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頒布的修訂版《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是我國商事法領域的一部基礎性法律,對公司設立、組織結構、股東權益保護、交易安全以及社會經濟運行的各個方面均具有重要規范意義。此次對公司法的修訂,既順應了我國不斷升級的營商環境建設需要,也回應了民營經濟發展與企業家群體對法治化保障的強烈呼聲。為何要在先前分散修法的基礎上推動這次重大修訂?新公司法有哪些重要制度創新?新公司法給民營經濟帶來哪些重大促進與支持?在新公司法正式落地實施一周年之際,本刊特約記者就這些問題專訪了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教授耿利航,請他進行解讀。
《領導文萃》:我國的公司法最初于1993年頒布,并經歷了數次修訂。特別是最近一次修訂的新公司法(2024年7月1日施行),對制度和條文結構進行了全面的更新。請您結合其中一些“關鍵條款”或“核心變化”,具體談談主要的制度創新所在。
耿利航:正如您所言,本次全面修訂的理念與以往僅在某些細節條款上進行微調的做法大相徑庭。立法機關從一開始就堅持回顧已有成果、回應現實挑戰、吸收國際經驗、強調本土特色。此次修訂的顯著創新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對公司資本制度進行了重新修正和完善,引入了“雙層股權結構”的相關規范,這不僅有助于提高公司的治理效率,而且能夠更好地適應現代企業發展的需要;其次,推動了公司治理層面更深層次的改革,包括對董事會結構和職能的優化,以及對管理層激勵機制的創新,旨在提升公司的整體運營效能;再次,加強了對債權人和中小股東等弱勢群體利益的保護,確保這些群體的合法權益不受侵害。這些調整背后反映了復雜的現實情況,也確實觸及了國內企業在運營過程中暴露出的一些固有問題與難點,比如資本結構不合理、治理結構不完善、利益相關者保護不足等。通過這次全面修訂,我們有理由相信,國內企業的整體競爭力和可持續發展能力將得到顯著提升。
《領導文萃》:很多人最關心的是與資本制度相關的改動,尤其是認繳制的調整。2013年的修法在推出全面認繳制后,雖然對鼓勵大眾創業很有幫助,但同時也滋生了不少股東逃避出資或設置超長出資期限的現象。這次修訂如何在鼓勵投資與避免亂象之間取得平衡?
耿利航:自2013年公司資本制度改革全面實施認繳制以來,創業門檻顯著降低,市場活力得到了極大的激發。但是,在實際操作中,一些股東濫用認繳制,虛報注冊資本,以及設定不切實際的超長期出資期限(例如50年甚至100年)等問題逐漸顯現。這些問題導致在公司資不抵債的情況下,債權人追償困難,從而損害了市場信用。為了應對這些挑戰,新公司法在維持認繳制的同時,通過系統性的制度安排,旨在在鼓勵投資和防范風險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新公司法采取的核心措施包括:第一,設定出資期限上限,遏制“空殼公司”的蔓延。根據新公司法,有限責任公司股東認繳出資的最長期限不得超過5年,并明確股份有限公司必須實繳出資,不得采用認繳制。這一調整既維護了初創企業的資本靈活性,又防止了股東無限期拖延出資,確保公司擁有基本的償債能力。第二,加強董事會的資本催繳責任。新公司法規定董事會必須承擔監督股東按期出資的職責,若股東未按期實繳,董事會必須履行催繳職責。若董事未能及時催繳,導致公司或債權人受損,需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這一規定將資本充實責任從股東擴展至公司治理層,形成了雙重約束。第三,引入股東失權制度,抑制“逃廢出資”現象。若股東在催告后仍未履行出資義務,公司可發出書面通知,剝奪其未實繳部分的股權,并依法減資或由其他股東或第三方認繳。該制度提升了股東違約的成本,防止其長期占用股權而不履行出資義務。第四,完善“加速到期”規則,維護債權人權益。當公司無法清償到期債務時,債權人有權要求未實繳出資的股東提前履行出資義務,即便原定出資期限尚未到期。這一規則彌補了原認繳制的缺陷,防止股東以“出資期限未到”為由逃避債務。第五,優化減資程序,兼顧效率與安全。新公司法在收緊出資監管的同時,簡化了減資程序,同時允許企業通過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替代傳統報紙公告,降低合規成本。這種“嚴進寬出”的調整,既強化了資本真實性要求,又為企業提供了更靈活的資本運作空間。
應該注意的是,這次修訂并沒有回到原先1994年必須驗資、設置最低注冊資本、嚴格實繳的老路,而是用一定的規則去約束極端情形,讓認繳制在“寬松”與“責任”兩端取得平衡,這也能最大程度避免假資本、逃廢出資等違法操作。
《領導文萃》:我們還注意到,在股份公司層面,修訂后增加了授權資本制和無面額股,很多業界人士認為這是為了滿足一些高成長型企業或者有跨境上市需求企業的多元化融資要求。這些制度是如何具體設計的?
