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抽逃出資的公司法構造

關鍵詞：股東出資；抽逃出資；公司資產；注冊資本；有限責任摘要：股東以其持有的股權份額對公司資產享有剩余索取權和剩余控制權，這意味著公司資產是股東出資之生產經營的產物，最終歸屬于股東。因公司法人組織之資產分割的經濟功能，公司與股東各自享有獨立的財產權，股東從公司非法取得的包括但不限于公司注冊資本的任何資產既可構成抽逃出資，也可成立侵占公司財產。股東出資是股東對公司承擔責任大小的量度尺度，抽逃出資意味著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本應承擔的有限責任減少乃至為零，違背了股東以其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有限責任的公司法原理，勢必會助推公司所有權和控制權進一步的分離，誘發股東及其代理人的道德風險，破壞股東、公司管理人員及他們相互之間的團結協作。因此，注入有限責任之抽逃出資概念實現了從侵權法到公司法的蛻變，是侵占公司財產概念所無法比擬和替代的。

中圖分類號：D922.291.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5）04-0127-09

ntheLegal Construction ofCapital Withdrawal under Company Law

GAO Yongzhou（Research Instituteon theConstructionofRuleofLaw in China，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Anhui241002，China）

Keywords：shareholder investment;capital withdrawal;company asets;registered capital;limited liability

Abstract：Shareholdersenjoyresidualclaimandresidual controlrightswiththeirshareofequity，whichmeans that such asets are the productsof businessoperations financed byshareholders'capital contributions byshareholders and ultimatelybelong to the shareholders.Due to theeconomic functionof partitioning inherent inthe corporate legal personhood，boththecompanyandtheshareholders holdseparate proprietaryrights.Therefore，anyasetsillgallyobtained by the shareholders fromthe company—whether part ofthe registeredcapital or not—mayconstitute not only capitalwithdrawal butalsomisappropriationofcorporateproperty.Shareholders'capital contributionisameasureof theextent ofshareholders'liabilityto the company.Capital withdrawal implies that shareholders may reduce or even nulifytheir limited liabilitytoward thecompanyup totheamountoftheir subscribed capitalcontributions，contrary to the principle ofcompany law that shareholders bear limited liabilityforthe company to theextent of their capital contribution.This inevitably exacerbates the furtherseparation ofownership and control within thecompany，heightens themoral hazardof shareholders and their agents，and undermine the cooperationand colaboration between shareholdersand companymanagers.Accordingly，the incorporationoflimited liabilityinto theconceptof capital withdrawalsignifiesatransformationfromtortlawtocorporate law，whichisincomparableand ireplaceable tothe concept of encroachment of company property.

一、問題的提出

在公司實踐中，對具有復雜性、模糊性和隱蔽性等特點的股東抽逃出資行為之界定一直是法學界和實務界面臨的難題。①有學者認為，抽逃出資概念是對股東出資與公司資產/財產之間的邏輯關系之錯誤認識的結果，應以我國公司注冊登記制改革為契機予以徹底地摒棄，只有以侵占公司財產概念取代抽逃出資概念方能契合公司資本制度的內在邏輯及其發展趨勢。②從公司財務結構看，抽逃出資包括侵占公司資產和非法增加公司負債兩種方式。據此，有學者認為，以侵占公司財產取代抽逃出資會造成概念在邏輯上的不周延性，忽略了公司法規制股東抽逃出資的歷史價值以及資本維持原則的核心要義，出路則在于重構禁止股東抽逃出資規則的公司法基礎而非取代之。③

