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7-0085-04
韓江以其細膩的筆觸與深刻的洞察力,將女性的失語現象巧妙融人文學創作,轉化為獨特的文學表達?!吨参锲拮印分?,女主人公經歷從言語到行動的徹底“植物化”,最終喪失語言能力;《素食者》中,女主人公英惠試圖逃避家庭與社會暴力,認為自己是一棵樹,以沉默對抗壓迫;《失語者》中,女主人公因經歷母親離世、離婚及撫養權喪失等打擊而患上失語癥。這些失語現象并非單純生理表征,而是女性對語言暴力與父權制壓迫的極端抗爭。
女性失語現象在很大程度上是父權制社會結構與文化傳統的產物。在父權制社會中,女性社會地位被邊緣化,其政治、經濟、文化領域的權力受限,話語權與表達權遭壓制。依據??碌臋嗔υ捳Z理論,女性失語是父權制對女性身體與話語雙重規訓的結果之一。文學作品中,女性往往被塑造為被動、沉默的形象,這種敘事折射出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壓制。韓江小說《植物妻子》中,女主人公的“植物化”恰是這種權力話語規訓的生動體現一一她因無法承受家庭與社會的雙重壓迫,最終選擇沉默并逐漸喪失語言能力。這種沉默看似是對現實壓迫的無奈回應,實則是對父權制話語體系的極端抗爭。通過“植物化”這一奇異設定,小說深刻呈現了女性在社會生活中的權力失語與身體失語,揭示其在父權制社會中的困境與反抗。
一、權力失語
權力失語是女性在父權制社會中被剝奪話語權與決策權的集中體現。??碌臋嗔υ捳Z理論為闡釋這一現象提供了重要理論支撐。??轮赋?,權力與知識相互纏繞,而話語本身就是權力的實踐形式。在父權制結構中,男性占據主導話語權,這種話語霸權不僅覆蓋公共領域,更滲透至家庭、經濟、文化等社會各維度。女性作為被規訓的他者,往往被系統性剝奪表達意愿與需求的渠道,最終淪為沉默的失語者。
1.決策權的喪失
決策權的喪失是女性在父權制社會中權力失語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這種現象在家庭決策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女性的意見和訴求常被忽視或輕視,導致她們在家庭事務中缺乏實質性的影響力,只能處于從屬地位。小說中,妻子多次表達對居住環境的不滿,明確表示不想住在上溪洞的住宅里:“在這里郁悶得活不下去。連鼻涕和痰都是黑的?!薄罢媸菬o法好好存活下來!在這嘈雜的地方…被關在這樣憋悶的地方! ” “.....感覺會得病,漸漸死去感覺無法從那十三層下來…感覺無法逃離?!边@些表述清晰地反映了妻子對生活環境的強烈不滿以及對自身健康的擔憂。然而,這些感受和訴求在丈夫眼中卻被視為“矯情”和“多余”,被直接忽略或無情拒絕。
這種對妻子意見的輕視,將其需求視為次要的態度,不僅是對她情感的忽視,更是對其決策權力的剝奪。在家庭決策過程中,妻子的聲音被邊緣化,訴求往往為丈夫的權威所壓制。這種不平等的權力關系不僅體現在對居住環境的選擇上,還滲透至家庭生活各領域中,其中便包括妻子對家庭財務的參與度被有意無意忽視。盡管她擁有個人積蓄與夢想,卻最終不得不將資金投入夫妻共同生活,使得自身計劃未能實現。長期對妻子意愿的忽視與壓抑,最終導致其在家庭中逐漸喪失主體性,所謂“植物化”正是其情感與心理陷入絕望的外在表征。
妻子并非沒有能力獨自脫離室息的生活環境,但其對丈夫的依賴不僅限于物質層面,更包含情感寄托維度。她曾將個人夢想與未來同丈夫緊密綁定,這種情感羈絆使其難以輕易割舍關系。因此,即便內心渴望自由,卻仍選擇停留于壓抑環境,持續承受著話語權與決策權被剝奪的痛苦。
2.自主權的被剝奪
