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6-0121-04
王禹偁一生秉持正義,然而其仕途經歷了諸多波折與坎坷,因其正直不屈的性格,在八年宦海浮沉中三次遭貶。淳化二年的商州是其首次被謫之地,此次貶黜雖為人生際遇之不幸,卻成為其詩歌風格發生轉變的關鍵節點。商州期間,王禹偁脫離繁雜的官場事務,謫居生活為其提供了大量的時間,培養了其深沉充沛的情志,使其商州詩作達二百余首。身處窮鄉僻壤,自然與人文將其靈感與情感激發至極致,成就其一生詩歌創作數量之巔峰,此階段被公認為創作生涯成就最高時期,王禹偁更在《小畜集》卷十《覽照》詩中表達了自我期許:“他年文苑傳,應不漏吾名。”[]
王禹偁的貶謫無疑是個體生命的悲劇,在中國古代文人群體中,這種理想追求破滅的過程往往令其陷入困境。對理想的執著追求與現實條件的不可能實現相沖突,催生悲劇意識;而理想破滅后仍保持永恒的懷念與執著,亦滋生悲劇意識[2]。兼濟天下的士子人格被踐踏,從外向求索轉向內在追尋的過程中浸染著無盡孤獨與苦痛。在此困境下,文人多以詩文為載體對抗政治環境。王禹偁在商州逐漸學會在掙扎中調適悲劇命運。懷揣儒家理想的士大夫自覺或不自覺地尋求價值轉化,而王禹偁的消解方式中最顯著者,即寄情自然、會友酬唱與詩酒遣懷。
一、寄情自然
在中國文人消解情緒的眾多方式中,最唾手可得且最為普遍的就是寄情自然。對自然的認識高度決定了文人對自身生命價值的認識高度,只有向自然傾注愛與敬意,才能感悟美、品味理、觀自身。這種蘊含豐富情感的自然存在,為人們提供了無盡的精神慰藉。孔子有云“知者樂水,仁者樂山”;道家認為水有“柔弱勝剛強”之德;釋家則主張“人生無常,心安便是歸處”的禪意自然。縱觀歷史,儒釋道三教合一形成的自然觀成為排解文人悲劇意識的重要因素。
被誣陷的王禹偁帶著未竟的理想,滿含冤淚辭別京師,“何時重到此,駐馬淚浪浪”,首次遭貶之際,回想此地昔日景色宛如理想般光明,心頭不禁泛起陣陣苦澀。但王禹偁并未就此一蹶不振,在商州逐漸尋得自我調適之法。商州偏僻落后,飲食自然清苦,當地人多靠采摘果腹。無處容身的王禹偁居住在僧院破敗擁擠的小禪房中。饑貧交困的他租地種菜以維持全家生計,《種菜了雨下》有云:
菜助三餐急,園愁五月枯。廢畦添糞壤,朕 手捽荒蕪。前日種子下,今朝雨點粗。吟詩深自慰, 天似憫窮途。[]
王禹偁的辛勤勞作遇到了不少的困難,菜園里的菜不夠多,土壤不夠肥沃,他通過施肥拔草來養護自己的菜園,仍然保持樂觀。雨水眷顧他的作物時,他便以吟詩自我慰藉,感念上天憐憫他的窮途困境。從官場到田園的轉變中,王禹偁的注意力從案牘轉移到種地,心靈想要在短時間內完全適應實非易事,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當他望著自己苦心經營的十畝菜地時,不覺增添了幾分充實的樂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仕途之苦與生活之勞。
其一
十畝春畦兩眼泉,置來應得弄潺湲。三年謫宦供廚菜,數月朝行賃宅錢。空愧先師輕學圃,未如平子便歸田。此身久蓄耕山計,不敢拋官為左遷。[
其二
偶營菜圃為盤饗,淮瀆祠前水北村。泉響靜 連衙鼓響,柴門深近子城門。濛濛細雨春蔬甲, 亹亹寒流老樹根。從此商于地圖上,畫工添個舍 人園。[三]
