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船”的意象與西方傳統的經典作品有著密切的聯系①。在??驴磥?,“愚人船”并不單純是一種文學意象,而是一種真實存在的現象,是對“不正常的人”的規訓過程中權力運作的場域。雖然說全景敞式監獄和精神病院等場域是空間規訓的典型案例,但作為過渡形式的“愚人船”實質上也暗含著權力對個體的規訓以及知識話語對主體的改造。作為理性社會的異質存在,“愚人”必須服從規訓,受到監管,失去了政治、文化身份,回到“赤裸狀態”。由于現代文化語境對“愚人船”這一意象或概念不加批判的使用,導致其語義逐漸枯竭,失去??略谠跽撌鲋兴x予它的穿透力,本文欲重新論之。
一、凈化與區隔:
作為一種流放儀式的“愚人船
中世紀的“流放”被賦予“罪與罰”的神學外衣,驅逐“愚人”是“許多種流放儀式的一種”[5。教會通過將麻風病建構為“上帝禮物”[2與“道德污穢”的雙重符號,將患者與瘋人驅逐至“愚人船”,形成宗教禁欲主義的矛盾展演——既宣稱凈化社會,又被放逐者陷入永恒凝視。
(一)凈化之旅下的身份重構
疾病在中世紀被神權話語重塑為信仰試煉:勃蘭特《愚人船》揭示流放被詩意化為“神圣召喚”,而拒絕召喚者將陷入永恒放逐:“我召喚,而你拒絕了…我還會嘲笑你的不幸。當你感到恐懼時,當你的恐懼如同荒涼一樣降臨時,當你的毀滅如同龍卷風一樣降臨時,當你感到悲傷痛苦時,我會嘲笑..”3]這種敘事將肉體苦難轉化為隱喻符號:麻風病作為“宇宙失衡”的罪證,其驅逐儀式實質是權力對邊緣群體的符號暴力。水作為核心凈化介質,既承擔精神病治療功能[41,又被賦予道德清洗的象征意義[5]167。
思想家卡爾·馬克思和社會理論家馬克思·韋伯都把信仰、價值和行為看作是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與權利關系的產物[。也就是說,麻風病人被驅逐并不僅僅因其在物理意義上存在傳染嫌疑,更在于經濟、文化地位相較于常人的嚴重不對等。即使中世紀后期麻風病得到控制,但對“異端”的排斥已然成為集體無意識。這種社會排斥無疑是一種精神的重新整合,體現出社會道德的重新編碼。過去身體上的疾病是不潔的、罪惡的,引起人們的恐慌,如今精神層面的異常同樣也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即使瘋癲在客觀上不具有傳染性,人們也懷疑它在道德上具有傳染的可能。福柯提到,“城鎮將瘋人驅逐出去交給水手,確信他將遠走他方,使他成為甘愿背井離鄉的囚犯”[8。“愚人船”容納他們,更像是一種群體價值觀的“矯正”。這樣的凈化儀式被福柯視作人為構建的神話:“水代表著精神病院的審判機構,相當于上天之火。不過審判有其特殊性,它的目的在于讓人供認,承認自己所說的都是幻覺一一純粹的、地道的瘋狂?!盵4]12
晦暗的水域象征著人類非理性的流動,與理性的穩定相對立;船本身給人的意象就是始終游蕩在彼岸與此岸之間的漂泊形象。大海沒有了船,也就沒有任何意義。而船的自身價值也必須依附于大海,除了大海它不需要任何其他的語言,但又必須面臨無窮無盡的沉默。無聲的大海是一片陰冷寂靜的黑夜王國,“愚人船”所帶來的禁閉正是對虛無狀態的消除。

儀式的目的不是改變瘋癲,而是以修飾性的書寫打破命名的模糊性:通過這場凈化儀式,“愚人”完成身份上的轉換一一從世俗世界步入話語編織出來的一個救贖世界。
(二)放逐背后的身體區隔意識
