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生活美學的兩重維度

基金項目：本文系項目“中國傳統生活美學與高校美育課程建設”（23Y025）階段性研究成果。

中國美學的生命精神，長久地體現在人們對“美的生活”之意義的追尋中。食之“羊大為美”，衣之“貴雅不貴麗”[155，居之“開窗莫妙如借景”[1193，飲之“流華凈肌骨，疏瀹滌心源”[2]，悠游之“浴乎沂，風乎舞雩”[3]171..…當美學的意義和中國人的日常得以結合，“生活”便突破了《孟子》“民非水火不生活”[4所指代的一系列為了維持生存而進行的基礎活動，被賦予了更高層面的生命特性，其中既包含了對美丑、好惡、真假、優劣等的評判，也意味著一切日常行為的講規則性、合目的性、有趣味性。生活不再是那個純粹非功利的美的背景板，也不是通向美的途徑，而成為了美本身，成為人們縱身體驗、觀照己心、回歸本性，從而獲得一種真實而堅定的個體力量的審美進程。也許，這正是有學者將生活美學列為中國本土美學主導形態的原因。中國傳統生活美學便是在天地和文藝的雙重交錯中給人以樂游境界、自在心胸。

一、原天地萬物之美

黑格爾在《美學》第一卷中將美學定義為“藝術哲學”，并且直言：“根據‘藝術的哲學’這個名稱，我們就把自然美除開了。”[64但對中國傳統美學而言，美的意蘊首先不是來源于“由心靈產生和再生”[4的藝術，而是生來即在其中、縱貫生命歷程的自然萬物。

風霜雨露，花鳥魚蟲，流云飛瀑，闊海險川，凡此洋洋之自然美態，從何而來？中國美學早已給出了答案：“萬物因時受氣，因氣發生，時至氣至，生理因之。”[萬物生長繁育，皆是因氣為之。天之陰、陽、風、雨、晦、明六氣交互調和并發，則化生四時，四時序值，便有了自然生命形態。如此一來，自然美就在其生發之處被賦予了宇宙運化的意義，達到“大美不言”的至精境界，成為中國人從古至今悠游漫溯、留戀寄情的對象。

自然之美，首在四時；四時之美，又以二十四節氣最為典型。古人仰觀天地，從斗轉星移的自然發生中獲得靈感，順應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農時，同時體現四季輪轉的規律。而二十四節氣之美，不僅美在有序，更美在每個節氣皆有其獨特的物候。立春“東風吹水綠參差”（張栻《立春偶成》），驚蟄“微雨眾卉新”（韋應物《觀田家》），芒種“彤云高下影”（元稹《芒種五月節》），立秋“云天收夏色，木葉動秋聲”（劉言史《立秋》），大寒則“階前凍銀床，檐頭冰鐘乳” （邵雍《大寒吟》）。中國人在物換星移中體驗著自然之美的流轉，也觀照著己心，因此，四時變換往往與欣賞者的情感波動相契合。立春時節，一元復始，草長鶯飛，所以春日美便與對生命的贊美、對未來的期許息息相關。楊柳新綠初綻，春雨潤物無聲，鴻雁遠歸，游魚進冰，新燕啄泥，耕種之人早起勞作，散學幼童歡樂嬉戲，中國人的生命美學就在此天地間滋生、氤氬、流轉、生生不息。而秋日則是另一番景象：涼風乍起，葉落橫街，西風怒號，寒蟬凄切，一切都顯得寂寥、蕭索、了無生機，所以秋日每多惆悵獨坐之苦，離恨空留之悲，淚彈不盡之殤，更有因兵禍連綿、民生凋蔽而帶來的家國之憂。不論是春日的生氣之盛，還是秋日的生氣之凋，四時給予中國人的美感，已然突破了對于客觀景物的單純欣賞，而進入到更高的精神境界，甚至與個人和國家的命運緊密相連。

自然之美，山川尤甚。“山川之美，古來共談。高峰入云，清流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俱備。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沉鱗競躍。實是欲界之仙都。自康樂以來，未復有能與其奇者。”這段話可謂道盡了山川美的特征：高低錯落，動靜結合，濃淡相宜，始終有序，色彩繽紛，山川也因此飽含哲學意蘊，在諸多顯然相對的范疇中體現出和諧共生的渾然之美，寬闊而幽遠，深邃而活潑。因此，中國人總是樂于在山水間縱情暢懷，追尋生命志趣，“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91966。山水見證了輕舟疾馳、遠放歸來的歡欣，生成了“山重水復”這一絕處逢生的代表性意象，更承載了“智者”和“仁者”的君子人格，還直接催生出山水畫這一中國畫的代表性流派。“身即山川而取之”[0留給中國美學的思考，不僅在于山水繪畫的技巧，還在于使自我與山水渾然一體，山水即“我”“我”即山水，從而達到“萬物與我同一”[9]79的自然和生命美學觀。這種以山水美學為靈感，以勃然心胸獲得審美體驗的方式，顯然與對藝術品的旁觀式欣賞截然不同。

