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8122(2025)07-0100-04
中央電視臺紀錄頻道(CCTV—9)推出的《定風波》,是一部聚焦蘇軾人生軌跡的紀錄片。它以細膩的敘事、多元的視角和精美的畫面,試圖全方位呈現蘇軾的形象及其精神世界。在當今文化多元的時代背景下,深入剖析這部紀錄片的藝術價值,不僅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蘇軾這位文化大家,還能為紀錄片創作在人物塑造、文化表達、審美呈現等方面提供有益的借鑒。通過對紀錄片《定風波》的研究,我們可以探尋紀錄片如何在尊重歷史事實的基礎上,運用藝術手段生動地詮釋歷史人物,讓傳統文化在新時代煥發出新的活力,實現歷史與現實的對話。
一、《定風波》的意境之美
意境作為中華美學的核心概念,是先賢在漫長藝術創作實踐中凝練出的獨特審美范式,堪稱中國古典美學體系的關鍵支柱。從古典詩詞、水墨丹青,到辭賦文章、翰墨書法,乃至古典音樂、建筑構造、戲曲表演等,意境之美始終貫穿于各類藝術形式的創作理念與審美追求之中。它并非單純的景象描摹,而是強調藝術作品中自然物象與創作者情感哲思的深度交融,實現主觀精神世界與客觀物質世界的和諧統一,最終構建出充滿張力與韻味的藝術空間。
紀錄片《定風波》的片頭、片尾以青綠色水墨丹青為底,片中字幕外框具有宋代裝飾紋樣,片尾曲《定風波》以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為藍本,采用宋代民族音樂元素進行譜曲,最終形成了一首全新的歌曲。《毛詩序》曾揭示情感表達的遞進規律:“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詩樂雖載體相異,卻共享情感傳遞的本質內核,皆通過審美意象構建情感場域,實現與受眾的精神共振[1。以《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為例,該詞誕生的元豐五年(1082年),正值蘇軾謫居黃州的第三個寒暑。彼時,蘇軾棲身臨皋亭,身陷“祿廩久空,衣食不繼”之境,遂于城東購得廢棄營地躬耕自濟。三月七日,沙湖道中突遇驟雨,同行者倉皇尋避之際,詞人卻以“竹杖芒鞋”從容徐行,更在詞序中記述“同行皆狼狄,余獨不覺”的差異化反應,構成了對生命困境的藝術性超越。他淡定從容地寫下《定風波》,完成從假豁達到真豁達的升華。經歷“烏臺詩案”的生死劫難后,蘇軾在謫居黃州時期完成了精神境界的蛻變。其《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以沙湖道中遇雨的日常片段為表,內里卻隱伏著士大夫超越其本性氣質的生命哲學。全詞四十二字,十分凝練,通過“竹杖芒鞋”與“煙雨平生”的意象對舉手法,建構起“外儒內道”的精神坐標。這既是詞人面對“廩人既絕”困境的生存宣言,更是文人“窮則獨善\"思想傳統的藝術結晶[2]。
詞中,“吟嘯徐行”的從容姿態,既暗含對“烏臺\"冤獄的政治隱喻,更昭示著從“致君堯舜”到“此心安處”的價值轉型。片尾曲《定風波》搭配濃郁的宋韻旋律,曲調生動優美,歌詞融合了現代與古典元素,讀古頌今,借古唱今,將古人的思想情境融入當代生活現實。演唱者王錚亮憑借深厚的唱功,在演繹蘇軾樂觀豁達情懷的同時,將他遭受的政治創傷轉化為審美超越的智慧,在當代音樂領域持續引發回響。此外,不少音樂人深受這首詞意境的感染,在創作歌曲時,在原詞基礎上融入自己的理解進行二次創作。例如,《經典詠流傳》中的搖滾版《定風波》,以失真音墻重構古典意境,電子音樂人通過算法生成雨聲,采樣建構數字禪境,印證著“也無風雨也無晴”這一哲學命題在現代語境下的再生能力[3]