“愚人船”的誕生是一種團體性的共謀。學會區別被視作為人類脫離動物性的進步表現,這種區分在后世被命名為“禁忌”?,旣悺さ栏窭梗―ameMaryDouglas)強調,團體中的成員如果不能遵守它,“這個團體的存在就面臨危機”[53,社會正是通過“愚人船”的方式將這些被區分的身體拋擲出去,由此建構出兩個無法溝通、相互隔絕的群體。這些被排斥出去的人自然也就喪失了法律、政治地位。社會身份的喪失等于在人類社會中宣告死亡。福柯談到中世紀時說的“對麻風病人的排斥通常伴隨著某種葬禮儀式”[7],目的在于宣布他們脫離“生”走向“死亡”。這即是俗世的死亡宣告:作為一個從現實世界過渡到未知世界的人,此世的財產就可以放棄了。這也是《詞與物》中所提到的象征閾限之開啟:“身體是一種模型?!盵8]4身體的邊界意味著與世界的邊界。而“愚人船”帶著消極的身體從殘酷現實朝著虛假幻象逃遁,流露出赫伊津哈(JohanHuizinga)所嘲弄的中世紀特有的憂郁(melancholy)氣質,“生命所有的只是痛苦,未來卻前景晦暗”[。由此可見,“愚人船”既是一種涇渭分明的社會區分,同時也是一種生存狀態的絕對過渡。
群體區隔最早可以追溯到巫術時代。對“愚人”的驅逐,一定程度上也是替罪羊思想的殘余。前文明世界里的人分不清物質與非物質現象,對于天災、疾病等不可抗的因素,人們理解為有超自然力量在掌控?!督鹬Α分刑岬?,舉行驅邪儀式能將這些“邪祟”轉移。“大規模地驅除他們心目中的妖魔鬼怪也是一種清理煩惱的形式?!盵10180在原始人的觀念里,只有趕掉這些可惡的邪祟,人們的生活才能恢復正常狀態。驅逐儀式最重要的是找到承接邪惡的中介。早期人們轉移自身疾病的方式是制作人形偶像,通過觸摸人形偶像完成疾病的轉移,后來發展到用活人代罪。《金枝》中提到一種用活人代罪的贖罪儀式:“居住在新西蘭某地區的居民在認為有贖罪的必要時候,會舉行一個儀式,將所有罪轉移到選出的人身上,代罪者身上捆著羊齒草,然后跳進河里,解開草,他們的罪孽就會跟著草漂出海?!盵10]632大眾化的驅邪儀式會定期舉行,目的是擺脫人們長時間積累起來的邪惡,船只一般是送走罪孽的媒介。代罪者坐上船只離開,意味著罪惡的遠離,正如“愚人船”載著人們的罪惡消失在海上。
城市的興起則建構起市民身份和市民意識。城市的規劃和布局把每個人的身體固定化,最大限度地發揮了空間的管制能力,城市成為一個實施統治和區分的非人格化的機器,而其他游蕩在城市邊緣的“愚人”則又一次被排除在了新的社會秩序之外。伴隨而來的新教倫理雖然是對前文化的自決與發展,但在貝爾(DanielBell)看來,“清教徒信仰的核心是對文明的敵意”],底色仍是“反文明”的。擁護者始終懷揣蒙恩的想法,將勤勞品質與工作功利化、可計算化。唯利是圖的觀念熄滅強烈的道德熱情,一部分人被打上無用之輩的烙印,被關進監獄或者趕走,羞辱、懺悔、控制取代“愚人船”成為新的懲罰手段?!坝奕恕痹卩l村和城市之間都沒有立足之地,是夾在意識形態邊緣的游蕩者。
二、控制與凝視:“愚人船”的身體規訓機制
現代社會是一個充滿秩序的高效運轉的社會,個體要服從秩序。因此,個人的行為舉止都要受到規訓,不符合標準的身體就會被改造、馴化,也就從“認知”的身體過渡到“有用”的身體。權力對個體進行分類,通過價值引導和自我認知束縛個體認同。權力生產知識,知識效忠權力。可見,“愚人船”是一個規訓的空間。在其物理性區隔下消除了“愚人”流浪、冗余的狀態,確定了生命的在場和話語的缺席。被安置的個體讓渡自身的權利,被動取消了和其他群體的交往,受到權力話語的改造。
(一)權力在身體中的實踐邏輯
從柏拉圖將身體貶為靈魂的桎梏,“靈魂在身體各部中是最近于神靈的”[12]到笛卡爾將“我思”確立為認知核心,西方哲學長期壓抑身體的非理性維度。尼采率先顛覆這一傳統,戳破主體幻象:“我們的壞習氣,就是把一種記憶符號、一種簡化的公式看作本質,最后看作原因…又把一種觀看視角設定為觀看本身的原因。這就是“主體’‘自我’發明過程中的絕招!”[13]福柯進一步揭示個體意識無法對世界本質做出最終解釋。意識作為一種解釋主體,是社會建構的產物,對??露裕跋闰灥闹黧w不過是一個啟蒙的神話”[14]。意識僅是表象層次的產物,而要深入理解人類的真實存在,必須轉向身體的無意識層面。只有在這一層面上,主體作為權力一知識的載體與效應才能清晰呈現。正如??滤裕骸叭藨摪炎陨砭奂饋聿⒅敝粱叵肫湔胬?。”[8]422“我思”并不能導向“我在”。
