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B8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2435(2025)04-0023-08
ologicalEthicsRouteand ConsiderationsbeyondMaterialisticViewofHappiness
ZHANG Pengsong(School ofPhilosophy,HeilongjiangUniversity,Harbin15oo8o,China)
Keywords:materialistic view of happiness;the consequence of modernity;ecological ethics
Abstract:The materialitic viewofhappiness,dominatedbyindustrial civilization,equates \"material wealth\"with \"human happiness,\"which makes people pursue the ilusion ofhappinessthat can neverbe fulfilld.This mindset notonlydevastates thenaturalenvironmentesentialfor humansurvival butalsodisrupts humanity's inner moralorder,eading todual \"consequencesofmodernity\"ofecologicalcollapseandspiritualalienation.During theprocessoftransition fromindustrialcivilationtoecologicalcivilation,thequestformoreral,jective,andsustainablehappise cesitatesredefinitionofthematerialisticviewof happiness.Thisrequires expanding thescopefromsocialethics to ecological ethics,perfecting human beings through theprotectionof nature,and establishingobjectivemoral safe一 guards to transcend the materialistic view of happiness.Therefore,bytranscendinga materialistic view of happiness and meting the basicmaterial needs oflife,individuals maypursueecological ethics asaguiding path—shifting from anexternalappreciationofnaturetoaninternalizedconnection with it.Throughthecultivationofecological virtues andthe maintenanceofmental balance,thisapproach promotesatransformationfrommaterial well-being to ecological well-being,leading peopleontoa \"path ofhappinesswhere protecting nature becomes integral toself-fulfillment.