主體性是人作為主體在與客體的關系中顯現的自覺能動性[2。對女性而言,這種主體性表現為深刻認知自身潛力與價值,并主動掌控命運、塑造自信自立的主體形象。然而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女性自主權常被系統性剝奪:其人生選擇權讓渡于男性,自我實現路徑與愛情理想深度捆綁,甚至將愛情視為唯一精神寄托。妻子說出“怎么也離不開你”這樣的話,體現了其對丈夫的情感依賴,也意味著在愛情敘事中,她的個性與獨立性被消解,主體性隨之式微,最終淪為從屬地位。
盡管當代韓國女性在爭取受教育權與工作權方面取得顯著進展,但在婚姻場域,她們仍深受父權制文化傳統的影響,這種文化強調“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角色分工,要求女性婚后放棄經濟獨立、回歸家庭,承擔照顧家庭與子女的責任。即便在現代社會,此類觀念依然根深蒂固,使女性在婚姻中面臨巨大社會壓力,常需以犧牲個人理想為代價滿足家庭需求。在此文化語境下,妻子最終放棄個人夢想,回歸家庭,成為家庭主婦的選擇,實則是結構性壓迫下的被動適應。
阿特伍德指出:“女人把社會價值觀內化以后,她自己就成為囚禁自我的監獄?!痹诟笝嘀粕鐣慕Y構性約束下,女性往往難以真正實現自我表達與自由解放。妻子曾擁有明確的人生規劃,試圖用個人積蓄踐行“自在地活著,自由地死去”的生命理想,通過旅居不同國家體驗無拘無束的自由狀態。然而,她最終放棄了這一夢想,將全部資金用于家庭。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強調:“獨立,對一個女人來說乃是第一需要。\"[3]經濟自主是女性實現全面解放的必要前提,而妻子主動放棄社會角色追求,將資源與精力傾注于家庭,使自己從擁有獨立夢想的個體逐漸異化為丈夫的附屬品,這恰是波伏瓦《第二性》中他者理論的典型映照。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妻子以夢想為代價換取的家庭和諧,被丈夫輕描淡寫地評價為“既然能這樣輕易地拋棄,那應該不是非常重要的夢想”[]。這一話語暴露出男權視角對女性價值的系統性漠視:妻子的角色從追求自我實現的主體,蛻變為在親密關系中尋求安全感的依附者。當所謂“美滿生活”建立在女性自我價值的犧牲之上時,經濟依附必然導致話語權喪失,而這種主體性的持續消解,早已為其命運埋下悲劇伏筆。
二、身體失語
身體失語不僅涉及物理層面的運動功能障礙,更是內心世界封閉與情感疏離的隱喻。從心理學與存在主義維度審視,身體失語表現為個體對自身身體控制權的顯著弱化,這種弱化常伴隨情感表達機制的阻滯,進而成為映射內心狀態變遷的鏡像。
1.笑容的消失
笑容通常是快樂、滿足等積極情緒的外顯表征。然而當個體逐漸喪失笑容,往往預示著其內心秩序的震蕩與重構。在諸多家庭場域中,女性情感需求常被置于次要位置,其快樂體驗讓位于家庭責任與社會角色的雙重負荷。這種情感壓抑不僅阻礙女性自我實現,更使其在家庭權力結構中陷入結構性困境。
小說中妻子笑容的消失,既是個體情感狀態的晴雨表,亦是夫妻關系變化的風向標。婚前她的笑如暖陽般鮮活,婚后卻因居住環境變遷遷入繁華喧鬧的城市一一表現出強烈的適應性障礙與內心抗拒。當她首次在“我”面前落淚時,丈夫輕描淡寫地回應“還沒有住過呢,怎么這樣說話,人多有什么不好”,暴露出兩人親密關系中理解性支持的缺位。這種情感互動模式加劇了妻子的孤獨感,為其后續的主體性異化埋下隱患。
