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與權力的事件：福柯論 《俄狄浦斯王》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5）04-0098-07

Events of Space and Power:Foucault's Interpretation of Oedipus Tyrannus

ZHI Yunbo(InstituteofMarxism，Shanghai TheatreAcademy，Shanghai2ooo4o，China)

Keywords:Oedipus;cartography;space;event;heterotopias

Abstract:Foucault's readingofSophocles'tragedyOedipus Tyrannus provides acartographic interpretation.The new method hecontributed tothe interpretation of ancient Greek tragedyisa methodof analyzingartisticexpresions and their spatialrelationswithcultural，politicaland material compositions.Allsignificant spaces forOedipus possess het一 erotopian qualities.Foucault notonlyshows the dramatic effectof spatial narrative，but also creatively presents the the conspiratorial relationship between knowledge and power as events enacted through space.

法國著名理論家福柯（MichelFoucault）被公認為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學界“空間轉向”（SpatialTurn）的先驅者以及空間研究成為哲學社會科學支柱的推動者。他對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OedipusTyrannus）的闡釋，特別是基于空間的闡釋，尚未被學界認真地對待。

一、福柯關于空間的觀念

自20世紀60年代始，空間便在?？碌膶懽髦须S處可見。比如，1961年《瘋癲與文明》對監禁和瘋狂等封閉空間的歷史分析；1963年《臨床醫學的誕生》對臨床醫學空間化進程的獨到闡述；1966年《詞與物》聚焦繪畫對藝術再現空間變革的創新性分析；1967年在柏林的一次講座中對空間已經成為批判分析主要范疇的宣言式界定。1967年，他又在巴黎的建筑研究學會做了“關于另類空間”（Des EspacesAutres）的演講——索亞（Soja，E.W.）稱之為“異形地質學”，該文被學界一致推崇為“空間轉向”的奠基性文本，幾近成為后來空間理論的“圣經”。當然，還有像《阿可特翁的散文》《空間的語言》《外邊思維》等一些富有影響的空間性文獻。20世紀70年代，空間思維依然經常性地存在于他的寫作中。比如，1975年的《規訓與懲罰》就細致地呈現了現代世界所誕生的空間轉變的系譜史；1978年的《安全、領土與人口》

則分析了國家治理與空間之間的政治學。

其實，空間在?？滤枷胫写嬖谝粋€細微的轉變過程。總體而言，20世紀60年代，?？轮鲝埧臻g是權力和知識在其中的展開；70年代，福柯開始聲稱空間與抵抗相關；80年代，則轉向將空間與自我關懷以及直言聯系起來。但直到1984年，?？虏旁诜▏诳督ㄖ?、運動與延續》上發表了他之前關于空間時代到來的宣言以及獨創的空間理論，或者說某種思考的新方式——異托邦（heterotopias）概念①。雖然?？聦Υ怂摬欢啵绊懢薮?，其帶來的理論創見和所引起的討論興趣從沒中斷。對于充滿異質性的異托邦，?？路磳⑵淇醋饕粋€真實存在的物質性空間，更傾向于它是一種看待和解釋所有空間及其后果的方式，故此，具有特殊的闡釋張力。

一般而言，學術界主要從四個文本考察福柯的空間思想。其中，最廣為人知的例子出現在《詞與物》和關于刑罰的系譜學著作《規訓與懲罰》中。前者以對委拉斯凱茲（Diego Rodr1guez de Silvay Velazquez）名畫《宮娥》的藝術分析而備受關注，后者則以對邊沁（Jeremy Bentham）“全景敞視主義”的政治批評而廣為傳播、引用。另外兩個文本是《外邊思維》和《另類空間》。它們一直都是文學理論、影視理論等人文藝術學界援引的重要對象。這些有關空間的探討，不管是以可見與不可見的空間屬性討論繪畫，還是以外部空間分析文學，或是以差異空間看待舞臺藝術，其顯著的共同點在于藝術與空間的互證互釋。

