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野對蘇軾養生觀的影響探析

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8122（2025）07-0112-04

吳子野（1004—1101），名復古，號遠游先生，北宋時期海陽縣蓬州都（今汕頭市龍湖區）人，是潮州前八賢之一。他志趣超逸，淡泊明志，為父守孝期間，種樹住庵，居于山中，怡然自得而不染塵事，這些事跡彰顯了其高尚品德和鮮明個性。在潮汕歷史文化中，吳子野堪稱德齒皆高的先賢。明代潮州狀元林大欽在評述唐宋潮州八賢事跡時曾言：“而居憂廬墓，為二蘇所交游者，吳復古之志趣超逸，豈多得哉！…復古安和之對，得養生之術。”[1]吳子野之所以備受蘇軾景仰與推崇，是其曠世情懷感染了他。吳子野的道家理念，其怡然自得的性格和放逸超脫的生活態度，蘇軾深受啟發，尤其是在他屢遭貶謫、深陷磨難時，更體會到“積漸而進”的生活之妙。

一、“和”與“安”養生觀的生成及影響

蘇軾對中醫理論及養生學頗有研究，留下了豐富的養生作品和實用的養生方法，他在北宋熙寧十年初次與吳子野會面時，便與對方討論養生之法，并特意將其記載于《問養生》中，為后世研究二人的養生觀念提供了寶貴史料。

（一）“和”與“安”養生觀的淵源

“養生”一詞最早見于《莊子》內篇，其主旨在于順應生命運行的基本規律，通過采取一系列保健手段預防疾病、增強體質、延年益壽。至秦漢時期，養生理論逐步趨于系統化，道家思想在這一過程中發揮了奠基作用。“貴生”作為道家養生觀的核心理念，源于老子《道德經·第十三章》的“貴身”思想—“故貴身于天下，若可托天下”[2]，強調對身體的珍視與守護。隨后，該理念在《呂氏春秋》中得到進一步發展和完善，從而使“貴生”觀念得以體系化。先秦時期，道家對于生命的理解在經典文獻中不斷深化，從《道德經》的“貴生”到《莊子》的“保生”等道家經典中的養生理念，無不體現著道家對生命價值的高度重視與珍視[3]

《莊子》中廣成子說：“天地有官，陰陽有藏，慎守汝身，物將自壯，我守其一以處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歲矣，吾形未嘗衰”[4]，揭示了修養身心作為養生根本的重要性。他進一步闡明至道的深邃與寂靜，并主張人作為主體應該保持內心的寧靜，形體自然會遵循正道。例如，“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他強調，應避免精神的動蕩和形體的勞累，這樣才能長壽；通過關閉感官的外在干擾，使精神與形體合一，如此，形體方能長久生存。這一論述，生動體現了道家“重人貴生”的養生哲學，也是“和”與“安”養生觀的核心內容。

（二）吳子野生平及“和”與“安”養生觀的提出

吳子野出生于北宋官宦家庭，據吳氏入潮史料記載，吳氏先祖世居福建武平，抵潮一世祖吳延預是北宋兵部尚書，自福建武平遷徙潮汕創左廂右賢坊；其子吳紹儀為北宋朝散大夫；吳延預之孫吳元寶為宋吏部侍郎；吳延預四世吳宗統，即吳子野的父親，官至翰林侍講[5]。吳子野是吳氏抵潮五世祖，本可以父蔭得官，但他生性淡泊，對名利之事并不熱衷，將機會讓給了庶兄；后居父母憂，廬墓三年，手植松木，又筑庵山中，絕粒不睡，遍交公卿而無所求[6。此與道家所謂“去牽引”之養神理念高度契合。道家認為，人若逐物嗜欲，則心神擾動，火炎氣耗，易致精虧神傷。故養生之道，重在節制情欲，凝神聚氣，以保精全神，達致身心安和之境[3]。此外，道家還常用“忘”的方法來養神，主張“貴忘外”。“忘外”之道，旨在保持內心的寧靜，避免七情損傷元氣；面對寒暑六氣時泰然處之，防止其傷及形體，從而實現“形氣豫全”，確保精氣神的完好無損。

“和”意味著順應萬物變遷，維持個體生理、心理與自然、社會的和諧統一，以達“天人合一”的理想狀態；而“安”則表現為不與外界爭斗，順其自然，保持內心的平靜與滿足，不因外物變化而動搖，以內在的安寧應對世事變幻。吳子野享年近百歲，正是他長期堅守養生之道、注重心靈養護、保持身心健康，踐行“和”與“安\"養生理念的結果。