值得注意的是,尼采將身體視作權力意志本身,而福柯筆下的身體是被動的,永遠處于權力的操縱和控制之下。不同于現代知識話語將瘋癲定義為一種精神上的疾病,在中世紀時期,瘋癲實際上還是一種關涉身體的疾病,且與終極性的神秘相關。進入理性時代,瘋癲逐漸與愚蠢畫上等號,瘋子也成了“愚人”,與理性主體漸行漸遠。身體雖然不再是導致瘋癲的根源,但和瘋癲一同占據他者的地位。有關身體的對策轉化為懲罰模式,招致異己化的書寫和控制。
正如《瘋癲與文明》所揭露的,“精神病科學在療養院里發展時永遠只能是一種觀察和分裂體系,它不可能是一種對話”[1235。公共衛生和社會預防的措施按照檔案進行;其次,刑法制度規定懲罰的對象是有理性的主體,而瘋人不屬于此范疇。表面上瘋人可以逃脫刑事責任,好似獲得了社會的優待,實則是被人類社會除名,被禁錮在一定的禁忌空間內,陷入了無地之地的狀態。因知識話語對身體進行了標記,權力就圍繞身體展開設計和規劃,放置到特定的場域內進行拆解:“愚人船”控制了身體,利用肉體的馴服性和可塑造性進行安排和征服。汪民安指出:“尼采的身體的可變性和不穩定性,讓福柯發現了權力有一個合適的落腳點,發現了權力對身體的改造能力?!盵5]??滤P注的身體,是被動銘寫的,權力總是直接控制它,將其作為一個馴服好的生產工具,被納入生產計劃和目的之中進行改造。身體,本該是個體最后的私有財產,但人們總是把生之意義安置到生命這個概念上來,而不是放置于身體這個范疇里面。被驅逐的瘋人的身體是剝去了意義的肉體,沒有生命形式和價值,純粹的動物性的肉體?!坝奕舜笔菍Ο側说娜怏w進行集中管理的場域,后期監獄和精神病院的誕生,則從時間的分配和空間的劃分兩個維度進行更加嚴密的身體規訓。在全景敞式空間的規訓中,權力匿名流動,個體將被重塑成一個新的客體。
(二)懲罰機制中的內外向度
簡單來看,“愚人船”是權力規訓的場域,“愚人”是被規訓的對象。“愚人”可以是一切被社會驅逐出去的不正常的人,其余常人也通過對“愚人”的觀照完成對自我的建構,將權力話語的秩序內化于心。比起法律 (laW),這種潛在的規則(norm)更能顯示權力的規訓意味:不以暴力的嘴臉顯示在眾人面前,而是以規范管制、生命進程正常化為理由,馴服生命中的各種偶然因素[1]。可以說,“愚人船”顯示了微觀的社會危機的狀態。社會意識形態建立標準化的要求和專橫的程序手段,以此衡量每個人是否具有資格參與社會秩序。不符合規則的人被驅逐出可控制的領域之外,并被禁止在有序世界內出現。但瘋人在被驅逐之前,受到無處不在的注視,被置于道德、經濟等領域的觀照下,外界的目光無需中介就能直接穿透其身體,每個人的生存空間遭到擠壓。醫學通過與家庭、司法合作的方式建構起關于疾病的知識,個體如果表現出相應的癥狀,就會被標記為不正常的人。科學知識在其中扮演理性的身份,知識本身也成為規范的一部分。瘋人被排除在社會之外,也等于常人間接地受到了警告。
看與被看建構了主體與對象,凝視是知識與權力結合的產物。但常人所處的空間也是經過異化的空間——有研究者稱之為“封閉劇場式的空間”[17],從內去“看”去“思”,其生存空間本身是被設定好的,只能循規蹈矩地凝視與被凝視,不存在僭越的可能性。而“愚人”感受到凝視后,也會主動站到他者的位置上,進行自我審判,自身也成為這場放逐歷程的幫兇之一。瘋人不被文明社會認可,諷刺的是,“愚人船”卻是一個獲得認可的特定空間:瘋人被展示,被觀看,沒有私密性和隱蔽性。尚未被標記的瘋人在目睹自己的同類被驅逐后,也會從內心產生出羞恥和恐懼,從而促使他們模仿常人的舉止,隱藏自己的異常,降低被凝視的可能性。常人是他們的一面鏡子,一方面通過鏡子收斂起真實的自我避免被客體化,另一方面瘋人也將凝視投射到常人身上,只是后者沒有察覺。