雖然法學界和實務界對抽逃出資概念之內涵及其外延遠未達成共識，但抽逃出資行為涉及公司法與侵權法的交錯則是顯而易見的。似可推定，單純以公司法抑或侵權法的理論來解釋股東抽逃出資行為均是有失偏頗的。因此，在公司法與侵權法之間建立起溝通的橋梁應是建構禁止股東抽逃出資理論的內在要求。股東和公司是兩個獨立的法律主體，各自享有獨立的財產權，在公司生產經營的過程中，因股東出資形成的公司資產之形態及其數量是時刻發生變化的。據此，股東從公司非法取得的包括但不限于股東出資的任何資產均屬侵權行為是毋庸置疑的，不論其行為方式表現為侵占公司資產抑或非法增加公司負債。循此，以侵占公司財產概念取代抽逃出資概念似乎是恰當的。然而，不論是抽逃出資概念的否定論者抑或肯定論者，均是以股東出資之“資”的價值形態及其數量為基礎展開討論的?；陟o態的股東出資及其抽逃出資之學理研究似乎僅僅看到了事物表象，忽略了抽逃出資之“出資”對于公司法人組織的法律意義。

本文認為，股東出資是股東對公司承擔責任大小的量度尺度，股東抽逃出資意味著其本應對公司承擔的有限責任減少乃至為零，違背了股東以其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有限責任的公司法原理。這也是侵占公司財產概念無法涵括和傳遞的抽逃出資概念所特有的價值信息。

二、從股東出資到公司資產：走出抽逃出資概念的公司法困境

從股東出資到抽逃出資的動態過程看，股東出資構成了公司的注冊資本，股東從公司非法取得資產侵蝕了公司的注冊資本則構成抽逃出資。抽逃出資概念的否定論者或肯定論者均是遵循這一基本的研究路徑進行討論的。④從文義解釋看，注冊資本之“資”和抽逃出資之“資”就是股東出資之“資”，且該出資之價值形態及其數量均是不能有所變化的。然而，因公司和股東是兩個獨立的法律主體，股東之出資移轉于公司后，股東所出之“資”在法律上即不復存在，且其價值形態及其數量時刻處于變動之中。這一點正是為抽逃出資概念之否定論者所詰難的地方，也是抽逃出資概念之肯定論者無法自圓其說之處。為行文便捷，本文遵循既有的學術路徑，本著從現象到本質的研究思路，從抽逃出資之“資”這個行為對象談起。

（一）從股東出資到公司注冊資本：出資額的切分

直觀地看，每一股份（股權）的股東出資與股份數（股權數）的乘積等于公司注冊資本，公司注冊資本除以股份數等于每一股份所對應的股東出資。然而，在設立公司時，股東向公司所移轉之財產權的數量與構成公司注冊資本之股東出資并不完全相等。例如，在溢價發行的情形下，投資人向公司移轉的財產可分為三部分：票面金額構成注冊資本；溢價部分用于支付公司的設立費用或者股票的發行費用，如有剩余的，列為公司資本公積金。因公司設立或者發行股份而產生的有關費用雖從股東支付的溢價款中支出，但該費用部分是促推股份發行順利進行所必須支付的，其本身并不構成公司資產，不屬于公司法上的股東出資。①我國2023年修訂的《公司法》第213條規定：“公司以超過股票票面金額的發行價格發行股份所得的溢價款、發行無面額股所得股款未計入注冊資本的金額應當列為公司資本公積金?！睋耍蓶|出資可被切分成公司的注冊資本和資本公積金兩部分，股東出資之“資”與注冊資本之“資”就具有了不同的法律意義，此際股東抽逃出資之“資”該如何界定？在以知識產權、土地使用權、股權和債權等財產評估作價予以出資的情形下，股東抽逃出資之“資”該如何界定？另外，在未直接向公司出資之受讓股權的語境下，受讓股東抽逃出資之“資”又該如何界定？

（二）從靜態到動態：出資額的變動

我國《公司法》第4條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股份有限公司的股東以其認購的股份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睆脑摋l款的立法用語看，股東對不同類型的公司承擔有限責任的表述有所不同（“認繳的出資額”“認購的股份”），但從股東對公司承擔責任的性質看，該兩類公司沒有本質區別。因此，在體系解釋上，應對“認繳的出資額”和“認購的股份”作同一解釋。本文認為，“認購的股份”應是指認購股份之對價，即投資人因認購股份公司的股份而向其所繳納的出資額（股款）。我國臺灣地區的公司法第99條、第154條之規定可資參照。②為行文方便，如未作特別說明，本文以下使用有關的“出資額”“認繳的出資額”“認購的股份”“認購股份之對價”等詞匯均指同一意義。

