規訓權力視角下《可以吃的女人》與《素食者》中的女性身體隱喻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6-0054-04

《可以吃的女人》是“加拿大文學女王”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創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該作品主要講述了瑪麗安作為一名中產階級女性，在接受未婚夫彼得的求婚后，患上厭食癥的故事。她主動了解自己的身體后，意識到彼得作為父權制的代表正在一步步“吃”掉自己。最終，她制作了一個精美的人形蛋糕作為自己的替代品送給彼得，以此來表示對父權制的反抗。這部作品中作為核心主題的女性身體已成為評論家廣泛討論的對象，其中呈現的厭食癥亦作為一種意象，出現在諸多文學研究視域中。202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韓國女作家韓江于2007年創作的《素食者》中也出現了厭食癥這一意象。該作品主要講述了女主人公英惠因為自己怪誕恐怖的夢而拒絕吃肉，成為一名素食者，渴望變成一棵大樹的故事。雖然這兩部作品的創作時間與空間不同，甚至所屬文化也大相徑庭，但都通過女主人公身體對食物的排斥來表達對社會中各種規訓的反抗。因此，本文以福柯的規訓權力理論為切入點，通過對比分析瑪麗安以及英惠被規訓的身體，進一步探索當代女性在面對父權制的規訓下反抗的可能性。

一、被規訓的身體

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在其著作《規訓與懲罰》中指出：“規訓權力是一種針對身體的權力‘物理學’或權力‘解剖學’，是由一系列程序、層次、目標組成的一種特殊的權力類型與技術手段。”[規訓權力與傳統的血腥、暴力的刑罰不同，是一種更為溫和的懲罰機制。所謂的規訓權力既不是通過暴力手段鎮壓和懲罰個體，也不是采用意識形態的手段影響群體，而是通過空間分配、活動編碼等微觀技術以及層級監視、規范化裁決等手段來規范身體、訓練身體、控制身體，從而創造出對現代社會“馴服而有用”的身體[2]。雖然福柯對規訓的身體進行了系統闡釋，但他分析作用于身體上的權力關系時并未將男性與女性的身體進行區分。雖然男性與女性的身體都受到權力規訓，但女性的身體自古以來受到的規訓比男性多。正如桑德拉·李·巴特基所說，

“女人和男人一樣，受到福柯所描述的許多規訓實踐的支配。對那些女性特有的身體形態的規訓，他卻視而不見。忽視那些把女性身體性別化的征服方式，就是要使那些被規訓了的身體永遠沉默并失去力量”[3]。越來越多的女性作家在創作中將女性身體納入核心主題，使曾在社會語境中沉默的女性身體得以發聲。《可以吃的女人》與《素食者》均著力刻畫了父權制與消費社會對女性身體的規訓。

《可以吃的女人》中，瑪麗安作為一名受過良好教育的女性，敏銳地感知到來自社會、職場以及家庭對女性身體的壓迫，即使當時的她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來自消費主義的系統性規訓。不同于維多利亞時期“房中天使”的形象，隨著消費主義的快速發展，女性的身體逐漸被客體化、商品化。通過廣告、影視等方式，消費社會向女性灌輸了一種“完美”的形象，要求女性對自己的身體做出改變：控制自己的體重、梳理自己的頭發、化出完美的妝容；同時要向身邊的男性釋放魅力來證明自身價值。但這種“完美”形象并不意味著對“房中天使”形象的摒棄。事實上，女性同時受到兩種形象的共同束縛。在家庭中，她們需要體貼溫柔，為丈夫操持家務，而對外則要保持自己的完美身體和優雅體態，即使是受過教育的女性也無法擺脫。瑪麗安曾注意到路邊的彩色廣告上，年輕女子穿著緊身裕跳舞。這一廣告使瑪麗安下意識地感覺不太舒服，且對于緊身裕這一禁錮女性身體的衣著感到不滿。盡管瑪麗安注意到了該現象，也無法擺脫消費主義施加給女性的枷鎖。在她與彼得的訂婚晚宴上，瑪麗安的穿著打扮與自己日常的風格大相徑庭。她身著一襲紅裙，戴著華麗的耳飾，換上恩斯麗準備的帶有異國風味的香水。這一舉動表明瑪麗安已逐漸被消費主義價值觀所規訓，喪失自己身體的主導權。雖然她意識到這種行為的怪異，卻也無法擺脫。

《素食者》中，英惠的身體也同樣受到了規訓。與緊身裕一樣，英惠也不喜歡束縛在自己身上的內衣。英惠認為自己“難以忍受胸罩緊勒著乳房”[4]。而作者用英惠丈夫的視角敘述當他與英惠一起參加社長聚會時，未穿胸罩的英惠使他臉頰發燙一事。一個不穿內衣的女性，會被大眾認為是不檢點甚至淫穢的，會受到來自家庭和社會的指責。福柯認為，“身體是權力的被動作用對象，進入社會后，身體是被馴服的身體”[1]