中國人對自然美的體悟不僅僅停留在直觀的感官欣賞，更將其與獲得自由的審美理想相聯系。感恩自然是這一理想的第一層。“每值花柳爭妍之日，飛鳴斗巧之時，（予）必致謝洪鉤，歸功造物.”[l36洪鈞者，謂之天，自然鐘靈毓秀，皆是天地靈氣造化之功。諸多關于感恩的美好詞語如飲水思源、投桃報李、結草銜環、恩重如山等也可在自然中尋找到原始意象。“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鄭燮《新竹》），擁有自然，感恩生命，俯仰之間，美的欣賞和人格的塑造合二為一，形成了知恩圖報這一中國人的代表性美德。

敬畏自然，順應自然是第二層。“道法自然”[115中的“自然”，雖與自然萬物中的“自然”意義不同，但卻為中國美學提供了一種典型的審美體驗方式，即順應客體本來的面貌，使其按照原本的方式運行發展。這一審美理想投射到關于自然美的欣賞中，就表現為以真樸之心遵守自然萬物的存在秩序，不過度索取，不強行改造，不隨意破壞，從而獲得自然生命的本然意義。這也是中國生態美學的立足點之一。

從自然中獲得關于個體的發展啟示和治國理政的思考是第三層。道家關于人的生命境界以“游”為終極理想。一方面“游”是依存天道，敏銳地察覺情境之變，“無為而無不為”；另一方面是人與自然生命渾融相通，合二為一，人在其中體驗著主動的、至高的愉悅和自如，從而實現精神超越，達到“逍遙”的人生境界，也就是“至人”“神人”“圣人”之謂。儒家經典《禮記》講到圣人制禮，以天地萬物運行為依據：“故圣人作則，必以天地為本，以陰陽為端，以四時為柄，以日星為紀，月以為量，以天地為本，故物可舉也。以陰陽為端，故情可睹也。以四時為柄，故事可勸也。以日星為紀，故事可列也。月以為量，故功有藝也”[12178。如此方得國禮包羅萬象，情理兼備，有條不紊。以此禮制規訓六合，統御八方，就是集天地之靈氣、應萬物之明慧而化成天下，治國理想自然觸手可及。

二、尋閑趣雅賞之美

不同于柏拉圖和黑格爾強調的由視覺和聽覺感受得來的“美”，從“羊大為美”的訓話學起源開始，中國人對“美”的體會和追求就與建立在味覺體驗基礎之上的飲食發生了關聯，并由此產生了“味”這一獨具中國美學意蘊的審美范疇。

飲食之美首先美在食材之鮮。“論蔬食之美者，日清、曰潔、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鮮。”[1263 自然食材潔凈馥郁，鮮爽怡人，具有肉食所不能比擬的吸引力。對“鮮”的追求，實際上是與中國美學尚自然之道、求本真之美的偏好分不開的。鮮美的食材需要純正的技法進行加工：“五味三材，九沸九變，火為之紀。時疾時徐，滅腥去臊除膻，必以其勝，無失其理。調和之事，必以其甘、酸、苦、辛、咸味。先后多少，其齊甚微，皆有自起”[13]。技法之美在于有條不紊，恰如庖丁解牛，從“技”入“道”，在游刃有余中獲得極大的創造自由，并因此達到一種審美的境界。至于飲食之器物，則應雅致合宜，大小參差，各有講究：“美食不如美器。斯語是也。然宣、成、嘉、萬窯器太貴，頗愁損傷，不如竟用御窯，已覺雅麗。惟是宜碗者碗，宜盤者盤，宜大者大，宜小者小，參錯其間，方覺生色，若板板于十碗、八盤之說，便嫌笨俗，大抵物貴者器宜大，物賤者器宜小；煎炒宜盤，湯羹宜碗；煎炒宜鐵銅，煨煮宜砂罐”[14]。不同器物的使用帶來不同的感受，從而使使用者產生不同的審美愉悅。此外，“夫禮之初，始諸飲食”[12176，飲食本身就是中國古代禮制的源頭，因此須格外講究環境的搭建、氛圍的營造與禮儀的要求。從古代君王宴飲“擇其柔嘉，選其馨香，潔其酒醴，品其百笻，修其簋簠，奉其犧象，出其樽彝，陳其鼎俎，凈其巾冪，敬其祓除，體解節折而共飲食之”[is]的盛大場面，到“君賜食，必正席先嘗之”[3]151的禮節恪守，再到“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16]的恬淡清雅，飲食本身便不再僅僅是滿足口腹之欲的自然需求，它成為了審美的客體，成為了審美意蘊生成的途徑，也成為了美本身。飲食之美的最高境界在于庖廚中見人生百味，天下大觀。“中虛七竅，不染一塵，豈但爽口，自可觀心。”[17]雪藕出淤泥而不染，恰如文人精神之高潔自持，“治大國若烹小鮮”[l32。和人格修養與政治追求相比，飲食之事仿佛不值一提，然而正是在如此日常、重復而又繁雜的生活事務中，中國人以小見大，以方寸見乾坤，不僅生發出關于美的認知和體驗，還進一步獲得修身治國的啟示。這正是中國傳統生活美學的精神旨歸。

