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雪封門》：理想主義的詩意棲居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6-0029-04

徐則臣的《如果大雪封門》宛如一幅冷峻而溫情的城市浮世繪，以細膩的筆觸勾勒出異鄉人在都市角落的掙扎與憧憬。小說以“大雪封門”這一極富詩意與象征意味的意象為軸，徐徐展開“北漂”青年的生活畫卷，理想主義情懷如同一束微光，穿透現實的重重陰霾，照亮了小人物們平凡而又艱難的生活。內容的理想主義與詩意的表達共同造就了這部作品的獨特魅力。

一、內容的理想主義

在《如果大雪封門》這部作品中，徐則臣精心描摹充滿隱喻內涵的大雪意象以及林慧聰這個理想主義者，深刻地傳達出作品的理想主義情懷。在這部作品里，徐則臣并未以救世主或局外人的視角，對那些處于社會邊緣的小人物施與憐憫。他懷著一種干凈且疏朗的心境，去理解他們的生活百態，并將其一一展現。

1.大雪 理想主義意象

意象運用是作品的一大亮點，“大雪”這一意象貫穿始終。小說以“大雪”這一獨特意象為載體，構建起一個充滿詩意與夢幻的精神世界。對于來自南方的林慧聰而言，對“大雪封門”的憧憬源自一篇“跑題”作文的觸動，這份向往宛如一顆種子，在他心底生根發芽，逐漸生長成一種超越現實功利的執念。北京，這座繁華大都市，承載著無數人的夢想，正如文中所說，“在中國，你如果問別人想去哪里，半數以上會告訴你，北京”。與絕大多數去往北京的青年不同，林慧聰并非為了追逐功名利祿，他僅僅渴望目睹大雪封門的壯麗景致。這種對自然之美的向往，在物欲橫流的都市背景下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卻又難能可貴。“那將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將是銀裝素裹無始無終，將是均貧富等貴賤，將是高樓不再高、平房不再低，高和低只表示雪堆積得厚薄不同而已一一北京就會像我讀過的童話里的世界，清潔、安寧、飽滿、祥和，每一個穿著鼓鼓囊囊的棉衣走出來的人都是對方的親戚。”\"我要踩著大雪，咯吱咯吱把北京城走遍。”[林慧聰和“我”對大雪覆蓋整個北京的想象，為現實世界賦予了詩意的美感。這是一個生活窘迫的“北漂”男孩的心靈世界，它與堅硬的現實處境產生劇烈的碰撞，從而賦予這篇小說強烈的詩意。對于來自南方的林慧聰來說，大雪是他超越世俗與現實的精神寄托，是支撐他繼續在北京奮斗打拼、在困境中堅守的精神動力。在都市的喧囂與冷漠中，一場大雪仿佛能覆蓋所有的塵埃，讓人的心靈獲取片刻安寧。徐則臣在描繪“北漂”青年的顛沛流離與掙扎時，用一場大雪賦予這些“京漂者”苦中作樂的堅忍與浪漫，為本可能顯得沉重的“漂泊”主題注入一抹亮色，用一種詩意方式去消解現實的困苦與無奈，賦予小說豐富的情感張力。因為對美麗大雪的向往，一切都變得不一樣。在北京漂泊打拼的辛苦與這純粹簡單的愿望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北京不再僅僅有著“凍得人突然就清醒了”的艱辛，它承載了一個年輕人“看一場把整座城市覆蓋住的大雪”的美好追求與期待，是這些“北漂”青年心中對純凈、美好與安寧的憧憬。

2.林慧聰 理想主義人物

不少作家都憑借對生活的敏銳捕捉以及對城與人之間關系的深入思考，塑造了許多形形色色的“京漂者”形象。荊永鳴的“外地人”系列聚焦北京城里的外地打工仔，不僅描繪他們艱難的生存現狀，更凸顯了他們積極奮斗追求新生活的精神世界；在邱華棟的筆下，來到北京漂泊的“新美人”“城市闖入者們”在欲望的漩渦中逐漸迷失自我，最終淪為“物質的愧儡”與“欲望的載體”；石一楓小說中的“京漂”陳金芳努力擺脫“外來者”的身份標簽，為了真正在北京扎根從而實現“活得有點人樣”的目標，誤入歧途參與非法集資，最終銀鐺入獄。