雖然瑪麗安與英惠都受到消費主義的裹挾與壓迫，但與瑪麗安不同的是，英惠作為一名已婚女性，還要遭受丈夫對自己身體的暴力行為。婚后，英惠的身體被“囚禁”在家庭中。她需要每天早起為丈夫準備豐盛的早餐，時常受到丈夫的言語暴力甚至性暴力，她的身體成為丈夫施加暴力的場域。小時候，英惠和姐姐經常被性情暴躁的父親扇耳光，這種經歷使英惠逐漸養成沉默寡言、謹慎小心的性格。韓江通過英惠的身體展示韓國女性受到的來自不同層面的父權制壓迫。因此，盡管瑪麗安與英惠身處不同的社會文化傳統，卻均受到消費主義與父權制社會的規訓，身體逐漸走向異化。

二、覺醒的身體

盡管父權制與消費主義對女性身體實施壓迫與規訓，作為獨立意識主體的女性依然會展開反思并走向覺醒。這一覺醒過程往往外化為身體癥狀，具體表現為女性身體在面對壓迫時產生的不同程度反應。即便她們尚未自覺意識到問題的本質，身體作為承受規訓的主要載體，仍會率先發出警示信號，這種身體實踐促使女性重新認知自身，進而在自我觀照中實現主體覺醒。《可以吃的女人》與《素食者》中，兩位女主人公的身體均呈現出對食物的抗拒姿態，但其內在動因存在顯著差異。

瑪麗安在接受了未婚夫彼得的求婚后，開始出現了厭食的癥狀。“她低頭望了望自己那份已經吃掉一半的牛排，忽然意識到這是厚厚的一塊肌肉。它血紅血紅的，來自一頭活牛…她放下了手中的刀叉，覺得自己臉色發白。”[5]與瑪麗安對食物的抗拒形成對照的是未婚夫彼得的旺盛食欲，她看到彼得用刀切肉，將牛排切成一個個小方塊并大口咀嚼。瑪麗安看著被吃掉的肉，意識到這本身就是一種暴力，屬于權力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宰割與壓迫，也許自己和餐桌上牛排的命運相同，都會被彼得吃掉，而這種“吃與被吃”的關系本身即權力壓迫的具象化表達。瑪麗安最初僅拒絕攝入一切肉類：“她不知哪個器官出了毛病，拒不接受所有露出一點骨頭、腱子和肌肉纖維痕跡的食品，反正她絕不是存心為之。”[5]隨著婚期的臨近，瑪麗安的厭食行為日益加劇，甚至開始抗拒蔬菜。瑪麗安身體的反抗在意識覺醒前就產生了，而在試圖治愈厭食癥的過程中，通過對身體的重新認知，她發現此前覺察的種種問題背后存在共同的施暴機制：父權制與消費主義的權力規訓。即將與作為父權制代表的彼得結婚這一行為，意味著自身終將被父權邏輯“吞噬”，繼而徹底喪失身體與精神的自主性。她意識到消費主義與婚姻制度的合謀將女性視為“可以吃”的商品，這種隱喻性的權力關系，實質是對女性主體的消解。通過持續的食物抗拒，瑪麗安逐步實現主體覺醒：若延續當前的生存軌跡，終將淪為如克拉拉般喪失主體意識的家庭主婦，成為父權制體系的吞噬對象。

英惠的身體覺醒同樣表現為對肉食的抗拒，但其直接誘因是夢境體驗。《素食者》的第一部分主要是以英惠丈夫的視角展開，描述了英惠每天夜晚不睡覺，穿著白色睡裙站在廚房的行為。第二天，丈夫發現自己的妻子將冰箱里的全部肉類倒進垃圾袋，丈夫對此非常不滿，而英惠對此的解釋依然是自己做了一個夢。隨后作者通過英惠的視角呈現夢境場景：“那是一片黑暗的森林。四下無人…我走上前，扒開草簾走進去，只見數百塊碩大的、紅彤彤的肉塊吊在長長的竹竿上，有的肉塊還在滴著鮮紅的血…我咀嚼著那塊軟乎乎的肉，咽下肉汁與血水。那時，我看到了倉庫地面的血坑映照出的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4]夢醒之后，英惠無法接受自己吃肉。夢是潛意識的反應，一切看似荒謬的夢背后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比如那雙閃閃發亮的眼晴既指向兒時被父親虐殺的狗，也隱喻英惠自身。英惠直勾勾地看著它的“那雙閃著光的眼睛”[4。英惠從小就生活在壓抑的家庭環境中，父親年輕時是一名越戰士兵，他性情暴虐，頻繁毆打英惠。這一夢境實質是身體發出的求救信號，卻被丈夫及家人界定為“瘋癲”。福柯認為，“‘瘋癲’是權力話語界定的結果，是游離于理性社會的行為和思維模式。瘋癲總是伴隨著其對立面理性，理性在瘋癲的行跡中如影隨形”。家人的大口吃肉行為被認為是理性的，而英惠的食素卻被認為是瘋癲的。由此可以看出，所謂的理性與“瘋癲”是流動的，也是對立的，本質是權力上位者對意義界定權的壟斷。英惠的食素行為也是其身體覺醒的信號，她的身體潛意識地反抗暴力行為。通過比較可見，瑪麗安與英惠雖均表現出食物抗拒，但內在動因存在顯著分野：前者的身體覺醒源于消費主義對中產階級女性的規訓壓力，后者則根源于傳統父權制家庭對女性的暴力壓迫。