殊不知，在這期間，存在一個比較突出且重要的現象。那就是，?？轮辽?次對索?？死账梗⊿opho-cles）的經典悲劇《俄狄浦斯王》（Oedipus Tyrannus）做了集中闡釋，在追問俄狄浦斯是誰的主體闡釋的同時，也探討了俄狄浦斯在哪的空間闡釋，展現了豐富的空間性（spatiality）寓意和深刻的理論洞見。比如，1970—1971年《知識意志講稿》和1979—1980年《對活人的治理》都是以《俄狄浦斯王》為核心討論古代法律、空間和主權之間關系問題的。福柯在這一系列關于《俄狄浦斯王》的解讀中提供了一種闡釋古希臘悲劇的新方法，即分析藝術表現形式及其與文化、政治和物質構成的空間關系的方法。索亞曾明確指出了其中的隱秘關系。他說每一個研究福柯的學者都清楚權力與知識的聯系，但就福柯而言，這種關系卻植根于權力、知識和空間的三元辯證法之中。而且，福柯還認為空間在其中處于根本性的地位。對此，我們說福柯與其他法國理論家，如高乃依（PierreCormeille）、伏爾泰（Voltaire）、德勒茲（GillesLouis RenéDeleuze）和拉康（Jacques Lacan）等一樣因闡釋俄狄浦斯而名揚天下，而且他還“以一種獨特的現代感性和強力復興了俄狄浦斯主題”。②

?？率侨绾螐团d了俄狄浦斯主題的呢？在談到19世紀以來的文學時，福柯曾經以索福克勒斯的這部悲劇作為例子。他這樣說道：“19世紀以來的文學只有兩個言說的主體，一個是言說僭越的俄狄浦斯，另一個是言說死亡的俄耳普斯，這兩個類別——僭越和死亡隸屬了某種不被稱為‘文學專有空間’的事物?！雹墼缭?0世紀60年代，?？掠盟讋摰漠愅邪罡拍钫摷皠鰡栴}時，就已創造性地從政治學和社會學角度把人的移動和生產問題與生命政治（Biopolitics）有意識地聯系起來了。這足見空間在福柯那里，“與戲劇保持著非常密切的關系”。④然而，?？略谒囆g中闡發的空間思維卻有一個很大不同，那就是這些觀念并不像他對諸如診所、精神病院和監獄等封閉空間所做的一般性分析，這些分析尚沒有對權力機制表現出過度依賴。

在關于“文學是什么”的一次訪談中，?？抡劦搅藢ξ膶W空間性的觀念。他說：“在我看來，另一條道路也許更為人熟知，同時又更不為人所知，另一條道路并不是關于作品的表意結構、能指結構的，而是關于作品的空間性我覺得從未有人想過（除了柏格森)，語言歸根結底并非時間，而是空間我認為將作品語言作為空間去分析，這值得一試?！雹僭谖膶W中關注空間，?？嘛@然是受了布朗肖（MauriceBlanchot）的重大影響。在分析像歷史、譜系、權力、知識、視覺、主體、話語等這些重要概念時，福柯常常不忘空間因素。?？聦臻g分析所秉持的立場不僅是將空間作為一個需要分析的對象或領域，而且還將其作為方法論的核心部分，以及具有事件性（event）屬性來對待的。?？抡J為那些“一系列圍繞生命（福柯很快將之稱為生命政治/生物政治——引者注）而啟動的控制配置、力量圖表、分割和分布，以及場地和組織正是通過空間才得以展開空間曾是分類學和劃分的展開之地，也就是誕生調整、管理、控制個人本身生命的方法之地”。②