耿利航:新公司法引入了授權資本制和無面額股兩項重要制度,旨在優化公司融資機制,提高資本運作效率,同時兼顧風險防控。這兩項制度不僅使我國公司資本制度進一步與國際接軌,也為企業,尤其是創新型和高成長型企業,提供了更靈活的融資工具。
在傳統資本制度下,公司每次發行新股均需召開股東大會并修改章程,流程繁瑣,可能錯失市場融資窗口。新公司法引入的授權資本制允許公司在章程或股東(大)會決議中預先授權董事會,在一定期限和額度內自主決定新股發行,無需反復履行股東大會程序。董事會可根據市場情況快速決策,抓住最佳融資時機,尤其適合科技、互聯網等高速發展的行業。為避免董事會濫用權利,新公司法同時設置了多重限制:額度限制——授權發行的股份總數不得超過公司已發行股份的50%,以防止股權被過度稀釋;高表決門檻——董事會決議須三分之二以上表決權通過,確保審慎決策;期限約束——授權通常設定合理期限(如1~2年),過期須重新授權,防止長期失控。
新公司法還引入了無面額股,目的是簡化資本運作,增強市場適應性。傳統股票通常設定固定面值(如1元/股),但在企業合并、拆股或資本公積轉增股本時,面值可能成為計算障礙。新公司法引入無面額股制度,允許公司發行不標明固定面值的股票,使股票定價更貼近市場實際價值,避免面值對定價的人為約束,而且在股份拆分、合并或轉增時無需受面值限制,減少會計處理復雜度。歐美、日本等成熟市場普遍采用無面額股,此次改革也有助于中國企業跨境融資與并購。
《領導文萃》:接下來請您談談公司治理上的變動。修訂后,在“雙元制”和“單元制”兩種模式之間,一方面公司可以根據自身情況做選擇,企業似乎擁有更大自主權;另一方面,對于控股股東和實際控制人的限制也進一步完善,比如“事實董事”和“影子董事”等概念都被寫入法律。您怎么看待這些變化?