原詞《定風波》開篇以“莫聽穿林打葉聲”展開視聽修辭描寫,借助“穿林打葉”的擬聲造境,建構風雨意象,以“莫聽”的否定性指令確立審美主體性。“竹杖芒鞋輕勝馬”作為物質符號的逆向價值賦權,在解構士人車馬儀仗體系的同時,以“輕”的知覺體驗重構精神坐標系[4]。這種以普通器物對抗生存困境的書寫策略,實為現象學還原的文學實踐—在物質匱乏中彰顯精神豐盈的生命姿態。“一蓑煙雨任平生”運用蒙太奇式時空壓縮技藝,“蓑衣”既是此刻風雨的具象屏障,又是穿越宦海沉浮的象征鎧甲。通過“煙雨”意象的能指,最終完成從具體場景到抽象哲思的現象學飛躍,這種將生存境遇進行詩學提純的書寫范式,暗合海德格爾“向死而生”的“存在”命題,印證了古典詩詞具備與現代哲學對話的潛能[5]。這首詞后三句最發人深省:“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將蘇軾的人生經歷和態度展現得淋漓盡致。這一時期,他剛經歷了人生中最大的打擊—“烏臺詩案”,甚至在獄中安排了后事。我走我的路,風雨也好,落日也好,于我的本心沒有動搖。這是蘇軾的執著,卻給人一種超然的感覺。用現在的話來講,頗有治愈的功效,可以凈化心靈,剔除浮躁,無論順境還是逆境,都要樂觀豁達,淡泊從
容,笑對一切[6]
紀錄片《定風波》做到了意境中既有來自藝術家自身主觀的“情”,又有來自客觀現實升華的“境”。片中,蘇軾隨遇而安、超脫自然的“情”和仕途受挫、生活狼狐的“境”有機地融合在一起。綿綿細雨在蘇軾筆下,不再只是自然現象,更化作其人生坎坷與宦海沉浮的象征。眼前尋常的雨打林間景象,經過妙筆聯結詩人際遇,將主觀心緒與客觀景致巧妙交融,瞬間浸染了孤寂漂泊的意味,構建出情與景相生、意與境相融的藝術境界。
二、故事化敘事方式
隨著人民生活水平和審美需求的提高,紀錄片呈現出故事化、影視化發展趨勢。受眾在觀看過程中,除了了解事實之外,還希望切身體會到其中蘊含的精神。這就要求藝術工作者在確保內容真實的前提下,利用影像方式,對已經發生或正在發生的處于自然與社會環境中的人物事件進行故事化創作,彰顯思想文化內涵。
紀錄片《定風波》整體以時間順序進行推進,將詩意的敘事話語與唯美的影像景觀相融合,利用影視劇的敘事手法進行藝術再現。例如,“出川記”描述蘇軾出生之時,旁白響起:“那一年眉山山野草木凋零,天地靈秀全歸于他一身”,卻輔之以山間茂林修竹的畫面,雖有神秘化傾向卻也不失意境。“湖山記”中講到歐陽修離世,紀錄片通過故事化的鏡頭語言,將史料記載轉化為具象場景,強化了歷史事件的情感張力。歐陽修是蘇軾的恩師知己,曾大力提攜他:“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蘇軾遙祭歐陽修,人至中年,想起故鄉、母親、發妻、父親、恩師都已離他遠去。旁白的代入感仍是十分強烈,影像的藝術感亦是濃郁。“人世倉皇,他在這雜花生樹的江南,忽然有種斷腸天涯之感,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這種種江南美景,全都催人感傷落淚。”畫面中煙波浩渺的西湖似乎也給人“斷腸人在天涯”的感覺。“結廬記\"講述蘇軾被貶儋州之后,一日窗外落葉蕭蕭,蘇軾請決意隨他南下的朝云歌一曲《蝶戀花》,朝云從“天涯何處無芳草”想到蘇軾流落天涯之苦,竟已不能唱出此曲。借這一由頭,紀錄片融入劇情片的元素,開始描繪朝云從踏進杭州通判府邸二十年來所經歷的興衰榮辱、悲歡離合[7]。通過演員演繹,場景再現蘇軾從出生到科考、人仕、遭貶等一系列人生經歷。既真實客觀地記錄了事件,又利用生動形象的表達,增強感染力、說服力和趣味性,讓人們感受先賢與時代的變遷以及人與人、人與城市發展之間的矛盾。