“如果身體不是一件東西,它就是一種處境,它是我們對世界的掌握和我們的計劃的草圖?!边@一論述在分析妻子的身體異化時具有深刻解釋力。作為被“妻子”這一社會角色規訓的個體,她被禁錮于家庭場域,喪失參與公共生活的可能性,身份認同與自我價值在重復性家務勞動中逐漸消解。這種消解不僅表現為時間維度的單向度消耗,更本質地體現為身體自主權的讓渡一一她失去了通過身體實踐建構主體性、實現自我價值的機會。妻子笑容的消逝,既是情感表達機制受阻的表征,更是身體控制感流失的外顯信號,預示著深層自我異化的開端。
2.身體的失控
身體失語的另一維度體現在身體控制權的讓渡。勞拉·穆爾維在《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中提出,電影中的“男性凝視”通過鏡頭語法將女性異化為滿足男性欲望的客體。這種凝視機制不僅存在于影像文本,也存在于日常生活場域?!吨参锲拮印分姓煞驅ζ拮拥淖⒁暭吹湫偷摹澳行阅暋斌w現一一他將妻子身體視為私有物,這種凝視本質是對女性主體性的剝奪,使其逐漸喪失身體自主權。
在男主人公“我”的凝視中,妻子淪為可支配的工具與附屬品。當發現妻子內側皮膚泛青時,“男性凝視”先因身體“所有權”受侵犯而暴怒,后又因這種占有關系的潛在危機感到悲哀。這種情緒并非源于對妻子健康的關懷,而是權力主體對附屬物完整性的本能維護。面對日益虛弱的妻子,“我”產生一種失望、憐憫和悲涼的感覺,“我懷著許久沒有過的憐惜,深深地抱緊了妻子的瘦弱身子”I。這一行為暴露出典型的權力中心者視角:以施舍式憐憫俯視弱勢配偶,卻未采取任何實質行動改善其處境,甚至最終遺忘妻子身上淤青的存在。這種“關心”本質是凝視者的情感展演,是控制者對附屬者的符號化同情,缺乏改變權力結構的實踐。
三、失語的反抗
1.夢境中的解脫
弗洛伊德認為,夢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本能欲望,緩和了沖動,從這個意義上說,夢是愿望的達成[。妻子在現實中未能實現的夢想,卻在夢境中獲得象征性解脫。她曾執著于自由理想,篤定“死之前,要這么做”“我一生都不想過定居生活”[,試圖以旅行實現對規訓生活的反抗。然而現實壓力與家庭責任的雙重桎梏,迫使她將資金投入家庭,這種結構性妥協使其在現實中陷入失語狀態。但潛意識層面,對自由的原始渴望從未消失。夢境成為被壓抑欲望的宣泄通道,在超越現實法則的想象空間中,她的內心從未放棄對自由的渴望。
在寫給母親的信中,妻子描述了自己的夢境,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株植物,“穿過陽臺的天花板,經過上層房屋的陽臺,穿過十五層、十六層,穿過鋼筋混凝土一直伸到樓頂。在生長的最高處,星星點點開出了像白色幼蟲的花”{]。這個夢境充滿象征意味:“穿過陽臺的天花板”和“一直伸到樓頂”象征著妻子對自由和解放的強烈渴望;而“在生長的最高處星星點點開出了像白色幼蟲的花”則暗示她試圖憑借自身力量掙脫家庭束縛,綻放出帶有掙扎痕跡卻依然鮮活的生命狀態。
夢境中妻子以植物形態獲得現實中缺失的自由,其“植物化”既是對現實壓抑的被動映射,也是內心對自由本能追求的主動表達。盡管現實中她的話語權和自主權被剝奪,但夢境成為其不受束縛的精神飛地一通過植物根莖突破物理阻隔的意象,她在想象中完成了對現實桎梏的超越,在扭曲卻蓬勃的開花想象中,維系著未被完全消解的自我價值與生命張力。
2.植物化的抗爭
??略凇动偘d與文明》中指出:“如果非理性的領域被壓迫得沉默不語,唯有瘋癲可以自由表達其丑聞?!痹诖苏Z境中,??滤傅摹隘偘d”并非生理性異常,而是被社會主流價值觀與話語權排斥、隔離的存在狀態?!吨参锲拮印分?,妻子身體出現巴掌大的淤青后,開始不穿衣服頻繁在客廳游走,這種在丈夫眼中近似“瘋癲”的表現,實則是其喪失自主權過程中極端反抗的開端,也是其自我意識覺醒的特殊表達。