耿利航:我國的公司法長期以來遵循“董事會+監事會”的雙層治理結構,在歷次修訂中均未進行根本性的改變。新公司法開創性地構建了“治理模式菜單”,在內部架構上給予了市場主體更大的自主權,提供三種選擇方案:一種是單層制(審計委員會模式),取消監事會,在董事會下設審計委員會(必須包含過半數的獨立董事),將監督職能前移,審計委員會擁有財務核查、內控評估等7項法定職權,實現決策監督一體化。一種是簡易治理模式,對于小微企業和初創公司,可僅設1名執行董事或1名監事,以縮短決策流程,降低決策成本。還有一種是傳統雙層制,公司章程可以明確監事會與獨董的職能邊界(如監事會主攻合規性監督,獨董側重商業判斷監督),建立信息共享機制等。
關于控股股東和實際控制人的約束力度,新公司法規定得更為全面和嚴格。正如您所提到的,“事實董事”和“影子董事”這兩個概念的引入,主要是為了應對在公司運營中可能出現的“幕后控制”或“背后指揮”的問題。在我國的公司實踐中,這種現象并不罕見。針對這種“背后控制失范”的情況,新公司法明確規定,即使實際控制人沒有擔任登記董事的職務,但如果他們實際上執行了董事的職責,那么他們也必須遵守董事會、監事會高級管理人員的忠實勤勉義務,并承擔相應的責任。而如果控股股東或實際控制人即使表面上沒有執行公司事務,但對董事或高級管理人員施加了強制性的指令,導致公司利益或債權人的利益受到損害,他們也將與相關董事一起承擔連帶的賠償責任。該規定有效地堵塞了過去法律中存在的漏洞,防止那些不擔任公開職務、不直接出現在公司管理層的實控人,以“我只是股東、沒有擔任任何職務”為由來規避對外承擔的責任。
這次修訂在公司治理層面傳遞了兩大核心理念:一是向企業提供更靈活、多元的內部組織結構選項,讓公司在“適度的制度自治”下去選擇最適配的治理模式;二是在制度保障層面真正打破“登記董事”與“事實控制人”之間的身份割裂,使各種實際主導公司經營的人,都要為其行為承擔相應的法律義務和責任。這對提升企業整體治理效率、強化對中小股東和債權人的保護,以及持續優化營商環境都將起到重要的助推作用。
《領導文萃》:請您談一談小股東、債權人等弱勢方在新公司法下的利益保護問題。
耿利航:對于小股東利益保障,新修訂的公司法主要圍繞兩個核心機制展開:首先是全面加強股東的知情權體系,將查閱范圍從傳統的財務報告擴展至包括原始會計憑證在內的所有相關資料,甚至包括子公司的信息,同時引入專業中介機構以協助查閱,有效解決信息不對稱的問題。其次是完善異議股東的退出機制,在傳統的合并分立情形之外,新增了“控股股東濫用權利”等回購觸發條件,并建立了基于市場價值的動態定價模型,以確保退出價格的公正性。同時,優化了程序規則,明確了公司在法定時限內必須履行回購義務。
新公司法同樣對債權人保護制度進行了系統化的完善,構建了三大核心機制:首先是認繳資本加速到期制度,明確規定當公司無法償還到期債務時,債權人有權要求尚未到期出資的股東在其認繳范圍內承擔責任,從而確保資本的充實。其次是關聯公司連帶責任制度,這一制度突破了傳統法人獨立原則的縱向限制,確立了橫向揭開公司面紗的規則,對控股股東通過關聯企業轉移資產、逃避債務的行為構成了有效的制約。最后是強制注銷制度,為那些無實際經營活動、長期停業的“僵尸企業”建立了行政清理通道,從而優化了市場退出機制。
《領導文萃》:很多民營企業主都在關注這次修訂的公司法,因為近年來民營經濟在市場中的地位不斷上升,企業發展也面臨越來越復雜的競爭環境。您認為新公司法會給民營經濟帶來哪些重大促進與支持?
耿利航:新公司法充分體現了立法者對民營企業發展需求的精準把握,通過制度創新構建了更具適應性的規范體系,呈現出三個維度的制度突破:首先,在市場主體準入方面,采用“有限約束型”認繳制設計,既維持了5年認繳期限的剛性約束,又保留了注冊資本認繳制的便利性特征。這種“期限管控+信用約束”的復合機制,有效平衡了創業便利與交易安全兩大價值目標。其次,在公司治理維度,構建了“階梯式”治理結構選項:從微型企業的單人治理模式,到成長型企業的董事會中心模式,再到上市公司的復合治理架構,形成與企業生命周期相匹配的彈性制度供給。特別是單層制治理與專門委員會制度的引入,實現了治理成本與風控要求的動態適配。再次,在可持續發展層面,將ESG要素嵌入公司治理規范:一方面通過強化實際控制人責任完善治理結構,另一方面新增環境責任條款引導綠色經營,同時優化中小股東保護機制促進利益平衡。這種制度設計既回應了國際合規要求,更為民營企業轉型升級提供了規范指引。綜觀而言,新公司法既保留了原有的低門檻、高效率特點,也根據實踐中出現的亂象作了改進,讓民營企業在更透明、可預期的環境里運作。新公司法通過兼容國際慣例與本土實際,必然為民營經濟注入更多活力,幫助企業應對激烈的市場競爭和發展挑戰。
《領導文萃》:前面我們談到了新公司法對于民營經濟的利好與促進作用,但也有不少民營企業家心存疑慮,擔心修法之后對他們提出了更多合規要求,可能會增加企業成本或影響決策效率。您怎么看待這樣的顧慮?