與那些懷揣著功利目的來到北京打拼的“京漂者”們不同，林慧聰就像一股清流，堅守著內心深處那份看似微不足道卻又無比堅定的理想。徐則臣在接受采訪時曾經說道：“我筆下的人物通常都是‘一根筋’，執著，頑固，懷抱不可救藥的‘理想主義’。環境從來不會壓垮他們，讓他們失敗和絕望的只能是他們自己。”[2]林慧聰單純又執著的理想主義情懷不僅體現在他對大雪的向往，還體現在能夠在困境中保持內心的純凈與理想。林慧聰在城市與鄉村的夾縫中艱難生存，在廣場放鴿子謀生，生活充滿了寒冷與失意。現實雖然沉重，卻無法阻擋他放飛自己的精神，他不抱怨、不放棄，理想主義是他在北京堅持下去的最大動力。他始終懷揣著對大雪的期待，渴望一場安靜的大雪來撫平、凈化漂泊生活中的失意情緒，這份期待成為他在困境中前行的動力源泉。“看一看大雪”的執念彰顯了林慧聰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執拗，消解了他前往北京的功利目的，實現面對沉重現實的個體突圍[3]

“我”、行健和米籮，起初或許只是隨波逐流的平凡青年，但在與林慧聰的相處過程中，逐漸被其身上的理想主義光芒所感染。“看一看大雪”這個純真而溫馨的夢想，悄然間觸動了“我”、行健和米籮的內心世界，為他們在北京艱難打拼的日常生活注入一絲浪漫。小說中，他們雖都身處城市邊緣，被生活的困窘環繞，卻未被現實完全吞噬。他們在逼仄的出租屋中談論著模糊的未來，對生活抱有質樸而熾熱的期待，這便是理想主義的萌芽。從最初用彈弓打鴿子的無聊與迷茫，到后來因林慧聰的影響而開始關注鴿子的死活、留意天氣預報，他們的內心世界悄然發生著變化，他們開始擁有一種充滿活力和意義的生活狀態，實現了“京漂”一族的自我救贖。這些掙扎求生的普通人得以暫時喘息，享受片刻的寧靜與美好。大雪封門的愿望，如同一個美好的愿景，將他們一起從現實的泥沼中暫時解救出來，成為他們在物質匱乏與精神壓力下的心靈慰藉。在那個寒冷的冬天，他們共同期待著大雪的降臨，仿佛那紛紛揚揚的雪花能夠掩埋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為他們帶來片刻的寧靜。作品通過這幾個小人物，提出了夢想與現實、北京與故鄉、努力與選擇等問題，為讀者留出無限遐想與思考的空間。

3.大雪封門一對現實的超越與救贖

北京作為特大城市，以巨大的魅力吸引著無數年輕人前來追逐夢想，而他們的故鄉一—那些凋蔽的小城鎮，則像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在徐則臣以往的“京漂”小說中，結局往往被沉重的現實所籠罩，彌漫著絕望與無奈的氣息。例如在《輪子是圓的》《摩洛哥王子》《看不見的城市》等作品中，“京漂”們在理想與現實的碰撞中，褪去了理想主義的激情，以重傷、入獄或死亡的悲劇方式與他們的北京生活作別。然而，《如果大雪封門》卻獨樹一幟，為讀者呈現出一抹希望的亮色。

“快，快，大雪封門”，隨著一聲大喊，一群人爬上屋頂，注視著積雪覆蓋的北京。那一夜紛紛揚揚，北京遭遇了三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作者最終給予他們“大雪封門”的美好結局。大雪的如期而至，宛如一場救贖，雖然它無法從根本上改變小人物們的命運，卻在精神層面給予他們極大的慰藉與鼓舞。小說通過“大雪封門”的場景，構建了一個理想化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高樓不再高，平房不再低，所有的一切都被大雪抹平，呈現出一種清潔、安寧、飽滿、祥和的景象。這種描繪不僅是對詩意棲居的向往，也是對理想生活狀態的追求。