人類正處于從工業文明向生態文明轉型中,特別是我國的生態文明建設引領全球,開啟人類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新篇章。然而,究竟何謂幸福,如何超越工業文明占據主導的物質主義幸福觀,走向普遍而真實的幸福,仍然是一條任重道遠的艱難求索之路。物質主義幸福觀以其資本逐利及無限擴張的強大慣性,影響、制約甚至左右著人們追求幸福生活的目標,激起人們對物質生活的極度渴望,不僅破壞自然,也傷及人自身,掉進難以避開的“幸福陷阱”。走出工業文明,超越物質主義幸福觀,不僅僅需要經濟政治方面的硬治理模式,也應該進行柔性的倫理文化熏陶,特別是將社會倫理向生態倫理拓展,為幸福觀的重塑提供客觀的道德基石,進而對物質主義幸福觀的超越進行生態倫理考量,打開更為廣闊的合理解釋空間。正是由于生態倫理基于保護自然也保護人類自己的深層環保理念,遵循生態道德規范,養成生態德性,激發人自身的幸福動力,轉變物化生活方式,維護精神生態①系統中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之間的心態平衡,才能從根本上超越物質主義幸福觀,踏上通往真實的“幸福之路”。
一、追求物質主義幸福觀釀成的“現代性后果”
無疑,任何時代都依存于物質生活,即便注重人的內在修養與精神生活的傳統社會,也離不開最低限度的基本物質生活保障,否則就會造成社會秩序的紊亂、崩潰甚至戰爭。盡管傳統社會依然需要最基本的物質生活保障,但很少把物質生活看作社會生活的重要元素,也沒有將之奉為道德圭桌,上升到至高無上的位置。因為在傳統社會的價值序列中,最高價值是神圣價值,如西方文化神學中的“上帝”、中國倫理秩序中的“天道”等,而物質生活只是附屬于神圣價值的工具而已。這并不是要美化傳統社會,通過神圣價值的彰顯,來貶抑物質生活的道德合理性,而是證明物質生活之于神圣價值的工具屬性,只是實現幸福的手段善,不能替代幸福本身。然而,發展到工業文明,以“現代性”道德價值體系為支撐,確立物質主義幸福觀,把物質生活作為社會發展的核心價值,甚至是第一要義,突出物質利益的極端重要性,使之成為衡量幸福的價值標準。
誠然,物質生活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基礎,是獲得幸福的基本前提保障,但不能囊括幸福生活的全部,不能何時何地都能成為其它生活要素的決定性因素。西方的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都認可和支持物質生活在幸福追求中的積極作用,但也作出某種程度的道德限制。霍布斯認為每個人都擁有對萬事萬物的自然權利,對物質利益的追求,是渴望獲得永無止境的幸福,得隴望蜀,死而后已。正如他所指出的,“為了這一目的,我們要認識到,今生的幸福不在于心滿意足而不求上進”。斯賓諾莎承認對物質利益追求的道德合理性,做到自我保存是幸福的基礎,但沉溺于此,把手段當目的,脫離自然,“不惟不足以救濟人和保持生命,且反而有害”,“得不到最高的幸福”。④斯密是經濟學之父,認為物質財富的增加會提升人們的幸福感,但要想達到心靈安寧,獲得幸福,還需要同情和正義等道德支撐,通過善行善功,實現德性完善。“行為之善在于其合宜適當,行為之功則在于能夠產生實際效果(物質的或精神榮譽性的)。故有善功 ? 合宜 + 功利的自明公式。這一公式可以被看做是對‘斯密問題’之原始方程式的解。”③然而,隨著資本力量的不斷強大,道德約束能力逐步減弱,經濟主義、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日益盛行,主導人們的生存方式,蠱惑人們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的人生價值理想,確立“重占有輕生存”的物質主義幸福觀。如弗洛姆所言,在重占有的生存方式中,“我所有的和我都變成了物,我之所以擁有這些東西,因為我有這種可能性將其據為已有。可是,反過來說關系也是這樣,物也占有了我,因為我的自我感覺和心理健康狀態取決于對物的占有,而且是盡可能多的占有”。③人被物所支配,成為物欲的奴隸,缺少內在的生命力支撐,又如何能夠獲得真實的幸福?這成為擺在每個人生存中回避不了的哈姆雷
特式難題,究竟是要追求幸福還是沉淪于虛無。