耿利航:您提供了一個非常深刻的觀察角度。的確,新公司法在加強各方權益保護的同時,也對民營企業提出了更高的合規要求。這種制度變革本質上是在構建一種“規則明晰、權責對等”的新型市場生態,其核心價值體現在三個維度:首先,從風險預防的角度來看,強制性的信息披露和規范的治理程序,相當于為企業安裝了“早期預警系統”。例如,股東查閱權的適度擴張,實際上是通過制度設計倒逼企業建立規范的財務管理和檔案保存制度,這種“合規壓力”反而能幫助企業規避更大的經營風險。其次,就融資環境而言,規范的治理結構和透明的運作機制能夠顯著提升企業信用溢價。有數據顯示,治理規范的民營企業在債券市場的融資成本平均低1.5~2個百分點,這種“制度紅利”遠超合規成本。再次,新公司法通過確立可預期的權責邊界,從根本上降低了企業內耗成本,將可能發生的股東糾紛、債權債務等問題納入規范化解決渠道,避免企業陷入無休止的私人博弈,這種制度保障對企業的長期發展尤為珍貴。
因此,這些看似增加約束的規定,實質上是為企業構筑了可持續發展的制度基礎。正如企業需要投入資金購置生產設備一樣,在治理合規上的投入,最終將轉化為企業的制度競爭力和風險抵御能力。
《領導文萃》:也有民營企業家反映,自己的公司規模并不大,但涉及業務種類多,有時候既要應對銀行貸款、對外債務,又可能謀求某些股權融資或者并購。有些條文看上去較為復雜,尤其是關于關聯交易、揭開公司面紗、影子董事等規定,他們不太確定在實際操作時具體要注意些什么,能否給他們一些具體建議?
耿利航:您提出的問題確實切中了民營企業在快速發展階段面臨的核心合規挑戰。針對企業在融資擴張過程中遇到的法律條文理解與操作難題,需要構建一套貫穿企業運營全周期的合規管理體系。在專業力量運用方面,企業應當建立分層級的法律服務網絡:日常經營層面,建議與專業律所簽訂常駐法律顧問協議,由專職律師團隊按月審查股東會決議、董事會紀要、重大交易合同等法律文件,重點監控認繳資本實繳進度是否符合5年期限要求,關聯交易是否履行了法律要求的回避表決和信息披露程序,對外擔保是否經過適當的內部審批流程等基礎合規事項。對于融資并購等專項事務,則需組建由券商、會計師事務所、評估機構等構成的專項服務團隊,在輪融資、跨境并購等關鍵節點,對交易架構進行全面的合規壓力測試。這種“日常+專項”的雙層法律服務模式,既能控制常規合規成本,又能確保重大交易的合法性,數據顯示采用該模式的企業法律糾紛發生率可降低40%以上。
在內部機制建設方面,企業需要打造權責清晰、運轉高效的決策體系。對于關聯交易等重大事項,應當建立分級審批制度,比如規定交易金額低于凈資產5%的一般關聯交易,可授權總經理辦公會審批;超過凈資產5%的重大關聯交易,必須提交董事會審議;涉及核心資產處置或章程修改等特別重大事項,則需股東會特別決議通過。公司同時要完善信息報告機制,要求各業務部門在簽訂大額合同前必須向法務部門備案,財務部門須定期向審計委員會報送關聯方資金往來明細,確保監督機構能夠及時獲取關鍵信息。
在股權架構設計方面,建議引入專業機構對股東協議、公司章程進行合規性審查,特別注意表決權安排、股權轉讓限制、利潤分配機制等核心條款是否符合最新立法要求。總之,這套合規管理體系的精髓在于將外部專業支持與內部制度約束有機結合,使企業在快速發展過程中既能把握商機,又能守住法律底線,實現穩健增長。
《領導文萃》:感謝您為民營企業家作了這么詳細的解釋和建議。如果讓您給廣大的民營企業家一個最核心的忠告,您會說什么?