從這些經驗來看,常人也并沒有成為空間的觀察者,而是空間的“寄居者”。對于常人來說,“愚人”的生存是虛空狀態:非存在但又不等于不存在。所以,“愚人船”在此扮演了“門衛”的角色,劃分出所謂的內部與外部。然而,“愚人船”又像是一種壓縮身體與空間的“裝置”,內與外都可以被觀看,從而瘋癲與否的界定也變得模糊。因為在權力話語的熏陶下,每個人都有行使注視的權利,相反,每個人又不能拒絕被他人注視。作為古老的道德準則信任,在這里失靈。因為沒有人能確切保證自己不會遭受符號的暴力。一旦偏離主流價值觀,個人就會產生身份焦慮。這種焦慮不是失去主體意識的焦慮,而是被打入“非存在”的焦慮,在這種巨大的焦慮下,個體的主體意識被壓制,僅以肉身的姿態加入象征界。理性話語是秩序,是對肉體和道德的約束,但究其本質,或許存在并不比非存在更實在。
三、鏡像與反抗:異托邦
視角下“愚人船”的現代意義
異托邦(heterotopia)是??略凇读眍惪臻g》一文中提出的一個概念,與烏托邦(utopia)有著相似之處。但烏托邦始終是非現實的空間,相比,異托邦是人類真實生活場所(site②)。福柯用鏡子作比,鏡中的形象雖然是虛擬的,但是意指出鏡外實體存在的真實。鏡子和照鏡子的實體都是客觀實在的。“愚人船”就是這樣一個異托邦,它作為一個禁閉場域是真實存在的。對瘋人的遺忘并不能改變“愚人船”存在的事實:只要人在想象中感到自身受到凝視,那“愚人船”就會為他而存在?!坝奕舜睆南胂蠼鐔⒑?,在象征界的彼岸??俊>腿绡偘d和理性在相互指涉的過程中,否定自身而借對方證明自身的存在,兩者不但相互否定并且相互肯定。瘋狂只有在理性話語下才擁有價值和意義,相應地,理性的深處也隱藏著瘋狂的活力,瘋狂是理性最危險的工具,更是理性本質中的一種展示。
(一)異質空間內的別樣生存
每一個社會都真實存在著異質性的場所,也就是??滤Q說的差異性地點。在中世紀,空間有等級之分:神圣的場合與被褻瀆的場合、“人”的場合與“非人”的場合等。顯然,這些空間劃分的依據是等級制?!懊總€存在者,不論是神還是人,都在這一等級空間中擁有自己的固定位所(location)?!盵18]伽利略用物體延展(extension)運動打破了中世紀空間觀念,再到福柯筆下的人類生活與感知的場所(site),空間的機械性、同質性被顛覆。空間是一個交織著權力的關系網,源于身體感性的差異是無法徹底被消除的。??抡J為當今的空間仍未全部去神圣化,在權力的支配下仍然具有政治性:“(烏托邦)是完美的社會本身或是社會的反面,但無論如何,這些烏托邦從根本上說是一些不真實的空間。”[19]反之,異托邦是一種空間的命名原則,表征了權力的運作。與同質化空間相比,它承載著某種強烈的對立,構成了對外在對象的反思,也是對我們所處世界外在性的反思和表征。異托邦時時通過自己的存在反對和消解現實,甚至可以說,異托邦就是現實的顛倒性存在,對現實形成危險的一種他性空間。也就是說,“愚人船”作為異托邦的化身,并不是由柏拉圖式的全知者(seer)所建構,而是主體和他者的共同世界。它在創造美好幻想的同時,撕破理性社會的遮羞布,揭露出權力空間化的本質,展現“愚人”尷尬的生存困境,表達出“愚人”沉默的呼聲。
在不同的社會中,異托邦的寓意和作用處在不斷地生成中。例如墓地從教堂到郊區的位置變遷,折射出從靈魂救贖到肉體存證的價值轉向,印證權力對生命管理的滲透。如果生命權力是以生命作為其主要對象的權力,那么對生命的觀照就是一種旨在保護生命的生命管理形式。隨著權力將生命納入其掌控范圍,這一行為使得對權力力量進行合理管理成為可能,進而促使權力不斷擴張。個體被賦予一種體現在其體力方面的“人力資本”。正如現代歐美學者所言:“我們無法置身于權力關系網之外,但我們能夠就如何與權力打交道做出選擇。”[20]“愚人船”逃避了社會虛假承諾的侵蝕,其身體避免了經濟利益最大化,從而破解了17世紀以來的新型治理實踐。
“愚人船”還是一個動態的異托邦,標志著從現實生活到理想秩序的過渡。它顛倒了現實空間,將人們帶入夢幻的世界,體現對生命同質化的顛覆和否定。阿蘭·布洛薩認為“它(異托邦)是某種多樣性的通名,更或是一個異質整體的通名”[21l,那也意味著“愚人船”作為異質整體的異質混雜性特征不是偶然性的,而是本質性的。非理性是社會力量客體化的對象,所指本身無意義,只是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理性背景下,才獲得它的所指和異質性的意義。