表面上看,物質主義幸福觀是基于人性的自我價值,似乎追求人生的意義,獲得社會的普遍認可,就能實現幸福的完滿。但實質上,這種幸福觀已逐步脫離人性軌道,在“現代性”道德話語的遮蔽下,以資本的邏輯,不斷激發人們對物質利益的無限渴望與追求,不僅破壞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也傷害人自身,釀成難以估量的“現代性后果”。其一,物質主義幸福觀在“現代性”道德話語支配下,將“自然”觀念等同于“物之集合”,一味地控制、支配和利用自然,導致人與自然關系失衡的生態危機。“現代性”道德話語并不是簡單地與傳統倫理文化對峙,而是通過“價值的顛覆”,實現總體性的轉變,不僅消解神權政治對人性的壓制,也一并打破人與自然萬物內在聯結的“存在之鏈”,將自然世界去魅化,變成可測量、可支配的物質世界。在自然價值觀嚴重貶值的“現代性”道德話語中,“自然由此被看作是滿足人類無止境的欲望的工具,這種對待自然功利主義的態度不僅會導致對自然的粗暴對待,而且也使得人類因為對商品的無止境追求和消費而走向對自然的過度掠奪”。①在去魅化的世界觀中,人疏離自然,將“自然”等同于“物質”,不再顧及人生存于自然界中的生態閾限,“豁出生存搞發展”,“不管不顧地向生態和環境的臨界點沖刺,只要有效益和經濟增長就行”②,滿足人們追求物質財富無限增長的現代主義美夢。帶著這個夢想,人們不再局限于維持生存的“自然需求”,而是不斷突破自己的“心理欲求”③,追逐物質利益滿足最大化的幸福幻覺。人的物質欲求是無限的,而人的生存世界卻是有限的。正是這種對物質主義幸福觀的無限渴求,造成威脅人類自身生存的生態危機,不僅消耗無以數計的自然資源,也難以修復被破壞的自然環境,使賴以生存的地球不堪重負。其二,物質主義幸福觀,既疏離自然,也疏離人自身,以功利化的原則處理人際關系,難以形成彼此間的信任,使人囚禁于原子化的孤獨自我,沉淪于物欲享受的泥潭,陷入生活意義極度匱乏的精神危機中。現代人渴望獲得物質財富,追求人的幸福生活,這是人的基本權利。但如果疏離自然,脫離自然界的約束,一味地追逐物欲的滿足,缺少內在的道德調節機制,致使人的幸福追求越來越遠離人的真實自我。物質財富極大豐富,而人的內心卻常常陷入焦慮、彷徨與困惑,感受不到真實的自我,只能代之以虛假的自我,追求自己都無法確信的幸福幻覺。“真正的自我在與外界發生關聯時退隱到角落里,不被感知。一個惡性循環就這樣開始了:我們越是感覺失去自我,就越發不得不去適應他人。因為倘若不迎合他人的要求,那么自已就有被孤立的危險,就可能連這個偽裝自我也失去。”④這是疏離自然造成的隱蔽的“現代性后果”,不僅破壞人類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也傷及人自身的生存根基,與真實的自我漸行漸遠,成了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
西方一些生態馬克思主義思想家也對此做過相關論述,揭示出破壞自然環境不僅導致威脅人自身生存的生態危機,也造成自我價值貶損的精神危機。威廉·萊斯深刻指出,控制自然與控制人之間密不可分,正是由于人對自然的控制具有了道德合法性,人對人的控制才能成為可能,通過制造虛假需求、鼓吹拜物教神話、激發商品的幸福滿足特性等,使人不再需要自我反思而自動服從單向度的社會邏輯,“擴大社會對于人內心生活的控制”。奧康納的“雙重危機”理論、福斯特的“自然資本化”批判,高茲的“經濟理性”反思等無不反映出資本無限擴張激化物質主義幸福觀的盛行,造成生態危機與精神危機雙重演繹的“現代性后果”。
由此可見,追求物質主義幸福觀看似自由,跟隨時尚,突出個性,實則已被“資本的邏輯”所控制和支配,在疏離自然的同時,也疏離人自身,以功利化的原則看待他人,迷失自己。這不僅使豐富多樣的社會生活壓縮成相互利用的人際關系,彼此冷漠,缺乏信任,也導致自我價值貶損,內在價值割裂,造成人與自我內心劇烈沖突的精神危機。物質主義幸福觀是工業文明塑造的產物,既破壞自然,又擾亂人的心性秩序,“表征為伴生于現代文明的生態危機與精神危機的雙重危機”①,成了現代人生存面臨的“不能承受之重”。如果說,生態危機威脅人類自身生存,阻礙社會經濟發展,破壞人類身心健康,影響人追求幸福生活的外在方面,那么,精神危機則貶抑人的自我價值認同,使其人生方向迷失,消解人之存在的意義,丟掉人之為人的尊嚴,打破人們追求幸福中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之間的內在平衡。