創作《偶置小園因題二首》時,王禹偁的心態已悄然轉變,謫居的田園生活讓他不禁感嘆“從此商于地圖上,畫工添個舍人園”。中國古代文學中不乏田園種菜的詩歌作品,蘇軾也曾感慨長期不降雨而導致農作物生長受阻,其中暗含對仕途不順的慨嘆,但這樣的簡陋生活也為其帶來相對自給自足的滿足感與注意力聚焦。
王禹偁在商州謫居期間,山水風景成為他排解憂緒的重要元素。商州地處秦嶺,山光水色郁郁蔥蔥,自然風光令他陶醉。王禹偁盡興領略了南靜川、仙娥峰等佳境,僅記述南靜川的詩歌便有三篇。他多次獨自至川畔飲酒,靜謐山林使其暫時忘卻貶謫惆帳,兩年貶謫生涯中,從山水間獲得的珍貴慰藉成為他在商州的精神補償。《村行》所寫或為南靜川景致: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三]
詩歌描繪了王禹偁騎馬穿行林間小徑的悠然姿態,沉浸于山野的寧靜與祥和,這種靜謐深遠的氛圍仿佛能包容所有惆帳,令其忘卻煩惱,只余悠然游興。棠梨葉落、蕎麥花開時的斑斕色彩與四溢芬芳,激發了他對自然的深切熱愛與向往。在這般秋色里,陶醉于自然美景的同時,鄉愁悄然涌上心間一一當看到村橋原野的樹木時,深沉含蓄的情感令其內心交織著復雜矛盾。貶謫期間,仕途坎坷與生活貧瘠不斷磨礪其身心,但王禹偁并未沉溺消極,而是寄情山水以調適心境,將注意力轉向自然,使心靈獲得短暫寧靜與松弛,此刻感傷已悄然化為閑適。
在中國文化中,作為悲劇意識的消解因素,持續了最長的時間,具有最強大的力量的,就是自然[2。通過與自然互動,文人得以重構身份認同與文化歸屬感,借由創作體味超越現實困頓與個人得失的精神愉悅,并尋求心理緩沖空間。
二、會友酬唱
王禹偁攜妻帶子從京師離開,與友人相會唔面,以排遣失意之情。朋友間的惺惺相惜,對于失意的王禹偁而言是莫大慰藉。李白曾將愁心寄寓明月,冀望這皎潔無染的清輝相伴度過艱難歲月;元稹病重之際聽聞白居易遭貶,對好友前途深深擔憂。然王禹偁在商州的悲欣交集,與一人關聯尤深—一時任太子中允、商州通判,后升任知州的馮伉[3]
王禹偁昔年秉持公正執法的態度,未徇私情貶謫馮伉,昔日嫌隙今遭命運戲弄,其自身竟遭貶至馮伉處。雖正直辦案,但如今落得如此下場,難免心中憂慮,經深思熟慮,王禹偁仍致信馮伉,希望他念及同年進士之誼,莫于己窮途末路之際雪上加霜,盼得些許關照。馮伉雖心有嫌隙,然既為君子,又感王禹偁為人正直,故對其不滿并未持續太久。次年王禹偁為馮父詩集作序之事,足證二人關系趨緩。而后隔閡消除后,彼此交誼日深,常一同飲酒賦詩。在這樣謫居的孤寂歲月中,馮伉何嘗不是王禹偁生活中的重要慰藉?于鮮活的山水間,二人同賞美景共作詩篇;在寒冷漫長的季節,二人對飲唱和抒情遣懷。在《歲暮感懷貽馮同年中允》中,王禹偁寫道:
歲暮客商山,謫居多晝眠。夢回紅藥樹,身落紫微天。不得親公事,如何望俸錢。荒城共誰語,除卻訪同年。[1]
