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長日留痕》中史蒂文斯的身份困境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5-0067-04

在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的眾多作品里，《長日留痕》（TheRemainsoftheDay）聲名遠揚，是其極具代表性的佳作。于1989年獲“布克獎”這部小說以英國傳統莊園的管家史蒂文斯為主人公，圍繞他六天旅程中的見聞與回憶，以及戰爭前后那座古老府邸里發生的樁樁件件展開敘事。這是一部“比英國更英國”的小說，小說里有英式管家、英式風景、英式莊園以及英式尊嚴。通過主人公的回憶，對個人情感的節制及對私人生活的忽視逐漸被展現在讀者眼前。為了成為杰出的管家，史蒂文斯時刻戴著職業面具。不斷的情感壓抑導致他與父親的關系變得冷漠，并錯過了與肯頓小姐的愛情。“我想構建一個神話，一個關于英國的、古老神奇的神話”，石黑一雄重現了一個符合維多利亞時期職業價值觀的管家角色，他將史蒂文斯塑造成長期壓抑情感以符合所謂“完美管家”標準的形象；通過將真實情感壓抑與暴露的矛盾，展現主人公所面臨的身份困境：他既是“管家神話”的踐行者，也是這一神話的犧牲品。

自《長日留痕》出版以來，學界對其研究甚多。迄今為止，對《長日留痕》的研究集中于敘事藝術、歷史主題及倫理主題等視角。但從系統分析主人公身份困境的研究比較少見。《長日留痕》從新歷史主義的“文本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文本性”雙重維度，展現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歷史價值觀如何通過歷史建構史蒂文斯的“完美管家”身份認同，同時又通過敘事文本解構這一身份認同，最終呈現出個體在歷史規訓和主體意識覺醒之間的掙扎。

、“文本的歷史性”與“歷史的文本性”

新歷史主義批評方法起源于20世紀80年代的英美文化和文學界，加拿大批評家米歇爾·麥肯利（MichealMcCanles）首先提出“新歷史主義”一詞。新歷史主義一直致力于提供一個文學批評的新視角。過去文學批評家在談論某一文學作品的“語境”時，總會默認這一“語境”，也可以說是歷史背景，具備作品本身無法達到的真實。在他們看來，文學研究的任務就是還原作者原意，因此這些學者把重點放在“版本、校注和探討社會政治實況上”]。同時，格林布拉特（StephenGreenblatt）認為，應將文學置于更廣闊的社會語境中進行解讀。他反對將文學前景與政治背景、藝術生產與其他社會生產截然分開的假設。這一種說法破除了不同學科之間的壁壘，突破了文學與非文學的界限，也突破了以往只把歷史當作一個背景以及文學的反映對象的限制。之后，蒙特羅斯又以“文本的歷史性”與“歷史的文本性”來概括新歷史主義的特點。文本具有歷史性，作者在創作的過程中不可能完全脫離文本產生的歷史背景和社會現狀。同時，歷史也具有文本性，所有的史料或文獻都具有文本的特征。人們對歷史的認識以現有的文本為基礎，但對這些文本的解釋會受到自己的主觀因素的影響。

新歷史主義強調“文本的歷史性”，即任何文本都是特定歷史語境的產物，文本本身是一種歷史事件，建構歷史[2。新歷史主義文學批評認為，闡釋者在批評歷史的同時也批評著現代，對政治思想原則加以質疑，進一步發現潛在的不穩定因素。換而言之，文本不僅僅是對歷史的反映，其自身就是一種不可忽視的歷史事件，具有建構歷史的重要作用。當一部作品問世并在社會中傳播時，它會對當時及后世的人們產生思想上的觸動、文化上的影響，進而推動歷史的發展和演變。在如何理解“歷史的文本性”問題上，蒙特洛斯提出了一種觀點：社會與歷史的文獻記載均是由復雜的社會環境所決定的。歷史已不是單純地再現事件，而變成一種帶有作者個人意愿和態度的文本，敘述風格帶有主觀色彩。社會環境是一個龐大而復雜的系統，涵蓋了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等多個層面。這些因素相互交織、相互影響，共同塑造了文獻記載的內容和形式。正是由于受到如此復雜的社會環境因素的制約，歷史已不再是單純的對過去事件的如實再現。每一位記錄歷史的作者都生活在特定的時代和社會環境中，他們的個人經歷、價值觀、政治立場等都會對其記錄歷史的方式和內容產生影響。