相對于影響全球并直接危及人類自身生存與發展的生態危機,精神危機往往被人們忽視和漠視,甚至認為可以通過更強的經濟刺激,更有力的物質保障,更有溫情的價值觀輸出,就能消除人們內心的孤獨、焦慮與彷徨。這不是對人的心靈療愈,而是加重自我價值的虛無化,加劇人內心的空虛。當前,工業文明占據主導的物質主義幸福觀不僅沒有被削弱,反而增強,其依靠數字化技術的加持,改變經濟社會發展的運作模式,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滲透到人們的現實社會生活中。“交易即結算”,實現交易短平快的目標,極大方便了人們的社會生活,但也“加大了消費異化的覆蓋程度”,“刺激人們不再滿足于‘我現有的’,而垂涎于‘別人有的’,逐漸表現為數字消費異化”。②盡管社會大眾對數字化的經濟模式給予積極的肯定——驅動資源配置與創新,推動經濟高質量發展,但不能忽視人們沉迷于數字化交往平臺的消費主義狂歡所帶來的精神困境,即“把我們實體性世界的交往邊緣化了”,“現在的世界,雖然讓每一個人在空間上如此鄰近,心靈上卻如此疏遠”。③數字化消費體系原本的目的是使人更幸福,但如果過度仰賴虛擬交易平臺,脫離現實社會生活,就會拉近人與物的距離,疏遠他人、社會與自然。正如德國社會學家哈特穆特·羅薩對晚期現代主體病癥的診斷:“自我與世界之間的沉默、冷淡、默然、憎惡就完完全全表明了一種最外顯、最深層的異化形式。”④顯而易見,人與自我的精神困境,其嚴重程度并不亞于人與自然之間沖突的生態危機。
二、幸福觀重塑的生態倫理路徑
受制于工業文明的價值觀,對物質主義幸福觀釀成的“現代性后果”進行哲學探討,往往割裂生態危機與精神危機之間的聯系。要么將道德觀念拓展到自然界,致力于解決生態危機,確立生態倫理觀念,形成生態道德規范,養成生態德性,卻很少觸及人的幸福,似乎生態倫理與人的幸福之間沒有什么內在聯系。要么豐富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內涵,加強情感交流與溝通,形成積極的自我肯定和認同,緩解人內心空虛的精神危機,一定程度上能夠增進人自我滿足的幸福感。但這種心理療愈局限于社會倫理生活,難以跳出主觀主義的狹隘視界,“無法體認超越人類知識的自然奧秘,從而無法體認自然的無限和人類自身的有限”。③這種割裂造成的結果,只能是保護自然的生態倫理缺少內在的精神動力,而人的精神生活卻依舊困在物化的生活方式中,找不到解決精神危機的幸福出路,致使物質主義幸福觀繼續盛行、泛濫,左右著每個人的人生選擇和社會發展方向。任由物質主義幸福觀支配,無法超越物質層面走向幸福之路,不管理性設計得多么完美,最多只是數量的積累,而不是質的飛躍。“事實上,他們所得到的始終是無法擺脫的煩惱以嫉妒多于輕視而告終”,難以達到內心的充盈,獲得持久的幸福。
對這兩種危機的解決,實質上是同一個問題,都是要解決人自身的幸福問題。盡管生態危機的解決似乎不涉及人的幸福,更重視自然的內在價值,不依賴于人類的評價,但從生態危機產生的根源即物質主義幸福觀釀成的一個“現代性后果”這一事實,就能看出生態倫理的合理性存在及其人文價值的展現,恰恰需要幸福動力的支撐。生態倫理是保障人類得以可持續生存和發展的客觀基礎,但沒有幸福目標的指引和幸福能力的提升,也無法讓人們感受到生態倫理之于人的內在價值和精神需求。無論是人類中心主義的自我利益維護,還是自然中心主義的生態價值訴求,都附著于“現代性”道德話語體系,使人們遵守生態道德規范,目的僅僅局限在自然生態與社會生態之間的利益權衡,而不能深入如何養成生態德性的內在品質,改變人自身的生活方式,也就難以將保護自然與完善人自身緊密關聯。
因而,超越物質主義幸福觀的首要問題不是彰顯生態倫理,而是幸福觀的重塑,以幸福帶動生態倫理的完善,進而推動幸福觀念從主觀欲求向客觀價值的內在轉變。幸福是每個人追求的終極目標,不能作為手段,只能作為目的。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最高善”的幸福、中世紀奧古斯丁“擁有上帝”的幸福、近代盧梭追求自我的幸福以及現代羅素開出的“幸福藥方”等,無不體現對幸福的內在渴求與不懈追求。作為人追求的終極目標,幸福無論何時都是人內在的需求,是人自身不斷自我求索、自我拓展和自我引導,從虛幻走向真實的精神動力。盡管追求完全真實的幸福似乎很遙遠,無法給出統一的定論,但追求幸福過程本身也是真實的,“即使不能達到最終的目標,至少追求的過程本身就具有重要意義”,“已價值不菲”。①當前,究竟什么是幸福,這種形上式追問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面對物質主義幸福觀所帶來的“現代性后果”,如何引導人們超越現實境遇,突破資本邏輯支配下的主觀的物質欲求,走出不斷被激發又時常幻滅的幸福幻覺,探索從虛幻走向真實的幸福之路。