紀錄片第一集中,蘇軾、蘇轍二人在舉人考試中文采出眾,尤其是蘇軾,更是鋒芒畢露,考了第二名。次年春天,他在禮部省試中又洋洋灑灑寫了篇政論雄文,受到歐陽修的賞識。在集英殿上,衛士們齊聲呼喚其名,新科進士閃亮登場的畫面氣勢恢宏,雄偉的大殿和千萬渺小的進士形成鮮明對比,給人強烈的心靈沖擊。大殿前,除了蘇氏兄弟二人,還有程灝、曾鞏、張載這些意氣風發的讀書人,都像是為平定時代風波而生,卻不得不面對川流不息的天命,如殊途同歸的河流,注定要奔向大海,這些彪炳史冊的名字,如群星閃耀,將共同開啟北宋傳奇。第一集蘇軾入朝為官,他濃眉插鬢,神采飛揚地上前接旨的鏡頭,表現出不卑不亢的性格和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而后三集蘇軾陸續被貶往杭州、密州、黃州、儋州等地,尤其是遭受“烏臺詩案”時,他絕望潦倒。前兩集意氣風發的“犯其至難而圖其至遠”和后三集孤傲凄涼的“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形成鮮明對比。
此外,紀錄片還邀請眾多嘉賓從不同視角進行解說,有助于受眾理解蘇東坡的精神世界,達成審美的深化。例如,中國社會科學院高建平研究員、四川大學張志烈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李山教授、南京師范大學酈波教授、樂山師范學院楊勝寬教授等,分別從美學、宋代文學、個人生平等角度作了深人淺出的解說;法國巴黎賽努奇博物館易凱館長和日本大阪大學淺見洋二教授,基于跨國視角解讀蘇軾,易凱館長認為蘇軾筆下的自然景致與人生哲思,通過精妙的文字轉化為藝術意象,與西方美學中對自然、人性的探索不謀而合,而淺見洋二教授認為蘇軾詩詞中流露出的豁達與堅韌,在日本文化崇尚的美學傳統中亦能找到共鳴。
該紀錄片以微觀層面的敘事為主,關注社會個體的情感需求。例如,以蘇軾的人生經歷為主線展開敘事,講述其在北宋時代浪潮中,作為一名普通政治官員的沉浮故事。導演運用故事化與影視化相結合的敘事手法,將故事情節可視化,利用畫面激發受眾與人物的共鳴,進一步提高受眾對作品的關注度[8]
三、多元文化敘事
文化類影視作品具有傳播文化知識的功能,有助于激發大眾的文化潛能,增強他們的文化自信。隨著人們對精神文明建設愈發重視,文化類影視作品廣受追捧,在傳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方面發揮巨大作用。
紀錄片《定風波》以時間順序串聯蘇軾的人生經歷,體現了蘇軾達則兼濟天下、窮而不止于獨善其身、以蒼生為念的偉大情懷以及豪放曠達的人生氣度。相較于其他聚焦蘇軾的紀錄片,該片不僅展示了蘇軾的文藝才華,還展現了他為政才干、情感經歷和家庭關系等,是關于蘇軾一生全方位的紀錄片。