甚至于，?？略欢纫驗閷臻g問題的過分關注而自嘲有“強迫癥”的意味，他還因為對空間問題的癡迷而遭到學界指責。③當然，德勒茲絕不屬于此列。恰恰相反，德勒茲創造性地用“制圖學”（car-tography）來命名福柯對空間問題的研究。這正好與?？略浺浴爸茍D學”對個人研究格局的自喻不謀而合。雖然他們只是“偶爾明確地將制圖與治理，以及擁有管理空間的理性計劃的必要性關聯起來”，④但不可否認，這足以貢獻了一種闡釋學方式。因為，作為一種空間思維模式，制圖學被視為“主要不在于尋求真實的表象，而是構建一種映射，以呈現不同的認識論和創造世界截然不同的方式來重新定義各種關系”。這或許恰恰是?？略谒鞲？死账沟谋瘎　抖淼移炙雇酢分幸庥磉_的闡釋意圖。

二、作為闡釋密碼的空間

就像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從監獄、醫院、收容所，到驅逐麻風病患、被隔絕的瘟疫之城；從知識的空間分布，到異托邦以及圖書館、藝術和文學空間的富有啟發性的評論，?？碌闹骺偸浅錆M著空間性（spatiality）的寓意和洞見。作為空間化的思想家，?？聦Α抖淼移炙雇酢返年U釋，首要關注的自然離不開空間。

《對活人的治理》集中分析了這一悲劇。在開篇伊始，福柯便徑直分析了2—3世紀羅馬塞普蒂米烏斯·塞維魯的司法大廳天花板繪制的天空圖案的治理隱喻。福柯據此對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纷隽祟惐?。他斷言塞維魯司法大廳天花板天空圖案的治理隱喻，“幾乎是俄狄浦斯故事的顛倒。因為俄狄浦斯這個人，他的命運并不在頭頂之上，即繪于天花板上的那片星空，而是取決于腳下，取決于腳步，取決于那片路面及路線，即忒拜（ ）與科任托斯（Corinthe）之間的往返路線。在他的腳下，他遭遇了自己的命運，一種無人知曉的命運，不管是他本人還是他的臣民都無法知曉正是他自己許下了他必定會有的遭遇：那使忒拜城不潔并使其遭受瘟疫的人，必定要被驅逐”。①?？抡J為與塞維魯大廳相似的地方還在于：“盡管塞維魯大廳的天花板上缺了一塊，但俄狄浦斯的奧秘或俄狄浦斯的命運也有一塊并非不可知。有位牧人目睹俄狄浦斯出生時所發生的一切，也目睹了拉伊俄斯（laios）是如何被殺死的。人們最后要找尋的，正是這個深居簡出的牧人，他將對這件事情提供見證，說出俄狄浦斯的罪過。因此，在忒拜的鄉間深處，起碼有那么一丁點兒可見、可知的俄狄浦斯命運，掌握在某個人手里。牧人的小屋，即相當于皇帝的寢宮。在這間小屋里，俄狄浦斯的命運即將得以實現，或者至少得以顯示?；实垭[藏他的死亡天象。牧人，他呀，知曉俄狄浦斯的出身之謎”。@簡言之，空間是解讀這一悲劇的關鍵密碼。

在一次訪談中，?？抡f的更為明確。他說，在古羅馬社會，特別是古希臘，當他們想除掉某個人時——你可以在古希臘戲劇中清楚地看到這一點——他們就流放他。在他們周圍總是有空間的?？偪赡苋ヒ粋€不同的地方，一個城邦無法認同的地方，或者無論如何，一個城邦無意引人它的法律和價值觀的地方。當時的希臘世界被劃分成自治城邦和被野蠻人（barbarians）包圍的城邦兩種。因此，總是存在著空間的多形態性和多功能性，以及空間與空（emptiness）、外部和不確定之間的區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中世紀依然像希臘人一樣保持著簡單地通過驅逐他們來擺脫煩人的人的習慣。?？绿嵝眩何覀儾粦撏浿惺兰o最常見的懲罰是放逐，①而另外一種方式則是死亡。就像《俄狄浦斯王》中呈現的那樣，神諭及其解除的方式只有在驅逐和殺掉之間擇其一（戲劇實際上是以空間敘事的形式展開的)。所以，神諭其實已經昭示忒拜城的瘟疫源自宮廷，或者更準確地說，來自家庭、來自國王與王后伊俄卡斯忒（Jocasta）的那張床。據此而論，?？抡J為《俄狄浦斯王》并非像亞里士多德（Aristotle）所說的那樣，是一部近乎完美的悲劇。