然而，對于股東來說，《公司法》第4條關于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之規定，在文義解釋上，其既未能涵蓋該出資額在時間維度上的縱向變動，也未能體現該出資額在股份/股權轉讓中的橫向變動。

1.出資額的縱向變動

在公司設立或者增資時，根據公司章程/股東協議之規定，股東繳納的出資額是確定的，在該時點上，股東以其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是沒有異議的。但是，在股東將其出資額移轉于公司后、轉讓股份/股權或者公司解散前，意味著該股東不僅以其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而且也承擔了該出資額的機會成本，例如股東將該出資額存入銀行或者借貸給他人以取得的利息收入。循此，以出資額為限界定股東對公司承擔責任僅是對股東出資責任限度的靜態描摹而非動態刻畫，因為股東對公司承擔責任之量（出資額 機會成本）實質上是大于其出資額的。當股東將其出資額投資于公司，意味著其以承擔該出資額的機會成本為代價而換得具有不確定性的股息或者紅利收入。

股東因向公司出資而取得相應的股份，并依其持有的股份對公司享有相應的股權，即出資 $$ 股份 $$ 股權。從法律經濟學看，該股權的內容為股東對公司資產享有的剩余索取權和剩余控制權，即所有者權益。③為便于說明問題，本文擬借助會計恒等式來分析公司資產與股東權益之間的邏輯關系。

在會計制度中，會計恒等式為：公司資產 負債 + 所有者權益。將該會計恒等式進行移項，可以得到另一個等式：所有者權益 ： 公司資產-負債。以下按三種情形分別討論。

其一，在公司設立時，此際公司沒有負債，股東出資構成了公司資產。如上文所述，該公司資產包括但不限于公司的注冊資本。

其二，在公司存續期間，公司資產處于變動之中： ① 若公司資產減去負債后的余額大于股東的出資額，該大于股東出資額的余額部分即是股東出資額的租值，該租值當然歸屬于股東。①在該種情形下，股東是以大于出資額的公司資產凈值（出資額 ?+ 租值）為限對公司的未來債務承擔責任。 ② 若公司資產減去負債后的余額小于股東的出資額，意味著股東以其出資額承擔責任的風險部分實現。在此種情形下，股東以小于其出資額的公司資產凈值為限對公司的未來債務承擔責任。該種情形本質上是與公司法上的形式減資具有邏輯上的一致性，即僅減少資本額，以資本彌補虧損，不涉及公司資產流出?！豆痉ā返?25條第1款規定：公司依照本法第二百一十四條第二款的規定彌補虧損后，仍有虧損的，可以減少注冊資本彌補虧損。申言之，在公司存續期間的任何時點上，理論上可以將公司解散并同時重新設立，那么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股東的初始出資額是隨著公司凈資產的變化而變化。這意味著我們可將公司凈資產視為股東對公司之出資額的總和，并以其對公司的未來債務承擔責任，只不過其不具有公司法上的股本之名分而已。

其三，當創始股東將其股權轉讓給受讓人，受讓股東對公司如何承擔責任以及承擔多少責任，《公司法》第4條并未予以明確。這就涉及股東出資額的橫向變動。

2.出資額的橫向變動

在文義解釋上，《公司法》第4條使用了“認繳”“認購”之語詞，意味著其適用于創始股東（包括取得公司增資之股權/股份的股東）對公司承擔責任的情形，而其能否當然地適用于股份/股權轉讓之受讓股東似乎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