耿利航:我會說,最核心的要點就是“把新公司法看作一種賦能,而非純粹負擔”。要認識到規范治理本身就是核心競爭力。新公司法構建的“責任—權利”對等機制,實際上為企業提供了制度化的信用背書。同時將法律要求轉化為管理優勢。比如股東知情權制度倒逼企業完善財務管理系統,加速到期機制促使優化現金流管理,這些改變都能實質性提升企業經營質量。更重要的是,要把握制度變革中的戰略機遇。比如新公司法關于社會責任、環境責任的條款恰恰為企業轉型升級提供了制度接口。那些率先構建合規體系的企業,正在獲得國際訂單準入、綠色金融支持等超額收益。因此,企業家應當以“規則適應力”重構發展邏輯,將法律合規轉化為組織能力,最終實現從被動應對到主動引領的跨越。這不僅是防范風險的盾牌,更是贏得未來的鑰匙。
《領導文萃》:新公司法施行已一年,社會各界紛紛關注其中第八十八條第一款的相關理論與實務爭議。我們注意到,從2024年7月開始,全國多地法院陸續出現了將該條“一刀切”用于股權轉讓糾紛的裁判,以至引發法律人士和企業界強烈反響。對于第八十八條及其所引發的爭議,您能簡要概括一下它在立法與實務界的關注度來源嗎?
耿利航:確實,新公司法第八十八條之所以備受關注,與自2013年我國實施認繳制以來頻繁出現的“未屆出資期限股權轉讓”現象緊密相關。以往的法律及司法解釋并未對股東在出資期限未到時轉讓股權后誰應承擔最終出資責任提供明確或統一的指導。新公司法第八十八條第一款明確指出,股東轉讓已認繳但尚未到期的股權時,受讓人需承擔繳納該出資的義務;若受讓人未能按時足額繳納出資,轉讓人則需對未按時繳納的部分承擔補充責任。該條款明確指出,在出資期限屆滿前轉讓股權的股東,應對受讓股東的出資責任承擔補充賠償責任。
最高人民法院于2024年6月29日發布了《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時間效力的若干規定》,其中第四條第一項規定,股東轉讓未屆出資期限的股權,若受讓人未能按時足額繳納出資,關于轉讓人和受讓人出資責任的認定,應適用公司法第八十八條第一款的規定。這一司法解釋表明,公司法第八十八條第一款具有追溯效力。
該條款一經發布,全國法院立即開始執行。2024年8月14日,北京海淀法院宣布了“海淀法院適用新公司法作出首例判決,認定數次轉讓未屆出資期限股權的原股東應向債權人承擔補充責任”。這一判決迅速引起了眾多企業和股東的關注,社會上對此的異議聲浪日益高漲。有些法院面臨社會壓力,口頭暫停審理此類案件、暫緩執行生效判決。
"《領導文萃》:實際上,本次新規適用的核心爭議集中在是否具有追溯效力的問題上。有觀點認為,新公司法第八十八條和最高人民法院“時間效力規定”第四條第一項中的規定相互矛盾。您如何看待這一矛盾之處?