?？路磳Ωヂ逡恋拢⊿igmundFreud）對俄狄浦斯的欲望闡釋和流行的能指闡釋，認為這些解讀都不是話語中真正的、最基本的東西。在他看來，最重要的是“六、七世紀最重大的政治重組和再分配中，一個虛構空間（fictitious place）被固定下來一個話語將在這里誕生：就其內容而言，它所談論的是一種揭示世界和事物秩序的話語，直到事實的奇點；就其功能而言，它的作用是控制或作為人們之間政治關系模式服務的一種公正話語，并允許所有的反?，F象；就其主體而言，是一種只有純潔和美德為代價才能獲得的話語，也就是說，在權力和欲望之外。虛構：即虛構的場所（invented site），它將承載一個真實的話語（那些將在哲學的、科學的和政治的話語中漸漸得以明確的話語）”。②也就是說，?？乱呀涀⒁獾搅嗽捳Z的虛構空間。此外，?？驴臻g闡釋更大的意義是他從空間對《俄狄浦斯王》的闡釋，不是在情節性的事情闡釋，而是事件闡釋。這一闡釋的理論旨趣在于：它既不是一個在時空上不可分割的統一體，而是分散的、多樣的、混雜的、隨處發生；也不是文本的或文本內的，而是撒播在制度、法律、政治得失、訴求、行為、抵抗和反應之間的多重性。③這也是他何以被稱為“現代拓撲的新制圖師”的主要原因所在。

?？抡f：“他（俄狄浦斯）否認了他的名字的詞源游戲；他既不知道他的腳為何被刺穿，也不知道他的流浪的足跡走向了何方?！雹艿珡脑~源學來看，俄狄浦斯名字本身其實就暗含著俄狄浦斯悲劇命運與空間之間的珍貴線索：腳腫（oide-pous）也意味著腳智（foot-wise，oida-pous/poda），讓人想到俄狄浦斯能夠回答斯芬克斯之謎，也知道他在哪里（oidi-[oida]pou）。而當科任托斯的信使到達忒拜時，俄狄浦斯（Oedipus）的詞源學又揭開了：Oedipus亦為Oedipou，where亦為hopou。③再者，福柯反復陳述俄狄浦斯的悲劇不是因為他知道的太少，相反，俄狄浦斯有過多的知識。這些知識表面上看是他調查的知識，其實也是來自他空間旅行的知識、外部空間的知識；他的無知是他對來自自身知識的無知，尤其是系于其中的空間知識的無知。雖然，俄狄浦斯通過專注他生命中的重要地方，比如德爾福（Delphoi）、三岔路、科任托斯、忒拜宮殿等，最終拼湊出那些環環相扣的謎語的答案，但是他完全不知道他來自哪，在哪，又去向哪。

俄狄浦斯從誕生地到被拯救的牧羊人峽谷、科任托斯、三岔路再回到他出生的忒拜，再次睡到生下他的那張床上，其中每個空間都極具異托邦性。對于這樣一個異質性的概念，?？抡J為它是一個可以從時間的約束中解放出來的空間。比如，忒拜牧羊人（或奴隸）所藏匿的小屋。真相藏匿于茅屋之下，它不僅相當于皇帝的寢宮，而且擁有與諸神一樣多的知識；它提供的“來自在那里”①的證言，不僅使俄狄浦斯的命運得以實現（或顯示)，而且足以對抗神諭、預言和先知的知識模式。?？戮劢沟膹闹T神的全知凝視向奴隸目擊者的目光轉移，其根本在于現場性法則的重構。神和先知之所以能夠被質疑是因為他們遠離事情的發生之地，他們只是“在遠方拋出他關于神的教諭”。②甚至，奴隸的知識比神和先知的知識更真實，因為奴隸的知識能以回憶的方式呈現時間的空間化，而神的知識只是“處于現在和未來的軸線上”，③指向未來的單向不可逆。和尼采一樣，?？乱仓匾暩桕牭膽騽⌒Ч?，并貢獻了兩種闡釋視角，一種是認為歌隊承擔了類似于現代司法中陪審團的作用，另一種是歌隊每一次都謳歌了空間正義。俄狄浦斯從忒拜被帶到喀泰戎（Kithairon）山、經科任托斯、三岔路、再回到他誕生地方的圓形路線的過程，無不是他形成空間感知的事件化過程。

