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駒(1898-1982),字“叢碧”,別號“好好先生”“重瞳鄉人”,他一生酷愛書畫鑒賞收藏、詩詞創作,戲曲表演和書法藝術,并在這些領域都取得極大成就。其晚年與胡蘋秋經常往來書信,在研討詞學、切磋詞藝之余亦互訴知音難覓之情,留下數目不詳的詞作,編為《秋碧詞》。該詞集尚不為世人所知。部分詞作出現在《春游詞》的早期版本中。其中就包括這首《哨遍·和東坡韻,柬答蘋秋》,全詞如下:
怨月礙燈,妒雨惜花,只為多情累。潮去來,總是向東歸。未分明誰非誰是。日未晞。徘徊兩義歧路,天真爛漫輸童稚。看水乳交融,針磁相引,自然而然如此。起遐思蒙被掩朱扉。便無翼神魂也能飛。天豈無情,若是無情,問天何意。
噫。悲復悲兮。不知今世為何世。看來無可語,時憐他甚滋味。只蝶板馱愁,雁行書恨,回頭未有西流水。慚公子聲名,佳人知己,吾生應已多矣。尚難忘相見是何時。把萬種相思一言之。料鴻都、客還無計。人間會多離少,未羨青云志。可能沽酒千觴百斛,愿在君前長醉。此君所許更何疑。肯笑余、不止所止。在《欽定詞譜》的千余種詞譜中,《哨遍》之篇幅僅次于《鶯啼序》,是宋詞中較為罕見的長篇大作。《欽定詞譜》引用《詞律》云:“此詞長而多訛,又其體頗近散文,平仄往往不拘。”[其創作難度也極大。目前所見,張伯駒一生僅創作這一首《哨遍》。張伯駒與胡蘋秋交往后,創作了很多他此前從未涉及的詞牌,這對他不僅是一個考驗,更是一種學習,使張伯駒的詩詞創作技藝更上一層樓。
一、情脈:我命由我不由天
在“日未晞”的時候,周圍是久久的沉寂,詞人從憂愁中悄悄醒來,看著窗外高懸的月亮,盯著暈黃的燈,聽著淅淅瀝瀝的雨滴聲,想到昨日院中盛放的鮮花正在遭受摧殘。這便是這首詞創設的場域。此時,詞人內心的情緒很復雜,是一個由“怨”“礙”“妒”“惜”綜合構成的矛盾綜合體。誰在“怨”呢?詞人自己。他怨恨月光太盛,使得他從夢中醒來;誰在阻礙詞人呢?是“燈”。而“燈”阻礙詞人什么了呢?阻礙他繼續沉浸在夢中。“妒雨惜花”即雨水嫉妒鮮花的美麗,于是連夜下來,加以摧殘蹂。“雨”隱喻周圍人的阻礙,阻礙詞人與知己的交往,所以“雨”和“燈”是一組的,象征外界的反對力量。而“花”則是詞人自己的象征,花朵在皎潔的月光下盛開,這是多么美好的景致,竟然遭到暈黃燈光的阻礙,遭到無情雨水的摧殘。原因是“只為多情累”,詞人的憂愁就是自己的“多情”。或者另外的解釋就是,詞人自己很清楚無論是“月”“燈”“雨”“花”都是只是客觀存在物,本質上與詞人無關。但是詞人看著它們就會產生很多感想,所謂“前置感覺”,這是無法抑制的,純粹是自然產生的心理現象。所謂“多情”,不僅是想到了自己與胡蘋秋的知己情,還是對月亮、鮮花的欣賞之情。
“怨月礙燈,妒雨惜花,只為多情累”旨在表達詞人對“多情”的思考,他在思考這“多情”的內在原因是什么?他也想知道自己為何不知不覺就“多情”了呢?為何要平白無故受著“多情”的煩累呢?所以,開頭第一句有幾個作用:第一是創設情境,第二是預設懸疑,二者是相輔相成的。情境的鋪設是懸疑設置的前提,懸疑的設置則賦予情境意義和價值。前置感覺就是“月”“燈”“雨”“花”,只是后隨感覺迅速轉變為“怨”“礙”“妒”“惜”。