（三）《問養生》的創作及“和”與“安”養生觀的確定

蘇軾在元豐四年（1081）七月與吳子野的通信中提及雙方在濟南的初次會面，他在《答吳秀才三首》之二有云：“仆與子野先生游，二十年矣。子野一見仆，便諭出世間，以長生不死為余事，而以煉氣服藥為土苴也。”并坦言“雖未能行，然喜誦其言”[6]。由此觀之，蘇軾對吳子野所倡“出世間法”雖未踐行，卻已表現出思想上的認同。由于深受儒家人世思想影響，此時蘇軾具有較強的入世意識，故對超脫塵俗之說未能全然接受并付諸實踐，但其關注與欣賞之情已在文字中流露[7]。在密州任職期間，蘇軾積極作為，組織百姓對抗蝗災，反對王安石變法，并通過《江城子·密州出獵》一詞抒發濟世情懷，彰顯堅定的入世理念。與此同時，蘇軾也非常關注吳子野的“出世間法”，在與吳子野會面后不久，他創作了《問養生》一文，認為吳子野的“和”“安”養生理念與自己的“虛”“靜”觀在精神層面高度契合，足見其對這一思想的認同。

（四）吳子野的“和”與“安”養生觀對蘇軾的啟示

熙寧十年（1077）至元豐四年（1081）間，蘇軾的政治生涯遭遇挫折，思想也發生了深刻轉變。此前其志在經世濟國的理想逐漸被現實削弱，因而傾心于道家與禪宗思想[8]。正如蘇軾在《黃州安國寺記》一文中所講：“元豐二年十二月，余自吳興守得罪，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靜，染污自落，表里倚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旦往而暮還者，五年于此矣。”[9]他借道家思想以順應時變、超脫困境，又以佛家對“空”的理解來面對生死，療愈精神創傷，標志著其精神世界由儒家入世向儒釋道融合的深層轉向。

紹圣元年（1094），蘇軾再次遭受貶謫，赴英州上任途中，在揚州與吳子野重逢。這次的“蘇、吳”之晤，吳子野或許已知蘇軾的政治困境，故以佛法開導，強調世事如夢般虛幻。這一時期，蘇軾對“出世間法”的理解更加深刻，他開始進行反思。到達嶺南惠州，蘇軾很快適應了新環境，與當地人交往，游歷山水，對嶺南的風土人情產生了濃厚興趣，甚至發出“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感慨。蘇軾在此地釀酒、烹飪、采藥，以積極心態面對生活。正如《記游松風亭》中生動的表述：“心若掛鉤之魚，忽得解脫。\"我們可以看到，蘇軾的人生哲學在他的生活實踐中得到了深刻體現，即使在逆境中，他依然能保持內心的寧靜與平和，這正是他思想轉變的生動寫照。

蘇軾的一生，無論在順境還是逆境，都注重對自我心理的調適。他倡導“心平氣和”（《菜羹賦》），主張以從容姿態面對生活，無論處于何種境遇，都要保持內心的平靜與淡定，不被外界的紛擾和得失所左右；他提及“任性逍遙，隨緣放曠”（《與子由弟》），主張以豁達、隨性的態度，坦然接受生活中出現的各種機緣與變化；他提倡“虛一而靜”（《學龜息法》），強調要使內心保持虛空、專一和寧靜，排除雜念與干擾，達到一種專注且澄明的精神境界，這與他早年在《問養生》中記載吳子野提出的“和”與“安”理念一脈相承[1]。養生之道，曰“和”，曰“安”。“和”者，順應世事變遷，維系個體與環境的動態平衡，達到天人合一之境。“安”者，不與外物相爭，順其自然，淡然自安；不受外物影響，聽從內心的主觀感受；不因外物變化而改變自我，處變不驚。

在《問養生》一文中，蘇軾通過比喻和邏輯推理，深入剖析了養生的真諦在于外和內安，他進一步闡釋，內心的“安”使人對外物的執著變得輕如鴻毛，淡如浮云，而外在的“和”則使人順應世事變遷，不為物欲所困，保持心順意暢，從而全面掌握了養生的要義。蘇軾認為，吳子野之所以能洞察養生的真諦，源于他天性寧靜，并具備敏銳的洞察力。因此，他高度評價吳子野的“和”“安”觀，并在自己的作品《養生訣》《續養生論》中頻繁引用和反思，甚至在《問養生》一文中專門記錄了吳子野的養生理論，以示重視。

二、吳子野飲食養身之方對蘇軾的影響

在蘇軾筆下，吳子野通過自己的實踐和經驗，塑造了一個注重身心和諧、追求健康長壽的處士形象。如果說“和”與“安”是其養生的指導思想，合理飲食就是其養身的重要途徑。養生之道從來都是養身和養心相輔相成的。作為年長蘇軾32歲的長壽者，吳子野的養生之道對蘇軾產生了重要影響，也讓我們感受到了宋代先賢對生命和生活的熱愛與追求。