三、作為事件性的空間闡釋

福柯對悲劇《俄狄浦斯王》的司法闡釋，在俄狄浦斯的闡釋史上貢獻了新的坐標體系。④這一闡釋有兩個顯著的倚重：一是主體性言說——“我”“我自己”“我親自”，其實質的合法性則是源自主體的在場性：“我親自在場”；二是真相在建構的空間里被表述和在物質的空間里被昭示，其實質是呈現機制。福柯通過“對半法則”（halfof laws）的話語實踐分析展現了上述兩個方面。在分析對半法則后，?？陆又撌隽藦纳竦脑捳Z向人的話語的轉變。他說：“這種轉變是由兩個位移完成的。首先是等級上由上到下的位移：開始神和神的仆人在說話，他們缺少——至少在俄狄浦斯的眼中——人的證言；然后是國王們，但是他們缺少奴隸的證實；最后是奴隸本人，他們說出的正是神已經預言過的，講述的正是已經被講述的事件?！雹圻@種由諸神經由國王再到奴隸的，從神到人的空間話語轉向是?？抡撌龅囊朁c。隨后他又分析了知識形式的位移：首先祈求的是神——某種不屬于人的目光和聽覺，接著是王的陳述——伊俄卡斯忒轉述的聽聞故事和俄狄浦斯親見和親歷的事情，最后是信使和奴隸所見、所做的事情。這“三對六半”知識的印證，在?？驴磥?，完全取決于空間性的確認。福柯發現，“最末，最后一個奴隸從窩棚里出來，手里拿著最后一個我們需要的知識碎片，‘敘述’的部分與‘神諭’的部分交合，‘亂倫’的部分與‘殺害’的部分交合，‘忒拜’的部分與‘格林特’的部分交合，整個畫面得以重構”。⑥

在開場，當克瑞翁（Creon）從德爾福回來后，克瑞翁與俄狄浦斯討論的核心便是空間問題。他詢問俄狄浦斯將阿波羅的回答是在宮殿大廳說出來，還是走進王室私下告訴他？俄狄浦斯堅持讓克瑞翁把神諭公之于眾，并將驅逐作為懲罰的兩個手段之一，俄狄浦斯公然發問老國王拉伊俄斯是在宮中、野外，還是在外邦被殺害的？可是，他們的討論在謀殺事件的主體和事件發生空間的差異化指稱中不了了之。俄狄浦斯的身份（作為瘟疫的源頭）與他的住所之間的整體關系，其實在第一場俄狄浦斯與忒瑞西阿斯的對話中就已經顯現出來。比如，忒瑞西阿斯直接指責俄狄浦斯：“你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和你最親近的人可恥地住在一起，卻看不見自己的災難…你雖然有眼也看不見你的災難，看不見你住在哪里，和什么人同居。”③還比如，當俄狄浦斯和伊俄卡斯忒相互陳述了謀殺事件的記憶之后，王室似乎第一次成了一個舒適的地方，伊俄卡斯忒試圖平息俄狄浦斯的恐懼，說：“讓我們進宮中吧?！?/p>