這一句與下闋首句“噫。悲復悲兮。不知今世為何世。看來無可語,時憐他甚滋味”對應。在黎明時分,昏黃的燈光在淅淅小雨的攪動下,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更加模糊不清,由此產生類似于幻境的感覺,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更不知此世是何世。我們也常體會這種感覺,尤其是在早晨初醒時分。這種感覺很短暫,往往只是一剎那,之后便是內心中油然而生的相思之苦。當一個人陷入深深的思念之時,很容易出現這種情況,如詞人所寫,“悲復悲兮”。兩個“悲”字疊加,突出其內心的極度悲苦。黎明時的自然環境不僅暗合詞人的心境,還增強了詞人內心的悲苦,使他能夠更加清楚地感知相思之苦,“看來無可語”,苦到極致便是“無可語”,而“時憐他甚滋味”表明個中滋味實在是超出語言表達的能力了。可見,常人都容易有這種感覺,但鮮能如此清晰地表達出來。詞人憑借只言片語就能寫出如此微妙的情感波動,給人以美的享受,帶來審美愉悅,彰顯了他卓越的詩詞創作技藝。
上闕首句寫“只為多情累”,這個“累”字并未得到足夠的解釋,是勞累?是拖累?抑或其他可能。各種可能并不能夠有效感染讀者,因為這一句突出的是“多情”。而下闋與之對應的這一句“噫。悲復悲兮。不知今世為何世。看來無可語,時憐他甚滋味”,則完完全全是在解釋“累”字。一次又一次的悲痛,無窮無盡的思念,忘記世俗的時間流逝,時間仿佛停下了腳步,痛苦如同揮之不去的魔咒縈繞在心頭,想說又說不出來,不想說又滿滿全是心里話。所謂“累”,指的是心累,是內心的疲倦,同時也是內心受到“多情”的拖累。
“潮去來,總是向東歸”中的“潮”不是實寫,指的是自己的心潮。潮來潮去,總是回到東邊的大海。內在的心潮時刻潮起潮落,終究還是不得不“多情”。言外之意是這是自然規律,無法抑制、無法改變。他的思考還在繼續,剛剛說“潮去來,總是向東歸”,接著便想到“回頭未有西流水”,兩句完美對應。但下闋多了“蝶板馱愁”與“雁行書恨”,這二者都是詞人獨創的詞組,在前人詞作中從未出現。張伯駒為傳統詩詞增磚添瓦。蝴蝶和大雁原本都是具有浪漫色彩的意象,但在詞人的筆下蝴蝶馱載著憂愁,大雁書寫著恨意。顯然,這是詞人將內心的悲苦之情賦予蝴蝶和大雁。“愁”與“恨”也正是“潮去來”的內涵。“總是”也與“只”相對應,前者包含著萬分的不甘心,后者則略帶著無可奈何。
“未分明誰非誰是”,究竟要怎么樣才好?“我”的“多情”究竟是對的,還是錯的?究竟是誰的錯?這一切都“未分明”。潮水東流,是誰的錯?其實,也許詞人思考的真正的問題是,能否斷了這“多情”?久久不能決斷。感性的情感面對理性的裁決,內在最合乎心意的選擇面對來自外界和世俗的阻攔,究竟孰是敦非?于是,詞人徘徊在兩種選擇之間,“徘徊兩義歧路”,而“兩義”謂君臣應該做的合理、適宜的事。詞人一直以“天真爛漫”自詡,面對選擇,卻難以順從心意,聽憑自己的“天真爛漫”。所以他才說“天真爛漫輸童稚”,最后的結論就是“看水乳交融,針磁相引,自然而然如此”。“多情”就像是水和乳,就像是磁鐵和鐵砧,自然而然地相互吸引,沒有人為的原因,一切都是天意。水乳交融比喻關系非常融洽或彼此結合十分緊密。最后,詞人選擇自己抗住所有外在的壓力,聽從心靈的召喚。
這幾句對應下闋的“慚公子盛名,佳人知己,吾生應已多矣。”“公子盛名”說的是詞人自己,張伯駒有“民國四公子”之名。所以,前面加上“慚”字,謙虛之意。“佳人知己”指的是胡蘋秋,此時張伯駒尚不知胡是假作女史來寫詞,所以稱其為“佳人”。“吾生應已多矣”中的“多”應該理解為足夠。作為對上闕的回應,詞人的回答是“我”是名士,他是佳人,我們二人互為知己,這已經極好了,“我”很滿足,表明詞人走出了猶豫不決,走出了逶迤難斷,給予了最堅定的回答。