人在歲末感慨孤獨,在謫居的日子里,王禹偁常常夢回故土,但身軀仍漂浮在遙遠之地。失去官職,遠離朝堂,他如何能支撐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在這荒僻之地承受孤獨?唯有與友人馮伉交流,方能令他在孤寂中得到慰藉。馮伉與王禹偁早已將彼此視為知己,從《日常簡仲咸》中可見二人交情日益深厚一“不是同年來主郡,此心牢落共誰論?”在白日漸長的季節里,如何挨過寂寞等待黃昏?唯有在詩的世界里徜徉,一同欣賞繁華落盡、月上東樓。若非這位同年進士馮伉,他那寥落凄愴的情感又該向誰傾訴?王禹偁對馮伉滿懷感激,貶謫生涯能得如此好友,實乃幸事。此后馮伉不僅在生活上提供了諸多幫助,更在除夕與王禹偁開懷暢飲,觥籌交錯間竟酣醉三日方醒。商州歲月里,王、馮二人酬唱之作逾百首,終匯成《商於唱和集》。無論生活遭際抑或詩文往還,兩人早已建立深厚情誼。及至王禹偁調任解州,臨行前滿含深情作《留別仲咸》,句句皆是難舍之意:
二年商嶺賴知音,惜別難藏淚滿襟。頭白忽 拋攀桂伴,道消休話拔茅心。科名偶得同年分, 交契都因謫宦深。唱和詩章收拾取,兩家留與子 孫吟。[]
在馮仿主政之地謫居,恰似他鄉遇故知,給予王禹偁極大的精神慰藉,為其黯淡苦悶的生活點亮一盞燭火。幸有好友馮伉相伴,方使商州兩年孤寂時光得以消磨。這份雪中送炭的情誼,令王禹偁發自肺腑地感念其友,詩中言辭懇切,令人動容。
知音難覓,同行一程山水已足夠幸運。更值得一提的是,王禹偁在商州期間正值其詩歌創作產量最豐、水準最佳的階段,其中多為與馮仿的唱和詩。二人頻繁的詩歌唱和,促使王禹偁的文化人格逐漸從剛介耿直轉向曠達淡然,這種轉變折射出宋代士大夫群體在自覺強化心性修養的過程中規避世俗,實現了中唐以來文化由雅到俗,又由俗到雅的回旋[4]。
三、詩酒作陪
在商州的兩年間,王禹偁的精神慰藉除卻寄情山水,亦常存于詩酒之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一片春愁待酒澆”等詩句皆道出了酒有舒緩神經、緩解壓力之效。邯鄲淳《酒賦》有云:“質者成文,剛者成仁,卑者忌賤,窮者忘貧。”王禹偁正是在或微醺或大醉的狀態下與文學創作產生碰撞,正如諸多古代文人經酒精催化后情感進發,遂有不朽詩篇流傳于世。酒給予王禹偁的解脫乃文思、仁心、忘俗,使其在醉意中掙脫拘束、縱情恣性,由此創作出愈顯本真與深刻的作品對適居文人而言,酒實為抒發內心情感、闡發人生感悟的重要媒介。
有時喝酒也可以成為一種藝術,但藝術的滋味不在飲酒所得口腹之快感,而在飲酒使人忘卻現實而另辟一片天地,陶潛、劉伶、李白等都是用酒來將實際人生的距離推遠,酒對于他們只是造成美感經驗的工具[5]。李白曾豪擲寶物換美酒排遣平生不得志的萬古愁,而李賀“旗亭下馬解秋衣,請貫宜陽一壺酒”,解的是仕途路的郁郁不得志,平的是心中枯萎衰敗的惆帳,一時貧困激憤,解衣貫酒。王禹偁也懷有這種具體的惆帳,即難以維系的物質困境與精神上的愁情。他也想飲酒解憂,但因窮困潦倒無從致酒以飲;他想到了脫衣換酒,還想到了他喜歡的屈原和《離騷》,作詩云:
一郡官閑惟副使,一年令節是清明。春來春去何時盡?閑恨閑愁觸處生。紫燕黃鸝夸舌健,柳花榆莢斗身輕。脫衣換得商山酒,笑把離騷獨自傾。[三]
在《清明日獨酌》中,酒與書皆是王禹偁在商州的精神伴侶,唯有擺脫現實生活的苦悶,獲得短暫解脫,方能得到精神上的愉悅。酒醉后的恍惚飄忽,宛若身世浮沉;那種輕松歡快,仿佛萬事不曾發生,唯有短暫的醉境能夠忘卻、消解煩擾。每當王禹偁沉淪困頓時,酒便如同知己撫慰其心,在諸多壓抑時刻,寬解其郁結心緒,助其轉化痛苦。