三、反抗的身體

福柯強調：“哪里有權力，哪里就有抵制。”[7]身體并非一味被動承受權力施加的壓迫，相反，會主動發起反抗。尤其是女性身體在長期遭受父權制與消費主義的規訓后，會自覺對其作出回應。盡管這種回應常被界定為歇斯底里或瘋癲的表現，但不可否認的是，女性自古以來始終在對系統性壓迫進行反抗。在這兩部文學作品中，女主人公均以身體為戰場，對施加于自身的權力體系展開反抗。

瑪麗安意識到厭食癥并不是由生理原因導致的，便開始反抗。首先，當在彼得家聚會時，彼得提出要用照相機留念，那鏡頭令瑪麗安恐慌。她選擇逃去找鄧肯，以表示對婚姻的抵觸和反抗。值得注意的是，當瑪麗安和鄧肯在一起時，瑪麗安選擇脫掉了身上的緊身裕，這一舉動象征著她掌握了身體的主動權并獲得了自由。因此，在小說的最后，瑪麗安選擇制作一個精美的女人形狀的蛋糕送給彼得，以此作為與父權制象征的決裂。這一行為雖被視作對父權制的反抗，但其實際效能仍需審慎探討。正如阿特伍德在自己的再版序言里所說的那樣：“本書女主角所面臨的選擇在全書結尾與開始時并沒有多大的不同：不是重新選擇一個前途渺茫的職業，就是結婚嫁人，以此作為擺脫它的途徑。”[5]這種反抗看似成功，卻未能動搖整體權力結構的根基。女性依然要面對消費主義與父權制的規訓與剝削，然而該反抗行為卻為女性主體的生存突圍提供了差異化的實踐可能。

與瑪麗安具有象征意味的反抗相反，英惠選擇了更激進的手段進行抵抗。在一次家庭聚會上，英惠父親逼迫她吃肉時，她選擇拿刀割腕，以此作出強硬回應。英惠選擇以傷害自己的身體為代價表明自己的立場，以此來奪回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這種行為看似取得了短暫的成功，卻依然沒有擺脫父權制對身體的規訓。英惠被送到精神病院后，她開始逐漸放棄進食，認為自己只需要陽光與水就可以活下去，并想象自己是一棵大樹，希望以此獲得內心的寧靜。但這種行為更符合大眾對“瘋癲”的認知。醫生與護士不斷阻止英惠倒立模仿大樹的行為，并通過強制手段給英惠輸營養液。正如英惠的姐姐所說：“你能傷害的也只有自己的身體。這是你唯一可以隨心所欲做的事。可現在，你連這也做不到了。”[4醫生強制插入胃管的醫療行為，實質是權力關系的暴力性延伸。在社會與家庭的多重規訓網絡中，作為權力下位者的英惠，其身體反抗最終陷入困局：原本唯一能自主掌控的身體領域，也因規訓機制的滲透而喪失主導權，致使身體反抗的效能被徹底消解。

四、結語

面對復雜的規訓權力網絡，無論是瑪麗安的象征性反抗還是英惠的身體抗爭，均以悲劇性結局告終。這是父權制與消費主義合謀所致：在父權制體系中，男性作為權力上位者與女性下位者構成“吃與被吃”“剝削與被剝削”“理性與瘋癲”的二元對立結構，這種結構性壓迫使女性反抗始終限于權力框架內的有限博弈。只要性別權力關系仍停留在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中，女性便難以突破被規訓、被物化的歷史宿命。阿特伍德與韓江的作品共同揭示了只有解構這種二元對立的權力機制，擺脫非此即彼的邏輯體系，女性才會真正實現自由，掌握自己的身體，不再成為這種權力規訓制度下的受害者。

參考文獻

[1] 福柯.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

[2] 趙方杜.規訓權力演繹中的身體境遇一一論福柯的現代性診斷[J].理論月刊，2012（10）.

[3] 麥克拉肯.女權主義理論讀本[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4] 韓江.素食者[M].胡椒筒，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

[5] 阿特伍德.可以吃的女人[M].劉凱芳，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

[6] 汪民安.福柯的界限[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

[7] 福柯.性經驗史[M].余碧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