“起遐思蒙被掩朱扉”里面連續三個動作,分別是“起遐思”“蒙被”與“掩朱扉”,三者是連續因果關系。因為“起遐思”,所以從夢中驚醒。因為驚醒,便發現屋門漏開。因為夜風吹進,于是蒙著被子起身關門。一則寫出了因突發相思之情而夢中醒來,二則寫出了黎明時分的清寒,夜風擾人清夢,隱喻客觀遭遇到阻礙。“便無翼神魂也能飛”意為縱然身體沒有翅膀,內在的靈魂也能飛向思念之人。既是重申上一句的“自然而然如此”,又含有“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之意。客觀逆境可以攔著“我”的身體,但擋不住“我”的精神,更擋不住“我”的靈魂。上闕第一句寫“累”,第三句寫“徘徊”,第四句寫“飛”,詞人顯然經過一系列的思考,終于決心做出自己的選擇,要堅定不移地去尋找知己。
這兩句對應的是下闋“尚難忘相見是何時。把萬種相思一言之。料鴻都、客還無計。”“鴻都客”是傳說中的神仙,白居易《長恨歌》中寫道:“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這是這首詞僅有的典故。在傳說中,鴻都客可以讓情人相聚,而在現實中,詞人預料,即便找到鴻都客,自己也不可能見到思念的知己。所以他才說,“我”不知道何時才能相見,但“我”決心說盡相思之情。
“天豈無情,若是無情,問天何意。”這句很像毛主席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張伯駒經常抄寫毛主席詩詞,自然十分熟悉。詞人問天,問天是否有情,問天怎能無情,問天自己究竟應該如何。但凡向天發問,也即表明人力已到極限,表明此時詞人心中的矛盾也到峰值。暗示著不論天意如何,“我”已然決定如此這般。上闋首句言“多情”,尾句言“無情”。“多情”的是詞人,“無情”的是蒼天。主觀是多情的,而面對的周遭客觀環境都是無情的。因此,最終的抉擇就是聽從內心的召喚,做真正的自己。其對應的是下闋最后一節“人間會多離少,未羨青云志。可能沽酒千觴百斛,愿在君前長醉。此君所許更何疑。肯笑余、不止所止。”所謂“青云志”出自《滕王閣序》“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指的是走仕途的那些人。詞人只愿意與“佳人知己”一起,不再羨慕那些仕途平坦、平步青云之人。為了和知己相會,詞人舍棄了仕途大道,舍棄四平八穩的人生道路。有朝一日,他能見到知己,定然會來個“今朝有酒今朝醉”。
上闕充滿猶疑,搖擺不定,又不肯舍棄。下闋不再猶豫,信心十足,底氣干足,寧肯付出任何代價,也要與知己在一起。由內在的主觀,走向外在的客觀。由自我的猶豫走向自我肯定,自由的人生由自己決定。上闕提出內心的疑惑,下闋給予解答,所以上下闋是互補的關系,下闋是對上闕的升華。
二、意脈:順心意、任自然
張伯駒的這首詞寫作“和東坡韻”,但并非僅僅是使用相同的韻腳,而是在內容上也有呼應。因為這種長詞慢調不僅面臨寫作的難度,還面臨讀者品讀的困難,更不適合彈唱。包括蘇軾的這首詞,雖然作為《欽定詞譜》的范詞,但依然沒有進入《宋詞鑒賞大辭典》,難稱得上是精品。但是張伯駒的這首詞寫得格外感人,用語看似尋常,但是越讀越有味,特別適合涵泳品讀,而且是越讀越有味,越讀體會越深,這不禁讓我們產生一個疑問:這首詞為何如此感人?