根據股份/股權轉讓合同的相對性，受讓股東僅向創始股東交付轉讓股份/股權之對價，其并沒有向公司繳納任何出資，可能不知道甚至不愿意知道（如通過證券交易所的股票交易）創始股東是否向公司繳納出資、出資形式及其數量，其又如何以創始股東之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受讓股東是以其受讓股份/股權之對價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從創始股東和公司的角度看，以認繳的出資額為限是合理的；從受讓股東看，以受讓股份/股權之對價為限則是合理的，在股份/股權多次轉讓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在認繳的出資額與受讓股份/股權之對價不相等的情形下，受讓股東如何以創始股東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及其對公司承擔責任之量該如何確定？

在一個自愿公平的交易場景下，受讓股東從創始股東取得股份/股權并向其支付對價。從受讓股東看，其以持有的受讓股份/股權對公司資產享有所有者權益，且該所有者權益所對應的公司資產份額的價值應是相當于受讓股份/股權之對價的，理論上該兩者的價值可以完全相等。申言之，受讓股東是以基于持有股份/股權對公司資產享有的資產份額價值對公司的未來債務承擔責任的。這也就意味著受讓股東實質上是以受讓股份/股權之對價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的。對于受讓股東來說，創始股東對公司繳納的出資額的數量及其形式已無關緊要了。這就是前文討論的出資額縱向變動在股份/股權轉讓中的表現和實現。本文稱之為出資額的橫向變動。

由上文析述可知，《公司法》第4條規定的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僅適用于公司在其設立或增資之時點的股東，忽略了該出資額在縱向和橫向上的變動性。從股東出資 $$ 股份 $$ 股權 $$ 公司資產生成的邏輯鏈條看，只有股東持有的股權份額是確定不變的，股份/股權價值的大小最終取決于公司資產的多少。由此，股東只有以其持有而非認購的股權份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方能動態地反映公司資產之變動的現實性?！斑@是已經確立的…無論是在他們的人身上還是在他們的財產上，私人法人團體的個人成員對他們在股票中擁有的財產數額之外的債務不承擔責任”。②換言之，股東以其持有的股權份額所對應的財產數額對其法人團體的債務承擔責任。相較于第4條前半句關于有限公司的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之規定，其后半句關于股份公司的股東以其“認購的股份”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之規定則要合理得多。但是，從體系解釋看，兩者之不同用語所涵括的法律意義則是完全相同的，因而第4條后半句之規定也是不足取的。為切實反映股東出資在縱向上和橫向上變動的現實性，本文建議未來《公司法》關于股東對公司承擔責任的規定應修正為：股東以其持有的股權份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因此，股東對公司承擔的有限責任是具有確定性和變動性的辯證統一：從公司看，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該出資額在股東向公司認繳之時即已確定，未經法定程序不得增減；從股東看，其是以持有公司股權份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該股權份額所對應的公司資產則是變動不居的，意味著其對公司承擔的責任具有變動性；當然該責任的底線（股東認繳的出資額）是確定的，由此“公司債權人就可以在與公司交易中得到最低限度的擔保，從而實現其利益的保護”。①