作為一個養鴿人，鴿子與林慧聰在北京的生活緊密相連。“鴿子繼續丟，大雪遲遲不來”，鴿子接連不斷地飛失，二叔也不斷向林慧聰施加“不能干就回家”的壓力，林慧聰在鴿子數量不斷減少的焦慮之下，依舊牽掛著天氣預報中即將到來的大雪，堅持等到大雪封門，終于等來了理想的溫暖和詩意。小說也在大雪降臨的那一刻達到了高潮，給人以強烈的情感沖擊。“大雪封門”的景象，是對現實苦難的遮蔽與超越，雖然只有短暫的潔白，卻足以根植林慧聰的心底，足以滿足他長久以來漂泊北京的期待，喚起理想世界的純凈與美好。在那一片潔白無瑕的雪世界里，個體生命中的煩惱與痛苦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被暫時掩埋在厚厚的積雪之下。主人公們內心深處對溫暖、美好的渴望在這潔白世界中越發清晰，使作品具有了超越現實的詩意與浪漫。藝術的力量在這一刻彰顯，它讓這些在生活邊緣掙扎的小人物們獲得短暫的歡愉，重拾面對生活的勇氣與信心。它不僅是個人化的情感表達，更象征著一種對純粹、寧靜與美好的集體精神訴求，是對現實生活中瑣碎、喧器與壓力的一種無聲反抗。“大雪封門”的夢想成為他們反抗平庸生活的一種方式，讓他們依然保持對生活的熱愛和對未來的憧憬，在漂泊之旅中保持希望并不斷堅守。這種理想主義情懷，并非對現實的逃避，而是困境中的積極堅守與超越，它讓我們看到人性中那些美好而又堅韌的品質，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也能綻放出耀眼的光芒。

二、詩意的表達

在這部作品里，語言仿佛被精心雕琢的藝術品，遣詞造句極為考究。小說通過簡潔而富有想象力的語言，營造出一種獨特的氛圍，將讀者帶入一個寒冷而又溫暖的世界。作者運用細膩的筆觸、舒緩的節奏，加上比喻、象征等修辭手法，使整篇小說在語言表達上充滿了詩意。

1.靈活巧妙的修辭手法

小說中比喻、擬人、通感等修辭手法的運用十分巧妙，為作品營造出濃郁的詩意氛圍。如小說開篇便以一種冷峻的基調展開：“冷風扒著門關往屋里吹，門后擋住的塑料布，裂開細長的口子，像只凍僵的口哨，屁大的風都能把它吹響。”一個“扒”字將風擬人化，寫出風的強勁與人物的無助，這樣的描寫不僅生動地勾勒出北京冬天的寒冷，更通過“凍僵的口哨”這一比喻賦予寒冷以聽覺感受，讓讀者仿佛能聽到那細長的風聲在耳邊呼嘯，感受到“北漂”生活的困窘無奈。這種將感官相互交織的手法，極大地增強了語言的詩意。小說在描寫想象中的大雪覆蓋北京的場景之時，則用“北京就會像我讀過的童話里的世界”這樣詩意的語言，營造出一種寧靜而純凈的氛圍，進一步升華了作品的詩意內涵，使小說洋溢出溫暖而浪漫的氣息，展現了作者對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和詩意化的表達技巧。“那種陳舊的變成昏黃色的明晃晃的聲音，一圈一圈地繞著我腦袋轉”則是典型的通感手法，把視覺的“昏黃色”與聽覺的“聲音”相融合，聽覺上的聲音卻選擇運用視覺上的色彩來描繪，生動地表現出“我”對鴿哨聲的厭惡。通感的巧妙運用將句子渲染得柔和平靜，增強了小說情境的藝術感染力，帶來濃郁的審美體驗。同時“明晃晃”“一圈一圈”等疊詞的使用不僅強調了感受的強烈，而且增強了語言的韻律感。這些靈動詩意的語句，是理想主義情懷的詩意外化，彰顯出作品獨特的文學魅力與價值底蘊。