(二)理性圍剿下主體的回歸
文藝復興時期對瘋人的公開展演,將非理性轉化為道德警示的景觀。??轮赋?,基督教文明通過抽離“獸性”建構理性神話,實則獸性始終構成人性的真相基底。
神話傳說、宗教經典都是人類后天建構出來的產物,理性更是一種文明的建構。人對自身及自身創造出來的事物有著非同一般的迷戀,理性本質上可以看作是一種“自戀”,即人對自身力量的膜拜。同時,這也隱藏著進化論的焦慮——集體無意識對“退化”有著強烈的焦慮?,F代人理解的“文化”與自然界相脫離,強調理性基礎。如高宣揚所說的,“文化就意味著人的思想和行為的理性化、規則化、主體化及非自然化,也就意味著人將自身納入他本身所創造和制定的規范體系之中。所以,文化越發展,對人的約束就越多和越嚴謹,人就越來越失去他的原本自然的自身,變成受到種種約束的主體”[22]。實際上,正是獸性的存在才免于人類完全被理性神話收編,福柯稱之為“瘋癲是人類真相的最低界限”“是人類生命在獸性領域的極限”[1173,獸性才是人類生命意志的體現。獸性充滿了活力和強健,不斷處在流動和變化之中,對一切的穩定性如公理、規則等造成了沖擊和毀壞。這種對抗是對權力內部的對抗,而非對真正權力的實體進行對抗。獸性不受理性話語的支配,逃出了道德圖解的世界,也逃避了符號價值的馴化,以一種反抗的姿態揭示隱藏在人內心深處的狂暴與瘋癲,讓人回歸生命的本真狀態。并且,獸性的物質存在基礎是身體,在注入獸性力量后,不再聽命于意識和精神,從而能夠自主地運轉起來,不再融入所謂的理性邏輯框架內??梢哉f,瘋癲中所展現的“獸性”正是尼采“酒神精神”的真實寫照。在瘋癲狀態中,肉體和精神兩方面都恢復了被理性所摧毀的真實感情,標志著人類本性的徹底還原,從日常監獄中解放出個體身心的徹底自由。
知識生產通過主體化過程將個體標準化,而瘋癲以拒絕內化權力的姿態,既顛覆主體化又還原其歷史性一一啟蒙主體性實為工業社會的制度產物。被驅逐的瘋人通過“愚人船”持續提醒大眾:非理性作為理性陰影永不消逝,始終在想象界敞開對抗可能。
注釋:
① 在“愚人船”意象出現之前,“船”作為母題之一,就已經廣泛運用于文學文本中?!按弊钤绲囊庀笫恰杜f約》里提到的“諾亞方舟”(Noah’sArk)—這是一艘根據上帝的指示而建造的大船,目的是讓諾亞與他的家人,以及世界上的各種陸上生物能夠躲避一場大洪水災難?!按背蔀樯袷ヅc世俗空間的區隔,“代罪之身”踏入船的這一刻,罪惡即得到擺脫,重新獲得了人類身份?!坝奕舜币辉~源自古代阿爾戈(Argonaute)英雄傳奇的文學構思,相關敘事廣泛傳播于勃艮第地區,如15世紀尼德蘭詩人雅克布·凡·奧斯特沃倫創作的《碧舟》,德國諷刺詩人塞巴斯蒂安·勃蘭特的《愚人船》,16世紀法國人文學者西姆福里安·尚皮埃撰寫的《五公之舟與貴族之爭》《淑女之舟》,布魯塞爾教育家約多庫斯·巴迪烏斯的《女性愚昧之舟》等。
② “Site”在??碌恼Z境中不僅是一個物理空間,還包含了該空間的社會、權力和文化意義。它是空間功能化的體現。下文出現的“location”通常指物理空間的“地理位置”“具體地點”。它是一個相對中性的術語,用于描述空間的存在性和客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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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黎星月,鄭州大學文學院文藝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空間理論。
編輯:姜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