（三）抽逃出資之“資”：公司資產

由上文可知，股東出資構成公司的注冊資本，但后者可能不完全等同于前者，或有源于股東出資之公司資本公積金的存在。在正常情況下，公司的注冊資本與資本公積金構成了公司的初始資產，亦成為公司生產經營的財產基礎。在公司生產經營過程中，公司資產時刻發生變化：當公司凈資產大于股東出資，意味著股東出資產生了租值；當公司凈資產小于股東出資，意味著股東出資有了虧蝕。股東依其持有的公司股權份額對公司凈資產享有所有者權益，意味著該租值由股東享有，虧蝕亦由股東承受。這也解釋了同一公司在不同次股票發行中，在其票面金額以及溢價程度不同的情形下，不同次認購股份的股東在認購數量相同的股份時，其向公司支付股款數額不等的原因所在。申言之，公司凈資產就是股東的財產，只不過在法律上還沒有分配而已。這也是股權之剩余索取權的具體內容。因此，股東違反公司法的規定從公司非法取得的包括但不限于公司注冊資本的任何公司資產均可構成抽逃出資，抽逃出資之“資”即是公司資產。②這一點也可以從公司減資、股份回購等合法返還股本中得以旁證。在公司減資、股份回購等合法返還股本的情形下，公司減少注冊資本，其向股東返還的是公司資產而非股東出資之“資”，尤其是在公司利潤大于其向股東返還股本的數量之時，這一點就更加凸顯。與股東抽逃出資不同之處在于，公司減資、回購等合法返還股本是需要將公司登記簿上記載的公司注冊資本的數額相應地予以減少。另外，如果抽逃出資之“資”是指股東出資而非公司資產，那么以知識產權、土地使用權、股權和債權等出資之股東，以及受讓股權之股東就不可能成為抽逃出資之主體。因知識產權、土地使用權、股權和債權等依法轉讓于公司后，該類出資之股東在客觀上是無法將其出資抽逃出公司的；受讓股權之股東因其未能直接向公司繳納出資，邏輯上該受讓股東是無“資”可抽逃的。張五常認為，“凡是可以產生收入的都是資產，而收入折現后的現值是資本，也是資產的市值”。③循此，在公司存續期間，公司資產即是股東向公司繳納的出資額之動態表現形式。這就在法理上消解了學者所說的抽逃出資概念帶來的公司法上的理論和實踐困境。④

從我國《公司法》的相關規定看，在公司的存續期間，股東對公司資產享有的所有者權益包括注冊資本金、資本公積金、法定公積金、任意公積金和尚未分配的利潤。據此，有學者認為，基于公司資本維持原則，若在所有者權益項下存有注冊資本金、資本公積金、法定公積金、任意公積金和尚未分配的利潤時，股東從公司非法取得的資產大于后四項之和的部分方可構成抽逃出資，即股東從公司非法取得資產只有侵蝕到了注冊資本金方可構成抽逃出資，否則按違法分配處理。需要追問的是：以股東從公司非法取得的資產數量之不同而將同一侵占公司資產行為界定為性質不同的兩種行為（違法分配、抽逃出資），其法理根據何在？當債務人公司符合我國《破產法》第2條規定的“不能清償到期債務，并且資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或者明顯缺乏清償能力的”情形下，在其進入破產程序前，公司的股本已不復存在而無法被侵蝕時，此際股東從該公司非法取得資產構成抽逃出資？在法律技術上，對處于時刻變動中的公司資產而言，工商機關以及審判機關事后該如何判斷股東在非法取得公司資產之時即侵蝕了公司的注冊資本？這就關涉到股東抽逃出資與公司資本維持原則之間的關系問題。

三、從公司資產到抽逃出資：資本維持原則的誤讀

無論投資人是將其財產投資人股還是借貸給他人，都是要獲取一定的收益以彌補其機會成本的。因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公司法人組織的經濟分割功能致使股東投入到公司中的財產被鎖定，①非經法定的減資或者解散清算程序不得返還股本，以保護公司債權人的權益。循此，為彌補股東因投資公司而承擔其出資額的機會成本，公司只可能將清償債務后的所余利潤依法分配給股東。我國《公司法》第210條第4款規定：“公司彌補虧損和提取公積金后所余稅后利潤，有限責任公司按照股東實繳的出資比例分配利潤，全體股東約定不按照出資比例分配利潤的除外；股份有限公司按照股東所持有的股份比例分配利潤，公司章程另有規定的除外?！币虼?，為了防止公司向股東支付的股息或者紅利超過公司的利潤，進而侵蝕公司股本，公司資本維持原則就應運而生了。