飲食之外，中國人的生活之美更是包羅萬象，浪漫弗止，風月無邊。

周公制禮作樂，禮樂相合成為中國古典美學的基本形態。如果將“禮”的來源再向前追溯，便可至上古時期的祭祀儀式。而先秦時期包含詩、樂、舞一體的“樂”，經歷了由“樂教”手段的雅樂向娛樂方式的俗樂轉變的過程，直至三者逐漸分流，成為各自獨立的藝術門類，進而以各自不同的藝術風格和美學特征構筑著中國人的生活框架，參與著中國人的審美養成，塑造著他們的生命精神。其中，“《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3]262-263，它使人感動，激發欣賞者奮發之情；助人體會詩人志向，了解生活實際，明辨政治得失；推動人參與社會生活，營造和諧氛圍；啟迪人的智慧，豐富人的情感。樂是人心“感于物而動”[18]，可以傳達比言語更豐富、更直接的情感。樂可以雄渾如江海，浩大激昂、磅礴有力，激勵人心、催人奮進；也可以沉靜如秋水，平緩悠揚、娓娓道來，安撫內心的躁動不安，培養平和靜氣、彬彬有禮的君子人格。舞是“喜之終”，也是“慍之終”[19]，在洶涌的情感不能用語言和音樂完全體現的時候，舞就成為表情達意的終極途徑。勁舞如奔雷，變幻莫測；輕舞如飛燕，靈巧曼妙。人們在身體的節奏性律動中將詩、樂、舞三者統一于自我的表達，為人類敏感豐富而又變化多端的情感找到了一條正當、合理又極富美感的宣泄途徑。由此不僅形成了以詩、樂、舞為主要形式的獨特的中國美學“樂感文化”[20]，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中國人節制、中和、“樂而不淫，哀而不傷”[3]42的藝術審美的道德標準。

詩、樂、舞（以及三者統一的典型形態一一戲劇）都是動態的藝術，美生成于流動變幻之中，而書畫、園林則主靜態之美，美生成于凝固恒常之中。中國書法是包含了面和體的線條藝術，在毛筆尖、齊、圓、健的特征中呈現出與西方書寫方式和成果截然不同的藝術特征。它不僅是中國古代人們記錄的方式，更是創作者審美的力量凝聚于筆墨而巧妙表達的結果。而繪畫則能于五色之中見繽紛世界，于曲直線條之間見流轉光影，于方寸紙張之間見恢弘宇宙，于繁簡畫面之中品人生氣韻。園林以“囿”為始，最初是天子和貴族用來游玩和賞樂的空間，“王在靈囿，鷹鹿攸伏。塵鹿濯濯，白鳥暠暠。王在靈沼，於物魚躍。”[2124后來，私密而專屬的皇家園林逐漸演變為開放、共享的樂游之地。園林造景講求“自成天然之趣，不煩人事之工”[2123-28，人為的斧鑿堆砌會破壞園林的美感，只有師法自然，充分體現天然之美，才能彰顯出園林盡善盡美之姿。天然之趣首在因地制宜，《園冶》中專門開辟《相地》一節，詳細論述因地制宜之法，山林、城市、村莊、郊野、傍宅、江湖等六種不同之地，講究不同的設計和規劃之法，最終目的則殊途同歸，即充分彰顯園林的自然本味，使人于移步換景之間獲得豐富的美感體驗[23-28。天然之趣還在于“逼真”。人們寄情園林，本就是為了慰藉自身想親近自然而又不得之憾，因此，園林造景無需遵循什么嚴格的幾何比例，做到一板一眼、方方正正，而在于依據山石、流水、林木等自然之本態，遵照大小、遠近、高下、里外等自然位置，“一卷代山，一勺代水”[220，以小見大，以此處見彼處。這種親近自然的需求，恰恰契合了中國人對天地之美的深切追求。如此，在天地與人文的交匯中，中國人關于生活和藝術的生命精神充分彰顯出來。

三、結語

天地萬物是與人距離最近的美的生成體，是中國人德育和美育的“第一課堂”。天地萬物之美美在自在，美在不經雕琢而生機盎然，閑趣雅賞之美則美在自為，美在匠心獨運而意趣滿盈。在這兩重維度之上，中國人對于氣韻、美乃至生命，便有了完全不同于西方美學的判斷和追求，這也正是中國人追求修身達道、君子人格的靈性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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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立，博士，四川師范大學哲學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傳統美學與審美文化、馬克思主義美學。

編輯：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