2.舒緩節制的敘事節奏

小說的敘事節奏較為舒緩，徐則臣不緊不慢地講述著故事，沒有激烈的沖突和跌宕起伏的情節突變，而是以一種近乎平淡的節奏推進，使讀者能夠沉浸在故事的氛圍中，細細品味其中的詩意，正如王德領教授所言：“徐則臣的小說文本內斂、理性、節制，有一種渾厚與成熟的氣度。”[4如小說描寫幾個“北漂”年輕人在出租屋里的日常生活場景，他們聊天、做飯、睡覺等瑣碎細節，在作者的筆下都充滿了韻味。小說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卻在平淡中展現出一種生活的韻味和詩意。

在當下的文學創作領域中，“表現苦難”正逐漸陷入一種令人擔憂的境地，藝術表達粗糙的現象愈發顯著。洪治綱老師指出這種“苦難怪圈”“苦難焦慮癥”的出現，從創作主體上看，關鍵在于作家們普遍地陷入了某種迷惘性的同情誤區，缺乏必要的敘事節制和獨特有效的理性思考[5。徐則臣在描寫現實生活的困窘時便很好地把握了故事的敘事節奏，他從不刻意營造絕望的情緒，避免對苦難的控訴，而是以一種節制性的敘事節奏、詩意化的表達和相對輕松的筆觸，對故事進行留白與省略，給讀者留下思考空間。例如，小說并沒有大肆渲染“北漂”者的不安與焦慮，而是通過鴿子數量不斷減少這一情節委婉含蓄地描述他們的困窘現實。這些“北漂”青年在北京打拼，無法獲得身份認同與生存空間，難免陷入無根的漂泊和不安的焦慮之中，“我”由鴿哨引發的神經衰弱正是這種焦慮不安的病理表現。但是小說并沒有讓這種焦慮掙扎的壞情緒占據過多篇幅，反而大量描寫這幾個年輕人在屋頂的放松時光，以及屋內圍爐飲酒、暢談理想的情景，既溫馨又充滿激情。徐則臣在作品中賦予屋頂與美食以精神療愈的作用，“京漂者”們借助屋頂的放松與小屋內的溫馨來緩解現實生活的壓力，不斷治愈他們的精神隱疾。現實的困窘掙扎與心靈上的失意迷惘都被隱藏于屋頂之上、美食之中。這種文字上的節制與張力，讓故事在平靜的敘述下蘊含著洶涌的情感，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充滿力量，讓讀者感受到一種針刺般的鋒銳和疼痛。這種“壓強更大的短篇小說”，正是徐則臣所追求的文學效果。徐則臣讓“表現苦難”重新找回了被遺失的藝術魅力與審美價值，提供了極具借鑒意義與引導價值的范例與方向。

三、結語

徐則臣以敏銳的社會洞察力，將“北漂”群體的生存困境與精神世界展現在讀者面前。小說文筆甘冽溫暖，質地堅實，哀而不傷，正如授獎辭所言“如同略顯哀傷的童話”。作品并沒有強烈的批判與控訴，而是以簡潔而富有張力的文字為讀者講述了一個充滿現實質感的故事。盡管小說展現了貧富差距、城鄉矛盾等嚴肅的社會問題，但徐則臣還是以一種溫情詩意、從容平和的方式展示了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情感，呈現了人性的美好與堅韌，傳遞出一種在困境中堅守希望、在漂泊中尋找心靈家園的信念，為作品增添了一抹溫情且明亮的底色。小說哀而不傷，流露出一種理想主義的疏朗氣質，讓讀者在寒冷的故事中感受到希望的曙光。

參考文獻

[1] 徐則臣.如果大雪封門[J].收獲，2012（5）.

[2] 邱奇豪.徐則臣小說焦慮書寫研究[D].揚州：揚州大學，2024.

[3] 韓舒昕.帶著理想主義情懷關注底層現實一一論《如果大雪封門》中的“京漂”人物形象[J].名作欣賞，2018（24）.

[4] 王德領.邊緣人的北京一一簡論徐則臣的“底層北京”書寫[J].文藝評論，2022（3）.

[5] 洪治綱.底層寫作與苦難焦慮癥[J]文藝爭鳴，2007（10）.

（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