從學術文獻看，學界通常僅從公司資本維持原則之“維持”的字面含義出發，簡單地將其理解為維持資本不得致其減損的原則，即公司必須（應當或盡量或至少）維持（保持）與公司資本（資本額或注冊資本或發行資本）相當（相應）的財產（資產或資本）。②有學者認為，這種望文生義的理解沒有抓住公司資本維持原則的本質內涵，也無實證法上的根據。③本文認為，對資本維持原則之內在機理的發掘是消弭學界分歧的有效方法。資本維持原則實質上是股東有限責任之法律推理的邏輯結果。股東繳納的出資額構成了公司的股本，該股本包括但不限于公司的注冊資本。股東以其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意味著股東僅能從公司的利潤中取得股息或者紅利收人以彌補其出資額的機會成本。申言之，公司對股東進行分配不能超過其利潤，否則侵蝕股本，違背了股東以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的法定義務，進而推高了公司債權人的債權風險。“法律保護原始資本金額范圍內的公司財產，以免公司將其分配給股東”。④資本維持原則“意旨除了保護公司債權人外，更在制止股東要求超額之盈余分派，以確保企業之健全發展”。③循此，資本維持原則是指，在公司存續期間，公司只能依法以其所得利潤為限向股東分配股息或者紅利，禁止公司將其股本（注冊資本、資本公積金）非法返還給股東，以維持相當于股本之現實財產?？梢姡举Y本維持原則為公司向股東分配時劃定公司資產的權利邊界，以預防股東的道德風險。③申言之，資本維持原則是著眼于靜態的、初始的公司注冊資本額不因公司分配行為而減少，其直接規制的對象是公司行為，為債權人提供最低限度的保障。當然，在程序合法的情形下，只要不侵蝕公司的注冊資本，股東可因公司分配而取得公司財產。

由上文可知，因公司的所有者權益所對應的公司資產具有變動性，動態地看，公司資產可視為股東出資，股東從公司非法取得的任何資產均可構成抽逃出資，那么股東從公司非法取得的資產侵蝕了公司的注冊資本，對該侵蝕公司注冊資本之行為部分當然屬于抽逃出資。循此，公司法禁止股東抽逃出資是著眼于動態的公司資產，其直接規制的對象是股東行為，以保障公司財產不因股東的侵占行為而受損。股東抽逃出資可能會沖擊資本維持原則，但這并非資本維持原則內生的反向力量，只是其偶發的外生因素。在該種情形下，對股東抽逃出資行為性質的定性并非因其違反了公司資本維持原則，而是其侵占了公司資產。因為資本維持原則僅是判斷公司能否將其財產分配給股東的標準，其所指向的直接對象是公司而非股東，是對公司分配行為的法律評價，與股東因公司分配而取得公司資產的行為性質沒有必然的邏輯聯系。這就關涉到違法分配與抽逃出資之間的關系問題。

根據公司資本維持原則，公司可以依法將超過股本之上的公司凈資產按照法定程序分配給股東以彌補其出資額的機會成本。以分配是否合法為標準，可將公司分配分為合法分配和違法分配兩種情形。對于違法的公司分配，公司可按照法律規定的程序予以補正。在公司不予補正或者因公司違法分配侵蝕了公司股本而不能補正的情形下，本文認為，受違法分配的股東是否構成抽逃出資，應區別對待：對于濫用公司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而積極推動公司違法分配并接受分配的股東，可直接成立抽逃出資；對于不知曉公司違法分配而被動接受分配的股東，應將受分配之資產返還于公司；拒不返還的，方可構成抽逃出資。這是由資本維持規制的對象公司不同于抽逃出資規制的對象股東，以及公司的行為不等于股東的行為所決定的。循此，抽逃出資包括但不限于公司違反資本維持原則而非法向股東返還股本，兩者之間不具有法律上必然的邏輯勾連。

據此，公司資本維持原則旨在為公司向股東分配其資產劃定產權邊界，禁止股東抽逃出資并非有學者所說的是資本維持原則的“最原本的含義”①，股東抽逃出資僅是公司違反資本維持原則的可能的法律后果而已。若我們將研究視角從股東對公司認繳出資轉向股東對公司承擔有限責任，這一點就更加清楚了。