當科任托斯的信使說出波呂波斯去世的消息時，俄狄浦斯的心情也完全受空間支配。在退場中，第二個信使報告了伊俄卡斯忒自殺和俄狄浦斯戳瞎雙眼，這創造了令人遐想的幕后空間，他聲稱這座房子隱藏和暴露了數不清的污染，以至于沒有一條河能把它洗干凈。作為一個家奴，他從王室內部描述了人們從王室外部所看到的景象：伊俄卡斯忒是如何進門后徑直向她的婚床跑去，而且一旦進入房間，就從里面“砰”地關上兩扇門；俄狄浦斯是如何喊叫著沖進宮里、橫沖直撞地進了臥室，仿佛污穢（瘟疫）都被關進了臥室一樣?？墒?，俄狄浦斯有著不同于伊俄卡斯忒自殺的命運：盡管他被迫回到王室，但是這并不是他的最終歸屬，他最終還是逃不了流放（雖然是以自我驅逐的方式）的命運，一個死于宮中，一個必須遭受流放。這樣，俄狄浦斯與伊俄卡斯忒共同應驗，而非選擇性地應驗了神諭關于瘟疫的驅逐與殺死的必然懲戒模式。①當然，這也都是涉及空間的。

其實，給俄狄浦斯命運帶來重大轉折的至少有三個關鍵空間：一是喀泰戎的山坡，二是連接德爾福、道利亞（Daulia）和忒拜的福喀斯（Phokis）的三岔路口，三是忒拜城外人面獅身的幽谷。何以如此呢？因為，喀泰戎山是一個與城邦政治和法律秩序相對立的自然空間——表面上荒無人煙、沒有生命跡象，但它是接受俄狄浦斯幼小生命被遺棄的地方，在?？驴磥?，這里也是一個能誕生真正友誼，以及能擁有與神和先知一樣多的知識的地方，亦即一個接受了不能被容納，但又不能被抹除的生命的異托邦（異質空間)。這正好與誕生了俄狄浦斯的宮殿——代表文明與幸?！鄬φ?。福柯非常重視這種城邦政治例外空間的納入性排除的生命政治空間屬性?？μ┤稚饺僳E罕至的這一物理空間屬性也為俄狄浦斯生命的存活以及后來的重現提供了空間可能。由于這里既遠離城邦（隔絕了政治、法律和倫理道德)，也沒有路（祛除了文化符碼和知識記憶可能），這就為后來俄狄浦斯回到丟棄他生命的忒拜王室提供了可能。對此，雷姆( RushRehm ）指出，為了讓俄狄浦斯從忒拜向科任托斯的空間過渡，索?？死账辜尤肓松裨捴泻苌俪霈F的像放牧這樣的具體事件。②

三岔路口同樣是一個充滿復義的異質空間。它連接著三大古城（政治與文明的凝聚與象征)，卻見證了父的暴力事件。在這里，俄狄浦斯作為空曠之地上孤獨的旅行者，像只流浪或被遺棄的動物一樣被來自城邦的國王和武士毆打。在排除與接納的沖突中，出于生命本能，俄狄浦斯殺死了所有襲擊者，只留下了一個仆人（奴隸）——正是從前伊俄卡斯忒打發去拋棄俄狄浦斯的那個仆人，也是可憐俄狄浦斯而將其送給科任托斯牧人并救了俄狄浦斯的那個仆人。顯然，這個仆人也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逃回后第一時間就請求伊俄卡斯忒送他到鄉下的田野或牧場，遠遠地離開城市，越遠越好。空間在生死交互中承擔了決定性的作用。

兩個身處城邦政治最底層的仆人（一個是忒拜的奴隸，一個是科任托斯的信使，他們都是地位低下的鄙民）卻在遠離城邦的喀泰戎山里建立了直言式信任、真誠式友誼，在遠離文明的荒野中都憐憫一個無助的嬰兒，并協作挽救了這個幼小的生命，一個代表原始與野蠻的地方，卻誕生了友誼和正義的美德。喀泰戎允許新的或不正常的生命存在/事件發生，并提供了空間分配的新方案：一個異托邦的荒野，不是為了排除和驅逐生命，而是為了接納一個正常社會拋棄的人類。這個表面上的無人區（羊群除外)，反而孕育著空間的生產和開放。所以，?？伦⒁獾剑愃朴诔袚痉▽徟兄信銓張F角色的歌隊有時也將此地頌為與諸神相連的神圣之地；本是父子又貴為君王的拉伊俄斯和俄狄浦斯卻在重要文明的交匯之處—三岔路口將對方趕盡殺絕。道路這種代表著生產與文明象征的空間符號，卻也預示著暴力、殺戮與排除的多重性。文明的沖突，原本是彰顯俄狄浦斯生命的時間性，卻在三岔路口這里被集中空間化和事件化了。這不得不令人想起?？履蔷渲恼摂啵骸翱臻g是任何公共生活形式的基礎；空間是任何權力行使的基礎?！雹?/p>