耿利航:這正是此次爭議的焦點所在。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第一百零四條的規定,我國確立了“法不溯及既往”的基本原則,意味著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規章原則上不適用于其生效前的行為或事實。然而,上述“時間效力規定”是基于對債權人保護的“有利溯及”原則,因為新公司法明確強調了“保護債權人”和“防止股東通過轉讓未到期股權逃避出資義務”,故認為即便舊法未作規定,現今若有糾紛,也應適用新公司法第八十八條。
2024年12月22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關于2024年備案審查工作情況的報告提請十四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三次會議審議。報告指出,有的司法解釋規定,新公司法施行前,股東轉讓未屆出資期限的股權,受讓人未按期足額繳納出資的,關于轉讓人、受讓人出資責任的認定,適用新公司法第八十八條第一款的規定。有些公民、組織對這一規定提出審查建議。法工委經審查認為,立法法所規定的法不溯及既往這是一項重要法治原則,新公司法第八十八條是2023年修訂公司法時新增加的規定,新公司法第八十八條規定不溯及既往,即對新修訂的公司法施行之后發生的有關行為或者法律事實具有法律效力,不溯及之前。該條溯及力爭議已經塵埃落定。
《領導文萃》:法工委的報告已經解決了該條款的追溯效力問題,但尚未深入探討該條款在司法實踐中的應用。您認為應該如何妥善應對實踐中可能出現的相關問題?
耿利航:依據新公司法第八十八條第一款的規定,無論是原始發起股東還是在股權轉讓后退出公司的股東,即便股權轉讓發生于很久以前,后續曾有多次轉讓,都必須對其后手的出資承擔補充賠償責任。這種責任并不以原始發起股東是否故意逃避出資義務或存在過錯為條件。換言之,只要現任受讓股東無法履行責任,前股東就必須承擔絕對的補充責任。該條款的目的是防止股東利用認繳期限的便利,通過股權轉讓來規避出資義務,從而保護債權人的利益并確保公司資本的充足。然而,嚴格執行“絕對補充責任”可能會引發若干問題。例如,若前股東在股權轉讓過程中已經進行了詳盡的盡職調查,并且受讓方的財務狀況穩健,那么繼續要求前股東承擔責任似乎并不合理。此外,過分強調責任追究可能會對股權市場的流動性產生不利影響。如果執法和司法機關不加以區別對待,每當受讓人未能履行出資義務時,就將前股東納入責任鏈中,這可能導致股權轉讓市場萎縮,抑制股權交易活動,特別是對中小股東退出市場構成障礙。
目前司法實踐和理論界對該條款的適用存在分歧。有意見認為應區分惡意與否,補充責任應限于惡意轉讓(如零對價轉讓給無能力者);有意見認為還應考察債權形成時間,若債務在轉讓后發生,前股東不應擔責,債權人可能在公司已多次增資后才達成合同,明知或應知新進股東才是“重要義務人”。
《領導文萃》:非常感謝您為我們進行深入而全面的解讀。最后,請您對這次《公司法》的整體修訂作一個宏觀的評價,并談談未來的實施與展望。
耿利航:新修訂的公司法是我國公司法治建設的重要里程碑,它標志著我國在市場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道路上邁出了堅實的一步。此次修訂不僅順應了經濟轉型升級和市場競爭日益激烈的現實需求,而且在優化公司治理結構、強化股東權益保護、完善資本制度等方面作出了一系列創新性規定,為企業提供了更加靈活、高效的法律環境,使其能夠更好地制定長期發展戰略,提升市場競爭力。
然而,法律的完善并非一蹴而就,其實際效果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后續配套制度的跟進。由于涉及多方利益調整,立法過程中難免存在爭議,因此我國通常采取“先確立基本框架,再細化實施細則”的漸進式立法策略。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國務院及有關部門的配套規章將在未來逐步出臺,以確保新公司法的各項規定能夠精準落地。同時,企業、債權人及市場其他參與主體也需積極適應新規則,在“企業自治”與“法律規制”之間尋求動態平衡。只有各方協同配合,才能真正形成“立法引領實踐、實踐優化規則”的良性循環,推動我國公司法治體系持續完善,為經濟高質量發展提供更強有力的制度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