四、從股東出資到有限責任：抽逃出資概念的厘清

法人之所以具有獨立人格，從而與自然人并列為民法中主體之概念，其根本原因在于法人擁有獨立資產，其法律技術手段就是資產分割。②“法人所謂的‘資產分割’，系指資產的原所有人為達經濟上目的，而在法律認可之前提下，將其特定的資產割分出來，使該資產之權利義務歸屬于新成立之法律主體，而與原所有人的資產做出切割，且該法律主體之債權人對于該項資產，相對于該法律主體之股東之債權人有優先地位。這個核心法則使商業活動主體由單一自然人轉變為企業組織，并且使企業組織跳脫獨資與合伙，創造了‘公司’這個組織形態…資產分割在公司法制中，即是‘有限責任’?！雹垩耍蚬痉ㄈ私M織之資產分割的經濟功能，股東根據公司章程/股東協議之規定將其財產權利移轉于公司并因此而取得相應的股權，股東出資的實質意義在于以其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

股東以其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責任，意味著該出資額是量度股東對公司承擔責任大小的一個確定的尺度。對于股東來說，若其從公司非法取得包括但不限于公司注冊資本的任何資產，均意味著其對公司本應承擔的以出資額為限之有限責任減少乃至為零，至于其以何種方式從公司非法取得資產以及是否侵蝕到了公司股本均是無關宏旨的。本文認為，公司法禁止股東抽逃出資，旨在防止股東通過非法的方式從公司取得資產，以減少乃至免除其對公司本應承擔的有限責任，進而保障有限責任制度功能的發揮。

1911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校長尼古拉斯·默里寫道，“我字斟句酌地認為，有限責任公司是現代社會最偉大的發明即使是蒸汽機和電力的發明也遠不如有限責任公司重要，如果沒有它，它們就會變得無能為力”，①“有限責任作為公司的關鍵特征，使其成為如此具有吸引力的人類合作與協作的形式。通過允許組建公司的人將其下行風險控制在他們投資于公司的數額內，可以使公司承擔更多的風險并以低成本運營。它還可以防止公司參與者（例如股東、員工、經理）之間對誰應當承擔公司責任展開浪費性斗爭”。②股東抽逃出資以減少乃至免除其對公司本應承擔的部分或者全部責任，勢必會扭曲公司法律制度所預設的有限責任之應有功能?！皬母怕噬险f，系統的任何一次變動，無論是某個部分的隨機擺動，還是來自外部的干擾，都會將系統推向無序或者失效?！雹墼诩榷ǖ墓竟蓹嘟Y構和治理模式下，抽逃出資之股東并不當然喪失其股東資格，股東抽逃出資勢必會導致公司所有權和控制權進一步的分離，誘發抽逃出資之股東及其代理人的道德風險，破壞股東、公司管理人員及其他們之間的相互合作和協作，激勵公司的商業決策偏向過度承擔風險的動機，“每當管理者使用他人的金錢時，就有可能出現可能會破壞價值的機會主義或簡單的卸責”。④

本文認為，公司法禁止股東抽逃出資僅僅是該制度的表象，通過該表象以捍衛股東的有限責任才是其核心要義。對此，無論是抽逃出資概念的否定論者抑或肯定論者均未涉及。公司與股東各自享有獨立的財產權，股東從公司非法取得任何資產當屬于侵權行為，這是侵權法的基本常識。因此，學術界掀起了以侵占公司財產概念取代抽逃出資概念的強烈呼聲也就不足為奇了。

當我們將有限責任注入股東抽逃出資的概念中，抽逃出資的含義也就呼之欲出了。本文認為，抽逃出資是指，公司成立后，股東從公司非法取得資產，以致全部或者部分地減少乃至免除其本應承擔的有限責任。對此，需作如下說明。