從根源上說,物質生活的滿足能夠增強人的幸福感,這種幸福感是客觀的,是人滿足自我生存的基本需要。但物質主義所激發的幸福感已遠遠超出人的客觀需求,代之而起的是無限制的主觀欲求,盡管使個體在一定程度上獲得自由和獨立,卻為此付出高昂代價,不斷否定自己,迷失生存的意義,難以感受持久而穩定的滿足。這正是物質主義僭越人的幸福所致,以“主觀欲求”代替“客觀需要”,使人的幸福追求總是被物質利益最大化的幸福泡沫所激發,陷入主觀主義的幸福幻覺,處于可望而不可及的心理焦灼中不能自持,更無法自知。沒有人反對主觀幸福,這是一種主觀的心理體驗,心理事實,因為“感覺不值得太多分析,反正我們不會在感覺上犯錯”②,但主導感覺的幸福觀卻有正確與錯誤、好與壞之分。
物質主義幸福觀的錯不在于對物質生活的積極認可與肯定,而在于忽略、漠視甚至否定人獲得幸福的其它因素,特別是被“現代性”道德話語屏蔽的自然價值,使人對幸福生活的追求失去自我調節心態平衡的道德機制,被物欲化的生存方式所支配,追求著永遠無法兌現的幸福幻覺。現代人追求幸福,卻總是得不到幸福,陷入焦慮與彷徨,一個根本性原因就是脫離自然,局限在社會生活中,表面上追求的物質財富是客觀的,但實際上,將“物質財富”等同于“人的幸福”,帶來威脅人自身生存的生態危機以及伴隨的自我認同缺失的精神危機,使人以極高熱情追求的幸福生活,化為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觸不可及。走出物質主義導致的幸福幻覺有多條路徑,如積極心理學的情感治療、微觀社會學的人際協調、幸福經濟學的福利分配等,但這些路徑都局限在社會倫理范疇,難以跨越人類自我中心性的主觀主義藩籬。
幸福是人追求的目標,而道德是實現幸福的路徑。實現幸福,不僅需要目標的轉換,也應該對路徑進行現實考量。超越物質主義,重塑幸福觀,需要從社會倫理拓展到生態倫理,突破人類中心主義藩籬,不僅是保護自然,也是關懷人自身的幸福渴望。人與自然是密不可分的生命共同體,保護自然就是保護人類自己。從這一意義上說,保護自然絕不意味著僅僅為了維護自然的內在價值而保護自然,而是通過對自然的尊重,確立起對自然的生態倫理態度,以此約束人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的幸福幻覺,追尋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之間平衡的幸福之道。生態倫理不能受制于人與自然之間的利益博弈,而是對人自身整體的價值考量,“把人看作一個活生生的‘現實的人’,深刻地認識到自然不僅是外在的自然,而且是‘人化’的自然,即‘人’本身”。③保護自然的生態倫理,如果不觸及人自身的改變,就會浮在表層,只是對人的行為的外在約束,無法轉化成人追求幸福的內在需求。
人與自然是統一的生命整體,唇齒相依,不能分割,“對自然心存敬畏有利于我們為道德尋求擔保,就此而言,生態倫理的建立加強了社會倫理的約束力”。①只有將生態倫理的道德基礎建立于自然之上,承認尊重自然的內在價值,養成善待自然的生態德性,踐行遵循自然的生活方式,才有可能從客觀上限制并調節人過于追求物質利益的主觀欲求,切斷蠱惑人內心無法自制的外在刺激源,由內而外地感受和體驗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之間平衡的道德心態,以及自我滿足的幸福體驗。沒有人會質疑物質生活之于幸福的追求,但反對物質主義對人的精神生活的僭越,脫離幸福生活的根本。真實的幸福應該以倫理的整體考量為根基,對于解決物質主義幸福觀造成的“現代性后果”,就需要生態倫理將人對幸福的追求從主觀價值訴求引向客觀的道德約束,通過保護自然環境,促進人們的心態平衡,使人們的幸福追求既滿足基本的物質需要,也協調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強調保護環境,關注非物質消耗或物質消耗很低的精神生活的重要地位”②,尋求幸福生活的內在與外在間的平衡點。抑或說,生態倫理將道德關懷的范圍,從人與人之間的社會倫理拓展到自然界,不只是恢復自然界的生態平衡,也是維護社會生活的心態平衡,為人們擺脫物質主義的主觀幸福欲求,提供道德價值的客觀保障。
三、超越物質主義幸福觀的生態倫理考量