酒與詩往往是相互映襯、相互成就的文化符號。李白“斗酒詩百篇”,王禹偁亦借酒力酣暢淋漓地抒發胸臆。“吟詩以自慰”恰是其精神寄托,詩歌獨有的韻律美與意境美承載了他們短暫的美感享受,實現間歇性的自我療愈。《登秦嶺》正是其自我開解的典范之作:
巉巖石上候肩舁,因想前賢似坦途。韓愈謫官憂瘴,樂天左宦白髭須。商于郡僻何人到,秦嶺峰高我仆痛。且詠詩章自開解,仕從霄漢落泥涂。[三]
攀登秦嶺后,王禹偁想起前賢經歷坎坷,韓愈、白居易皆曾在此等坎坷中抱病蒼老,自身亦歷經風雨,姑且吟詠詩歌來自我開解這困頓仕途。古代文論家普遍認為,真正的詩歌應源于內心的真實情感,此種情感的真實表達乃詩歌精髓所在。當王禹偁一無所有時,唯余吟詠性情之真,方可消解全部愁緒。此正應其所言“身外除詩盡是空”,外物皆無,只有詩歌陪伴己身,寄托情思。王禹偁貶謫后的生活大抵與詩酒為伴,乃至作詩名日《詩酒》:
白頭郎吏合歸耕,猶戀君恩典郡城。已覺功名乖素志,祗憑詩酒送浮生。剛腸減后微微諷,病眼昏來細細傾。樽杓不空編集滿,未能將此換公卿。[1]
白發蒼蒼的他本已歸隱田居,卻仍惦念朝廷,所求功名與最初的志向相去甚遠,心中不免遺憾。而今以詩酒為伴消磨時光,借此尋求精神上的慰藉,他對人生價值不得不重新定位,對現實與理想間的差距不得不接受。酒杯常滿、詩文充實,雖不足以換回官職,但精神世界漸趨淡然,對他又何嘗不是一種排解方式呢?
貶謫文人常陷仕途失意、生活困頓之境,內心充滿憂愁與苦悶,詩酒成為他們排解憂愁的重要工具。與酒為友,在酒的撫慰下,他們得以暫時忘卻塵世的煩憂,沉浸在詩歌的美妙境界里,尋求心靈的安寧與慰藉。在詩酒中感受到的人生真味,很大程度上消解了王禹偁的悲劇意識向外觀照山水享受人生的適意,向內關注心靈的需求以寬慰愁懷,于是在各種精神安慰物中轉悲為樂[回。
“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謫而何虧?吾當守正直兮佩仁義,期終身以行之”,正直仁義的王禹偁不會因幾番罷黜而頹廢不起,而是在貶適期間從自然、交友以及詩酒中尋覓到調適內心悲傷的關鍵,這對他排解憂慮無疑是極大的慰藉一一雖外物只是短暫的疏泄,片刻的歡愉,但對王禹偁而言已是不可多得之物。正是如此,在困境之中,苦難將他磨礪得更為堅貞,并滲透于詩歌之中。雖文辭難掩凄涼,但放達開闊始終伴隨其一生。他的詩歌是其性格的自然流露,亦是其個人意志的鏡像,故而其詩作總能讓人感受到逆流勇進的堅韌精神,堪稱文人筆墨下最具硬質風骨之篇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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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潘守皎.王禹偁評傳[M].濟南:齊魯書社,2009.
[4] 張麗.五代江淮士人社會流動的歷史觀察[J].中華文化論壇,2020(3).
[5] 朱光潛.朱光潛美學文集(第一卷)[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
[6] 何倩怡.王禹偁的悲劇意識及其詩歌創作[D].廣州:廣州大學,2022.
(責任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