依據公司法原理，只要依據公司法取得股東資格，不論該股東是否繳納股款，其以認繳的出資額為限對公司承擔的責任限度是確定的。另外，無論是具體化的個體股東還是抽象化的整體股東，均負有維護公司資產分割的法定義務，這是由股東對公司承擔的有限責任使然。因此，只要依據公司法取得股東資格的人均可成為抽逃出資的主體，不論該股東是否繳納股款及其繳納多少，也不論該股東抽逃出資之量是否大于其向公司繳納的出資額。就股東而言，從公司非法取得資產意味著減少了其對公司本應承擔的有限責任，違反了維護資產分割的法定義務，這對于已繳納股款的股東與未繳納股款的股東沒有任何區別，當然均應成立抽逃出資。這亦是舉輕明重之法理的當然要求。另外，對比我國《民法典》《公司法》對侵占公司資產與抽逃出資之法律責任的相關規定，不僅后者承擔的法律責任之嚴厲程度要高于前者，而且其所涉及的責任人范圍亦大于前者。如果從公司非法取得資產之未繳納股款的股東依照侵占公司財產而非抽逃出資之規定追究法律責任，那么就會誘發其道德風險乃至與其他股東合謀侵占公司資產，該其他股東、負有責任的公司董事、監事和高級管理人員就會因此而免于按照禁止抽逃出資追究法律責任。這也同樣適用于股東侵占公司資產的數量超過其對公司繳納的出資額的情形。

從我國《公司法》第53條之規定看，本文對抽逃出資概念的界定是契合公司法理的。該條第1款規定：“公司成立后，股東不得抽逃出資?！痹摋l款并沒有對抽逃出資之股東作特別的限定，應該包括已經取得股東資格但未繳納股款的股東、侵占公司資產但未侵蝕公司股本的股東以及侵占公司資產的數量超過出資額的股東。需要指出的是，第53條第1款之規定與我國《公司法》第253條之規定不完全一致。第253條規定：“公司的股東在公司成立后，抽逃其出資的，由公司登記機關責令改正”。相較于第53條第1款之規定，第253條之規定多了一個“其”字。本文認為，該條款中的“其”字應予刪除。首先，刪除“其”字是法律體系邏輯一致性的內在要求，以免產生可能的歧義。其次，抽逃“其”出資，意味著以“其”限定抽逃出資之對象，縮小抽逃出資之主體范圍和對象數量。在文義解釋上，取得股東資格但未繳納股款的股東、侵占公司資產但未侵蝕股本的股東以及侵占公司資產的數量超過出資額部分的股東就有可能被排除出抽逃出資規制的主體范圍。這就為以侵占公司財產概念取代抽逃出資概念提供了實證法上的依據。如果從具體的股東出資之“資”、抽逃出資之“資”的物理表象深入到抽象的因股東出資而生成之有限責任，將上述三類股東納入抽逃出資規制的主體范圍就具有了堅實的法理根據。

因此，將有限責任注入抽逃出資，意味著股東從公司非法取得任何資產均可成立抽逃出資。這不僅消解了以股東從公司非法取得的資產數量之不同而將同一侵占公司資產行為界定為兩種不同性質行為（違法分配、抽逃出資）的法理難題，而且避免了工商機關以及審判機關事后判斷股東從公司非法取得資產之時是否侵蝕了公司注冊資本之法律技術上的困難。

五、結語

因公司資產是股東出資之動態表現形式，公司與股東是兩個獨立的法律主體，這決定了股東從公司非法取得任何資產均可成立抽逃出資。據此，股東抽逃出資屬于侵占公司財產的侵權行為。在公司法上，股東出資意味著股東的出資額是量度其對公司承擔大小的尺度，股東抽逃出資則是減少乃至免除其本應對公司承擔的部分或全部責任，遏阻乃至徹底破壞有限責任制度之應有功能的發揮。當我們將有限責任注人股東侵占公司財產行為之中，抽逃出資概念就具有了侵占公司財產概念所無法涵括的價值和功能，實現了從侵權法到公司法的跨越。

“資本（capital value）是資產（capital asset）的市值，像財富一樣，是現值”①，公司資產是抽逃出資指向的對象，這意味著抽逃出資之股東濫用了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損害公司債權人的利益，可成立公司法人格否認。由此，本研究在抽逃出資和公司法人格否認之間建立起法律上的聯結，共同預防公司資產的不當外流。需要叩問的是，我國刑法有關抽逃出資罪的規定不適用于依法實行注冊資本認繳登記制的公司，這有充分的法理根據嗎？

責任編輯：張昌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