張伯駒明顯是站在蘇軾相反的立場上來創作的。蘇軾寫“誰不遣君歸”,而張伯駒寫作“總是向東歸\";蘇軾寫“征夫指予歸路”,張伯駒寫作“徘徊兩義歧路”;蘇軾寫“覺從前皆非今是”,張伯駒寫作“未分明誰非誰是”;蘇軾寫“本非有意”,張伯駒寫作“問天何意”;蘇軾寫“我今忘我兼忘世”,張伯駒寫作“不知今世為何世”;蘇軾寫“有真味”,張伯駒寫作“甚滋味”;蘇軾寫“涓涓暗谷流春水”,張伯駒寫作“回頭未有西流水”;蘇軾寫“去留誰計”,張伯駒寫作“客還無計”。顯然,張伯駒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如此一來,不僅讓文筆減少模仿、雕琢的痕跡,還讓文筆更加有趣味,更加有意味,也就更耐人品讀。當然,張伯駒也不是一昧如此,在個別角落,張伯駒也因襲蘇軾,如蘇軾講“門前笑語喧童稚”,張伯駒寫作“天真爛漫輸童稚”,都是在講童稚,蘇軾的“笑語喧騰”就是張伯駒筆下的“天真爛漫”;再如蘇軾寫“此生天命更何疑”,張伯駒寫作“此君所許更何疑”,都是不再猶豫,不再遲疑。這體現出張伯駒作詞的特點,襲古而不泥古,會根據自身實際情況作出合理的選擇,這也是張伯駒詞作的魅力所在,總會有些新時代的精神在不經意間體現出來。
是什么因素促使張伯駒既能做到反其道而行之,又恰如其分地沿用承襲呢?在張伯駒的詞作中有一種價值觀的二律背反。張伯駒講“潮去來,總是向東歸”,但又“未分明誰非誰是”。前者言明自己的真實心意總是與世俗利益相反,后者便思考其中的是非對錯,全詞情脈也由此跌巖起伏。在詞人的思考中,如果屈服世俗標準,自己不會付出任何客觀代價,不會陷入任何輿論的、倫理的爭議,當然也就是人們心目中的道德楷模。因此,這是絕對利他的行為,但也就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所說“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帳而獨悲?”肉體屈服了,精神將陷入無盡的痛苦,靈魂也必將沉淪苦海,即蘇軾開篇所寫“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如果順任自己的心意呢?詞人就是要和胡蘋秋結為知己、知音,就是要排除一切外在世俗反對勢力,努力追求自己內心的快樂。如此,他將付出巨大的客觀代價,會惹得他人都不高興,自然也將陷自己于難以掌控的輿論旋渦,甚至成為人人口誅筆伐的道德敗類。但是,詞人自己內心感覺不到痛苦,反而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肉體服從于心理的選擇,實現身心合一,精神舒爽,靈魂也必將愉悅。
所以,蘇軾將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改寫為“念寓形宇內復幾時。不自覺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誰計。神仙知在何處,富貴非吾志。但知臨水登山嘯詠,自引壺觴自醉。此生天命更何疑”時,張伯駒說:即便是“鴻都客”出面,也是“還無計”,又襲用蘇軾“此生天命更何疑”的口吻,寫出“此君所許更何疑”。符合我心意的,我用;不合我意的,我改。張伯駒顯然選擇反異化的立場,采取任自然、順心意的做法。或者說,正是張伯駒根據全詞意脈的需要,做出恰如其分的改變,才使得全詞感人至深,耐人品味。