該片將蘇軾的許多詩詞巧妙穿插在人生話題中,傳承宋詞文化。例如,與發妻王弗雪天踩雪時,他寫出了自己人生的縮影,提到“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被貶謫杭州獄中任職后,充滿民本思想、胸有不平氣的蘇軾看到深受《青苗法》迫害的百姓后,決定放輕犯回家過年,給重犯供應酒食,并寫下“除日當早歸,官事乃見留。執筆對之泣,哀此系中囚。”由于杭州海水倒灌,百姓缺乏食用水。蘇軾完成水務治理之后,看到百姓安居樂業,獄中囚犯也逐漸減少,甚感欣慰,接連醉書了“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除了敘述蘇軾的生平,《定風波》還對蘇軾的老師歐陽修以及白居易、范仲淹等文人雅士進行了簡單介紹。紀錄片做到以史為鑒的同時,也觀照當代。片中還出現了山東快書藝術家高遠,他經常帶徒弟登常山講述蘇軾的生平故事,并編成了山東快書,代代相傳;古琴演奏家姜燕將蘇軾在密州所作的幾首膾炙人口的詩詞譜成《密州賦》;惠州某學校里,學生們“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的瑯瑯讀書聲;中國礦業大學的學生排演話劇《石炭歌者蘇徐州》,歌頌蘇軾在徐州做出的功績等。這些都拉開了今人與蘇軾隔空對話的帷幕。
從第二集開始,每集開頭都會向受眾介紹各種各樣的宋代特色美食,既符合蘇軾身為“吃貨”的人設,又體現出一種“接地氣”的日常生活美學,頗具創意。例如,“湖山記”中的梅花湯餅,用雪中的白梅與檀香浸水,用五瓣鐵鑿壓制成梅花面片,每一杯盞中有二百余瓣梅花,可謂“恍如孤山下,飛玉浮西湖”。“摩羯記”中的點茶乃宋人四雅之一,一匙茶粉、一支茶笙、一甌建盞、一個蒲團便成點茶之雅韻,茶百戲上的三兩桃花、點點孤鴻,真是宋人生活美之極致,絕不亞于西式卡布奇諾之咖啡花式。“懸壺記”描繪杭幫菜之東坡肉,小塊五花肉、陶瓷瓦罐、蒸煮慢燉、軟糯微甜。“結廬記”介紹烤羊脊骨的吃法,骨尖微肉被炭火烤制,骨肉微焦、剔出碎肉、如食蟹螯,被貶惠州的蘇軾囊中羞澀,買來不受常人待見的羊脊骨,發明出如此一番新吃法。前兩種美食茶道渲染出宋代美學,是一種升華食物的高雅;后兩種肉類烹飪表現出蘇東坡樂觀曠達的生活態度。
除此之外,紀錄片《定風波》對書畫、建筑等藝術也有所介紹。例如,張大千用細筆勾勒的山水畫作《赤壁圖》,將近千年前蘇軾攜友月下游赤壁的情景盡現于紙上,令人嘆為觀止。疏浚西湖后,為顯示湖泥再度淤積的情況,蘇軾在堤外湖水三個最深處立了三座瓶形石塔,以示標記。塔腹中空,球面體上排列著五個等距離的圓洞,相傳在月明之夜,洞形映入湖面呈現許多月亮,真月和假月其影難分,夜景迷人,故得名三潭印月。鳳凰山位于杭州市的東南面,登上山頂,向北可以看到西湖云山環繞,向南可以遠眺錢塘江上船只往來。北宋時期的杭州城是水居江海之會、陸介兩浙之間的絕佳去處。
四、結語
紀錄片作為影視作品的重要品類之一,在滿足人們休閑娛樂需求的同時,也承擔著媒體所具有的其他多種社會功能,對塑造大眾文化生活具有重要意義,在價值觀念、審美風尚、生活方式等多方面對社會大眾產生深刻的影響。《定風波》通過對內容的設計把關,向受眾提供可效仿的人物典范、行為模式,引導大眾樹立積極健康的價值取向,正確的輿論導向無形中發揮了教育功能,完成了對當代人文化選擇與價值認同的有效引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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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慕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