戲劇開始不久，先知忒瑞西阿斯在俄狄浦斯面前就揭示了他的命運：“告訴你吧：你剛才大聲威脅，通令要捉拿的，殺害拉伊俄斯的兇手就在這里；表面來看，他是個僑民，一轉眼就會發現他是個土生的忒拜人，再也不能享受他的好運了。他將從明眼人變成瞎子，從富翁變成乞丐，到外邦去，用手杖探著路前進?！雹俣淼移炙挂阅懿轮i而自豪不已，表面上看，他也是因此才進駐王室并登上王位的，但在斯芬克斯謎語面前他同樣不知道、也看不見自己腳下有什么、自己去向哪里。其實，就像雷姆認為的那樣，俄狄浦斯對謎語的簡單回答，并沒有解答其中的深刻含義。因為，俄狄浦斯既未能理解這個謎語的答案并不是指向一個物種（人)，而是指向一個個體（他自己)，此刻他混淆了同和異的獨特性；也未能理解這個謎語的答案是將時間（隨著年齡的增長）轉化為系于空間之中移動性的身體變化的方式，此刻他模糊了時間空間化對人（主體）的決定性意義。這一謎語暗示人類是依靠著某種媒介（對人類來說是地球）向著一定的目的性移動的生物。②

可以說，俄狄浦斯在每一個關鍵的當口都儼然是一個異托邦?？μ┤稚教幱谝粋€在權力和規范之外的地方，正是其與城邦之間的不可通約性賦予了它被重新部署的潛力性；三岔路口是多重文化與顯赫城邦的匯聚所，正是在生產與暴力的邊緣誕生了文明；斯芬克斯峽谷的生死時刻則是時間空間化的影像表達。這一連串的地點與地點之間的空間關系成為解讀這一悲劇異質地形學的核心。③所以，在俄狄浦斯戳瞎雙眼失明后，他首先痛訴地是：“喀泰戎，你為什么收容我？……你們三條道路和幽谷啊…你們從我手中吸飲了我父親的血，也就是我的血。”④也正是在思考這些地方之后，他才逐漸摸索著走出了他生命的無盡循環，從而發現和認識了他自己。所以，只有從空間來看，才能理解俄狄浦斯（Oedipus）為何是將知識（knowledge）、視覺（sight）、腳（foot）和哪里（where），這幾個奇怪的詞語搭配在一起而構成的根本緣由。

四、結語

俄狄浦斯是古希臘戲劇中備受歡迎的一個主題，而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則是唯一得以完整保存下來的版本。自從索福克勒斯的時代開始，它就始終成為劇作家或詩人、哲學家或語言學家、精神分析學家或文化研究學家熱衷解讀的對象。而在這些闡釋者中，?？聦⒖臻g性視為理解這部悲劇的基礎性地位，創造性地闡述了空間與權力部署之間的事件化戲劇關系，在俄狄浦斯的闡釋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俄狄浦斯命運的悲劇禍起于皇帝的寢宮，轉折于喀泰戎與斯芬克斯之謎的峽谷口，終而被藏匿于鄉間小屋牧人的在場性證言而揭露于天下。命運之于空間、權力的映射關系以事件的屬性呈現，這種制圖學闡釋對后來的劇場理論和表演理論，特別是后劇場理論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責任編輯：榮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