如果將陶淵明立志辭官歸隱而作的《歸去來兮辭》作為其反抗異化的宣言書,蘇軾欽佩其精神,改編為《哨遍》。張伯駒以蘇軾詞為根底,結合自身情況,做出恰如其分的改變,創作《哨遍·和東坡韻,柬答蘋秋》一詞,其背后也當有一個“宣言書”。當年張、胡的信件頻繁往來,漸漸累積成四巨冊的《秋碧詞》。外界傳言,張、潘夫婦二人鬧得很不愉快。直到張伯駒獲悉胡蘋秋實為男士,張潘夫婦的矛盾才瞬間消解。由此也促成中國近現代詞史上一段難得的佳話。在張伯駒的百般催促中,陳機峰創作《秋碧詞傳奇》十二折、《秋碧詞傳奇外篇》一折,由寇夢碧作序。張伯駒在1971年4月12日的信中寫道:
機峰老弟臺:谷雨節前到津,未得唔面,曷勝悵惘!昔懇為《秋碧傳奇》,題綱于去歲寄牧石,此事非弟莫屬!以交誼論亦不能不著筆。昔如孔尚任之為《桃花扇》,以不負其手筆而獵取事跡,今有事跡,更應不負此手筆!當以紛紛擾擾而興趣為減耳,但興趣是天真,紛擾是人偽,應不存人偽而失天真,此亦達觀之一道。茲重懇老弟臺,即時著筆,每成一折,隨時寄示。期以三個月竣事如何?并乞賜復為感。[2]
信中,張伯駒以《桃花扇》自解,將異化說成“紛擾是人偽”,將反異化說成“興趣是天真”,其最終的選擇就是“應不存人偽而失天真”。這種“達觀”,實在令人敬仰!
三、救贖:到未來,找理想
詞人的心靈處在一種難以抉擇的矛盾狀態,其情感也時刻面臨來自現實的阻力和源自內心的沖動力的博弈:前者占上風,其心情就悲傷;后者占主動,其心情就快樂。阻力源自于現實中客觀的處境,但全詞始終沒有給予正面、直接的描述。全詞一直在說有一股源自現實的阻力在壓抑“我”的內心,但始終未明言阻力是什么,阻力源自何處。這不禁引起讀者的思考,詞人一定有難言之隱,阻力一定十分強大,強大到詞人不敢明說。因而,強大的阻力成為全詞的背景板,其所帶來的傷悲情緒籠罩全詞,成為全詞的情感基調。這不僅能夠喚醒我們同情弱者、厭惡強權的正義之心,還能最大限度地激發讀者的好奇心。沖動力隱藏在詞人的內心,就是詞人的主觀意愿,都是無影無形的。全詞卻將其刻畫得十分形象且生動。也就是說,我們只能搞清楚沖動力是什么,阻力的真面目也將水落石出。
兩者沖突的根源就在于該詞起首第一句所說的“只為多情累”,下闋又稱其為“萬種相思”。“徘徊兩義歧路”將二者的博弈呈現在字面上。“天真爛漫輸童稚”直接揭“天真爛漫”的“童稚”就是詞人內心的沖動力,如此,阻力就是不“天真爛漫”的成人,就是生活在現實中,受到倫理綱常緊緊捆縛的成年人。換言之,阻力就是世俗社會。詞人渴望自由自在地“多情”“相思”,但現實總是百般阻撓。所以,現實中的“月”“燈”“雨”“花”帶給詞人的只能是悲傷,在詞人的筆下也只能是“怨月”“礙燈”“妒雨”“惜花”。問題是現實中的一切都在違逆主觀意愿,過著不快樂的生活么?顯然不是,“潮去來,總是向東歸”。潮水很快樂地向東流去,匯入歡樂的海洋。“未分明誰非誰是”則是對現實的質疑,懷疑現實對是非對錯的界定。既然現實未必正確,那么詞人也可以自己做出選擇。“看水乳交融,針磁相引,自然而然如此。”現實社會遵循著陰陽和諧的原則,同性相斥、異性相吸,這是自然而然,無可置疑的事情。那么,“我”想念遠方的知己也是順應天意的。“起遐思蒙被掩朱扉。便無翼神魂也能飛。”縱然現實可以束縛“我”的肉體,依然無法阻正“我”內心對自由的向往。“天豈無情,若是無情,問天何意”表達出決絕的態度。所以,沖動力就是詞人心中所向往的自由;阻力則是試圖給自由套上枷鎖的現實。全詞上闕都在寫面對這種二選一的博弈時,詞人矛盾的心緒波動。