妻子的“植物化”狀態徹底顛覆了丈夫對傳統妻子角色的期待。她的身體雖處于靜默狀態,卻以無聲方式挑戰著丈夫的權威,使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困惑與無力。妻子始終未被賦予姓名,僅以“妻子”的身份存在,而丈夫對其期待是傳統且固化的,認為她應恪守妻子的角色與義務。在丈夫的認知中,妻子本應美麗動人,給予他無微不至的關懷與陪伴,但其“植物化”的狀態卻讓他無法接受她干癟的身體與沉郁的氣息。曾經,妻子身上微小的印記都會引發丈夫的怒吼;如今,面對妻子的“植物化”,丈夫只能對她的不服從感到憤怒與煩惱。
妻子的“植物化”狀態不僅剝奪了她的語言能力,更消解了丈夫對她的控制權。這種看似極端的反抗方式,實則讓妻子以獨特路徑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權力一—她迫使丈夫直面并反思自身對妻子角色的傳統期待與偏見?!爸参锘辈粌H是對傳統性別角色的反抗,更是對自身主體性的重構嘗試。通過這一狀態,妻子表達了對自由解放的渴望,揭示出女性在父權制社會中面臨的結構性困境,以及對主體價值的不懈追尋。
四、結語
《植物妻子》通過女主角的“植物化”過程,深刻揭示了女性在父權制社會中的困境。小說不僅展現了女性在決策權和自主權方面的系統性剝奪,還通過妻子的“植物化”狀態,呈現了女性對壓迫的反抗。
《植物妻子》與《素食者》均以“植物化”這一極端方式呈現女性在壓迫中的反抗,但二者的反抗路徑存在差異:相較于《素食者》中英惠通過拒絕食用肉類表達對父權制度的反抗,《植物妻子》將敘事焦點置于婚姻關系這一微觀層面。作品通過丈夫的視角,細膩描繪了夫妻關系從甜蜜到疏離的演變過程,借由“植物化”引發的失語狀態,揭示婚姻中女性的壓抑與自我消解。這種聚焦婚姻內部的敘事策略,使讀者能更深刻感知婚姻對女性自由的結構性束縛。
韓江的《植物妻子》通過妻子的失語現象,真實反映了韓國社會女性的生存狀態。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指出:“女性不是天生的,是社會造就的?!盵男女之間的社會性別不平等關系由社會分工形塑,這亦是女性失語的重要成因。妻子的失語既是女性精神尚未獨立的表征,也是女性生存依然艱難的體現。分析《植物妻子》中的失語現象,既能窺見韓江對女性失語現狀的審視,亦能凸顯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重要價值。
參考文獻
[1] 韓江.植物妻子[M].崔有學,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
[2] 夏秋.奧菲莉亞和繁漪瘋癲形象的比較分析Ⅲ].華北水利水電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4):
[3] 吳慶宏.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女性主義Ⅲ}.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3(6).
[4] 藍漁樵.《浮士德》中瑪加蕾特的悲劇解讀一以存在主義女性主義為研究視點[J].名作欣賞,2022(30).
[5] 傅榮.弗洛伊德及其《夢的解析》(1900)Ⅲ.贛南師范學院學報,1997(5).
[6] 福柯.瘋癲與文明[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
[7] 波伏瓦.第二性[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
(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