說了一句，一點都不餓，下午再說。

“你現在是病人，營養要跟上，不是說餓了，才吃飯。”妻子和顏悅色說，輕輕將垂在額前灰白的頭發，攏到耳后。葉希望發現妻子眼圈發青，這幾天照顧自己沒休息好。他心里隱隱涌起一股愧疚之情，便說，“吃抓飯吧。”

妻子撥打完訂餐電話，臉上蕩起一層淺淺的喜悅，像春天小草剛頂出土層一樣。

葉希望閉著眼睛，頭還是有點暈，嗓子里像堵著什么東西，喝了一杯水也沒有沖下去，便努力做吞咽的動作，一下兩下，五下六下，一點用都沒有。他用手捋了幾遍咽喉位置，又揉捏了幾下。

妻子見狀，問要不要按呼叫鈴。葉希望擺擺手。他想睡一會兒，也許就沒事了。

這一睡近兩個小時。送餐員把盒裝抓飯送來了。妻子接過來，放在床頭柜上，倒了一杯水。喊葉希望起來吃飯。抓飯要趁熱吃才香。

葉希望慢慢起身，雙腿懸在床邊。手里端著透明的盒裝抓飯，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

這時候，葉希望的手機響了。鈴聲是哈薩克族民歌《瑪依拉》，他喜歡這首歌，關鍵是大女兒名字就叫“瑪依拉”。來電顯示是座機號碼，妻子不敢怠慢，說不定是單位的同事。

葉希望將筷子放下，接過手機，對方說，是加斯帕的哥哥嗎？我們是看守所的民警，看守所院子不慎失火，鍛煉的加斯帕參加滅火被燒傷，人在新疆醫學院重癥監護室，現在需要家屬火速到。

“嘭，”葉希望手里的盒飯和手機都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