（一）食芡法

紹圣二年，蘇軾謫居惠州時作《寄子由三法·食芡法》[]。其中記載吳子野教蘇軾吃芡實：“芡實蓋溫平爾，本不能大益人”，但他也強調：“人之食芡也，必枚嚙而細嚼之。\"芡實味淡，又須細嚼慢咽，這是養生關鍵—“人能淡食而徐飽者，當有大益”。現代中醫理論認為，芡實有健脾養胃、補腎滋陰、除濕止帶的功效。芡實煲是“潮菜”的一道經典菜式，時至今日，依然活躍在潮汕人的餐桌上。

（二）食白粥養生法

吳子野曾告訴蘇軾有潮汕特色的食白粥養生法，蘇軾在《吳子野勸食白粥帖》云：

“夜坐饑甚，吳子野勸食白粥，云能推陳致新，利膈養胃，僧家五更食粥，良有以也。粥既快美，粥后一覺，尤不可說，尤不可說。”[12]

費袞《梁溪漫志》卷九，引張文潛《粥記贈潘邠老》載：張安道晨起必空腹食粥一大碗，以其谷氣溫補脾胄、調和臟腑，為飲食中最善之品。齊和尚亦言山中僧每日清晨飲粥，有助暢通胃氣、滋生津液，若缺此粥，則臟腑失濡，終日燥渴。

白粥指只用白米熬成的粥，不添加任何調味品。食粥有良好的養生作用，養胃，壓燥火，病愈后清淡飲食的首選，潮汕民間至今保留著食白粥的習慣，尤其作為夜宵，用以舒緩燥熱，養護腸胃。此傳統驗證了蘇軾“粥后一覺”的精妙體驗。宋代文人亦對粥的養生功效給予了高度評價，將其視為保健之道。如陸游推崇食粥養生，其《食粥》有云：“世人個個學長年，不悟長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將食粥致神仙。”他特別強調粥對老年人的益處，若配伍山藥同食，則更具健脾益氣之功，優于精細米粥。《秋夜讀書每以二鼓盡為節》中亦提及：“秋夜漸長饑作祟，一杯山藥進瓊糜”，即是佐證。從中醫理論來看，粥性柔潤，易于消化吸收，既能扶助胃氣，又可生津養液，尤適合年老體弱或脾胃功能不足者長期食用，實為調養脾胃、延年益壽之上選[1]

（三）食土芋法

蘇軾的詩歌中，飲食類題材的作品廣泛，且詩意深度使后人難以企及。他善于觀察生活，對生活的熱愛溢于言表，并從中汲取創作靈感。例如，受友人吳子野“煨芋子”啟發，創作的《除夕，訪子野食燒芋，戲作》，體現了蘇軾對生活的敏銳洞察力。在他看來，養生不僅是一種生活習慣，更是一種生活態度。

吳子野既告訴蘇軾養心的方法，也告訴他養身的飲食。在蘇軾貶謫惠州期間，吳子野教他用當地特產土芋來調養身心。蘇軾作于紹圣三年的《記惠州土芋》云：“《本草》謂芋，土芝，云‘益氣充饑’。惠州富此物，然人食者不免瘴。”[12]惠州人不了解土芋正確的食用方法，因此，食用時常常會肚脹或發瘴疾。

如何食用土芋而能免于瘴之苦？吳子野的食用方法是，即先處理芋頭，去除其外皮。隨后，用濕紙張將芋頭包裹起來，放入火中慢慢烘烤，直至芋頭熟透。完成上述步驟后，芋頭尚熱，此時品嘗才能將土芋之益氣充饑功效發揮出來。經過低溫慢焙的芋頭口感松軟細膩，既保留淀粉糊化特性，又破壞生物的堿毒性，體現了古代食療的智慧。

三、“和”與“安”養生觀的當代啟示

“和”與“安”的養生觀為我們提供了寶貴啟示。“和”代表與外部環境和諧共生。人類若違背自然法則和社會規律，過度追求名利地位，就無法保持內心的平和安定，終將陷入舍本逐末的境地。因此，要學會心順意暢，適應外界事物的紛擾變化，不被物欲所干擾，在追求高品質生活的過程中實現生命價值。“安”作為一種獨特的理念，聚焦個人的內在心境，著重強調內心的和諧與寧靜。信息化時代，如果不能有效控制自己的欲望和情緒，任由外界事物干擾，內心便會陷入焦慮。養生，本質在于養心，即通過調整心態溫養情緒，達到精神上的平衡與安寧。心境平和，情緒穩定，方能使我們更好地融入外部環境，實現生存之道。總之，“和”與“安”的養生觀強調人要合理調適外界環境與自我內心的關系，擁有良好的心態，從容應對生活挑戰，實現外界與自我的和諧共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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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慕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