以往的生態倫理研究似乎只關注人與自然之間的倫理關系,單純解決生態危機,力圖解除威脅人自身生存和發展的生態環境問題這一外在瓶頸,卻很少重視和反思人自身的道德心態和幸福觀念之間如何形成有效聯結的內在瓶頸。缺少一種終極目標的幸福觀指引,只會使人對自然的保護僅僅是一種外在的道德約束和限制,而不能成為人的社會生活得以正常進行的真實需求。保護自然難道不能成為人自身的需要嗎?保護自然對于人究竟意味著什么呢?“我們置身于自然,在‘要么是破壞者和掠奪者、要么是否定自我的禁欲者’的兩難選擇之外還有更好的出路嗎?這些問題的存在,究竟是因為生態倫理學的理論發展有失偏頗,還是因為我們沒有真正把握‘幸福生活’的真諦?”③很顯然,其中的緣由是沒有明確生態倫理思想探究的終極目的是什么。
因此,關鍵的問題還是缺少幸福觀的指引,致使生態倫理不自覺地割裂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內在聯系,探討的主題總是集中在如何保護自然,而沒有考慮保護自然的主體性內在需求,如何生活以及追求何種幸福。保護自然只是行為的外在顯現,而內在支撐的動力系統卻是行為者通過對自然的渴求,尊重自然的客觀價值,以抑制自身物欲的膨脹,產生自我滿足、自我認可、不假外求的幸福能力。沒有幸福能力的內在引導和推動,保護自然的生態倫理就會處于淺層,浮于表面,使生態德性依附于生態道德規范,僅僅約束人的環境行為,卻不能形成自我體認和完善的生態道德自覺。通過對物質主義幸福觀的深刻反思,進行幸福觀重塑,就能凸顯生態倫理的深層價值,找回生態倫理建構的理論初衷——保護自然意味著保護人類自己。這不僅維護人類生存于其中的自然環境,也在客觀上限制人們對物質財富無限度的主觀欲求,將其引向尊重自然的幸福體驗和道德感受。
幸福觀的指引促使生態倫理回歸現實生活,不再局限于價值觀層面的哲學思辨,糾結于人類中心主義與自然中心主義何為根本的形上問題,而是通過生態倫理路徑,追尋具有客觀基礎的幸福,從外在的行為規范,深人到內在的道德品質,達到人自身的道德自我完善。從人自身的道德自我出發,切實地關愛自然,養成尊重自然的生態德性,將外在的物質生活引向人內在的精神生活,才可能切身感受到基于自然價值與人自身生命存在內在統一的幸福完滿。這種對幸福完滿的追求并不是一個絕對靜止的狀態,而是超越物質主義的生態倫理考量所生發的一種開放式、自我提升和完善的幸福能力與體悟。
對此,超越物質主義幸福觀,首先應該承認物質生活之于人追求幸福的必要性,這是現代道德價值體系的現實基礎,也是現代文明得以確立和發展的基本前提。而精神生活是相對于物質生活而言的,追求人生的意義,體現人的尊嚴,感受人的生命價值,使人精神充盈、快樂和自足,提升人的幸福質量,但在最基本的層面上,離不開物質生活的保障。這是一個基本事實,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馬克思從“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出發,揭示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在人類社會發展與幸福追求中的基礎性意義。羅爾斯將“基本善”作為公民的權利,肯定人類追求幸福的物質生活條件。由此推之,以物質生活為基礎的幸福觀應該是人類追求的最基本的普遍合理樣態,但不能等同于主宰全球價值觀念的物質主義幸福觀。因為后者只是截取“物質(生活)第一性”的道德原理,推而廣之,無限放大,僭越、囊括并替代精神生活,截斷人性自我回歸的幸福之路。
生態倫理是現代文明發展的成果,積極肯定并認可物質生活之于幸福的普遍道德價值,但摒棄物質主義幸福觀把物質生活與人的幸福完全等同。人對幸福的追求是在滿足物質生活基礎上不斷自我完善的精神求索過程。從根本意義上說,精神生活依賴于物質生活,特別是在生產能力低下、物質生活水平匱乏的生存狀態中,物質生活與人的幸福正相關。但物質生活需求得到基本滿足之后,要想獲得幸福的完滿,就必須突破并超越物質主義幸福觀,上升到以人的精神生活為特征的幸福觀念。在物質財富極大富足的豐饒時代,缺的不是物質生活的滿足,而是精神生活的富足。而生態倫理是人們在獲得基本物質生活條件下追求幸福所需要的精神生活滿足得以實現的客觀道德保障。生態倫理產生的起點是保護自然,但目的是提升人們的生態意識,惠及人自身,增進人的幸福。因而,生態倫理并不否定物質生活——這是獲得幸福生活的基礎,但必須確定人的生存限度,不僅明確人的生理限度,滿足人合理的基本生存需求,也要關注人的心理極限,規避和克服物欲膨脹裹挾著文化對人的心理、情感沖擊所帶來的焦慮、迷茫與絕望。