在夢境中,詞人的痛苦還能夠得到一絲慰藉;而從夢中醒來的詞人只能清醒地感受被壓抑的痛苦。“噫。悲復悲兮。”悲傷之情猶如一陣陣潮水,不停地拍打海岸。時間不僅沒有意義,還“助紂為虐”,成為痛苦的幫兇。“不知今世為何世”表達出陷入極度悲傷的詞人,早已迷失在苦海中,難以自救。只能將希望寄托給未來。“尚難忘相見是何時。把萬種相思一言之。”如果有朝一日,我們能夠相見,“我”一定將這些無窮無盡的相思之情盡數傾訴給你聽。也就是說,詞人將理想寄托給未來,又將未來作為自我的救贖之路。為此,他的遐想不斷延展,“可能沽酒千觴百斛,愿在君前長醉”。他設想見面之時,將忘卻這所有的苦惱,肆意盡情地開懷暢飲。夢只能提供短暫的慰藉,理想則能夠提供長久的寬慰。下闋寫詞人走出悲傷,奔向理想。理想成為化解博弈的方法,也成為詞人得以釋懷,實現心理平衡的方式。
詞人在思考戰勝現實困難的方法時,充分考慮到能夠打敗現實的只有未來,這么一個顯而易見的方法。于是,他設想用時間來化解沖動力和阻力的矛盾,從而讓自己走出失衡。全詞中的時間元素可分為物理時間和心理時間。物理時間是自然中客觀的時間,即“日未晞”,黎明時分,月亮還照亮著大地,燈火還點亮著。心理時間則有三個層次的出現:第一是“不知今世為何世”,這是詞人進入心理世界之后,客觀的物理時間不再對詞人產生有益的標示作用,或者說,在詞人的幻想世界中,現實中究竟是何時一點也不重要。第二,“慚公子盛名,佳人知己,吾生應已多矣”,詞人在回顧自己一生所有的時光;“尚難忘相見是何時”則是在眺望未來,試圖在未來找尋解脫之道。也就是說,詞人想從過往的經驗找尋應對之道,無果后,只能展望未來,希望未來能夠實現解脫。第三是關于未來的設想。詞人在二者之間做出選擇:一個是“青云志”,一個是“君前長醉”。選擇前者只能是“人間會多離少”,所以詞人說“未羨青云志”;選擇后者,則可以恣意暢飲之后,得到現實世界永遠體會不到的自由自在,“可能沽酒千觴百斛,愿在君前長醉。”
詞人面對來自現實的阻力和源自內心的沖動力的矛盾,調解的方式是進入幻想的世界,并在其中將未來想象成最理想的樣子,具體辦法就是充分利用時間的無限可分性和無限延展特性。這也是現實社會中我們常用的方式,有些問題現在難以解決,那就放到未來。
四、結語
張伯駒與胡蘋秋建立聯系后,飽受“怨憎會”“思不得”之苦。但這對張伯駒來說,僅僅是一個不太漫長的過程,因為他很快認識到異化現象的普遍存在,并認清異化造成的惡果。雖然可以短暫免于客觀的損害,但長期違背自己的真實意愿,必將做不到身心合一,靈魂終將沉淪苦海,內心永無寧日。所以,我們會疑問,張、胡二人的聯系,對張伯駒而言,是快樂多于痛苦呢,還是痛苦多于快樂?也許他會告訴我們,這是站在他人的立場、外在的角度提出的問題。我們真正應該問的是,付出這么多代價,只為與知己相守,與知音相伴,值得嗎?張伯駒的回答必然是肯定的。因此,該詞的魅力在于展現了感性和理性、利他與利己的復雜沖突過程,做出極具浪漫色彩的非理智選擇,成為永不被社會異化的理想主義者。
參考文獻:
[1]王奕清,等.欽定詞譜[M].北京:學苑出版社,2008:1805-1806.
[2]榮宏君.張伯駒年譜長編[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23:434.
作者簡介:寇鳳凱,博士,周口師范學院張伯駒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員,主要從事傳統文化研究。
編輯:雷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