現代人的精神生活不能自主,一個很重要原因就是困在主觀主義的情緒中難以自拔,不愿關注外在的、具有客觀實在性的自然界,也就無法相應地回歸人的內在自然。①生態倫理的確立不只是對人類社會關系的外在利益約束,也是恢復人與自然之間內在聯結的情感紐帶,療愈現代人不能自主、無法自制的“物欲癥”。“我們把自己看做是生物圈中的完整一員,這種感覺真是棒極了!我們不再光想著人類—票子—房子一車子,我們終于理解了我們是誰,我們在哪里。”②超越物質主義幸福觀的生態倫理考量,就是在承認外在物質條件之于幸福不可少的前提下,充實精神生活的生態倫理內涵,以生態道德規范協調人與自然的外在關系,進而深化到人自身的精神生態,養成尊重自然的生態德性,激發人的內在自然,確立“以德性為主規范為輔的視野融合”(佘正榮語),為精神生活的幸福奠定客觀的道德基石。
外在自然是人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而內在自然是人尋求自我保存、自我擴展和完善的生命力,是人與外在自然聯結的紐帶。生態倫理的德性論進路表明,養成生態德性,不僅是尊重外在的自然,也是承認、接受并悅納人自身的內在自然,約束物欲刺激下的主觀欲求,回歸人適合自身的自然需求,尋找更為根本的生命價值和意義,獲得精神生態平衡的生態幸福。生態幸福不是脫離物質生活的形上追求,而是在滿足人們物質生活的基礎上,尋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幸福。“生態幸福是物質和精神的統一。物質和精神具有辯證關系,物質為精神提供客觀前提,精神為物質提供活力動力。所以要從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塑造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幸福。”③通過生態倫理路徑追求生態幸福,并不只是保護自然獲得良好的生態環境,有利于身體健康,也是建立起與內在自然聯結的德性機制,約束物欲形成自我和諧的健康心態,由內而外地感受幸福。如果只強調對外在自然的尊重,卻無法深入理解和體悟人自身的內在自然,生態倫理就成為對人的強制,只是對人的道德約束,流連于人與自然之間的利益權衡,陷入非此即彼的兩難選擇中。而生態倫理深入人自身,追求人的真實幸福,超越物質主義幸福觀,就需要從外在自然走向內在自然,實現物質幸福向生態幸福的轉變。
人自身不是外在于自然的孤立存在,而是內在于自然并從自然界演化而來,通過社會存在方式發展至今。但不管何時,也不能否定人的內在自然,即基于人自身生命的生長傾向與潛能。如馬克思所說,人使用他身上的自然力,以自身的活動來生存,“當他通過這種運動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變自然時,也就同時改變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沉睡著的潛力發揮出來,并且使這種力的活動受他自己控制”。①可見,人如何對待外在的自然,也相應地影響自身的內在自然。甚至人的意識與自然也存在密不可分的聯系,如生態心理學家西奧多·羅杰克的“生態潛意識”、愛德華·威爾遜的“親生命性”、托馬斯·貝里的“野性無意識”等思想,無不深刻地揭示人類天性中就包含著對自然情感依賴的內隱態度。羅爾斯頓指出:“我們出生時就帶有自然,任何文化的教育如果不顧人出生時就帶有的天生的情感,結果將會很糟。我們從出生時起就注定了將會死去,但自然產生的最大的神秘不是死亡,而是生命。”生態倫理旨在保護自然,確立人與自然的倫理關系,目的也是拉近人與自然之間的距離,親近自然,喚醒人們對自然的天然情感,回歸人自身的真實需要,豐富人的精神生活。
因此,生態倫理的產生和發展,旨在保護外在的自然環境,遵守生態道德規范,養成生態德性,也是在保護人的精神生態,重建精神生活與人的內在自然有機聯結的生態幸福,以維護精神生態系統中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之間的心態平衡。生態影響心態,反之,心態反作用于生態。追求順應自然的幸福生活,以良好的道德心態為動力,完善人自身,養成生態德性,確立起尊重自然的生態幸福觀,既療愈人類內在失衡的精神危機,又增強保護自然的精神動力,自覺遵守生態道德規范,根本解決生態危機,使超越物質主義的幸福觀不僅有必要與可能,且能夠成為現實。
責任編輯:劉詩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