這種理論自覺使新歷史主義既區別于舊歷史主義的天真實證主義（naivepositivism），又避免了后結構主義的虛無傾向（nihilistic tendency），在歷史語境化（historicalcontextualization）與政治介人（politicalintervention）之間保持著批判張力（critical tension）。可以說，“文本的歷史性”與“歷史的文本性”中形成了一種理論張力，歷史建構了主體，使得個體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成為符合主流意識形態的存在，同時又為主體留有了主體性空間。由于歷史是充滿主觀色彩的文本，主體在與歷史互動過程中，并非被動接受，而是會因自身獨特體驗和思考，對歷史所賦予的身份進行質疑和反思。這種理論張力體現為：一方面，人物努力踐行歷史所定義的角色；另一方面，人物在文本敘述中又會不自覺流露出對既定身份的背離，展現出自我掙扎。

鑒于此，本文從新歷史主義角度出發，具體分析“歷史”是如何構建史蒂文斯的身份認同，又是怎樣通過“文本”解構這種認同，從而理解史蒂文斯如何在努力成為“完美管家”與真實自我逐漸覺醒的矛盾中，陷入難以掙脫的身份困境，為理解這部作品提供新的路徑。

二、被歷史規訓的“完美管家”

正如石黑一雄所言，他“重新塑造了英國的傳說”之后，他“開始打破這個傳說”。《長日留痕》寫于撒切爾夫人當政時期，她認為“當時社會民族標準衰落，人們行為方式、道德和信仰日趨衰落”，因此主張“重回維多利亞時代”，而這體現了對帝國的民族性懷舊。《長日留痕》通過塑造具有典型維多利亞特質的“完美管家”形象，不僅重現了撒切爾時期對昔日輝煌的懷念，又通過史蒂文斯的身份困境解構了這一歷史神話的虛幻本質。作為當時社會親歷者的石黑一雄主張國際化寫作，因此他可以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更加清晰地洞察到這種懷舊其實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人的異化，展現帝國之鷹折斷翅膀后的懷舊與帝國認同的虛幻[4。石黑一雄在小說中通過帝國職業倫理規訓與殖民邏輯內化兩個維度，展現了歷史話語如何塑造并最終異化了這位“完美管家”。

石黑一雄刻畫的“完美管家”史蒂文斯受到維多利亞時期職業倫理的規訓。石黑一雄創作《長日留痕》之時，敏銳地意識到正在發生的社會變革和思想的變化。《長日留痕》中的史蒂文斯處于維多利亞時代（1837—1901年），該時代被視為英國的“粉紅時代”，人們普遍崇尚貴族的道德修養和禮儀規范。在維多利亞時代，英國人民對自己國家的價值觀和道德信仰有一種優越感，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和道德修養成為民族自豪感的來源。“近700年的英國管家文化要求管家要忠于職守，追求完美與尊嚴”，而傳統英式管家必備的素養就是“忠誠”。史蒂文斯深受維多利亞時期道德理念的影響，以愈發苛刻的職業標準要求自己，無條件地服從達林頓勛爵。在當時社會職業規訓之下，史蒂文斯認為達林頓勛爵是能夠實現他偉大抱負的紳士，全身心地投入管家這份工作中。史蒂文斯對達林頓這種“偉人”的絕對忠誠，就是一種職業道德的約束，他甚至相信，為主人效勞，也會對人類的歷史產生間接影響，將服務自己的主人作為實現自我身份認同的途徑。這種盲目的崇拜，導致他不斷壓抑自己的真情實感，丟失真實自我，同時也錯失了親情和愛情，成為被維多利亞時期職業倫理規訓的犧牲品。

石黑一雄刻畫的“完美管家”史蒂文斯，也不斷受殖民邏輯的影響。達林頓府實際上就蘊含著殖民等級觀念，英國莊園內部嚴守著森嚴的上下級關系的社會秩序，身為莊園主的達林頓勛爵與園內的工作人員擁有著根深蒂固的主仆等級之別。達林頓府空間的分布也呈現明顯差異：莊園內分為主樓和側樓，主樓寬敞高級；側樓灰暗而簡陋。正如王燁所言，“現代城市空間成為一個緊致或散布形式的權力網絡，隱秘地在人們身上植下自發的服從性，從而使之成為‘馴服的團體’和‘聽話的人群’”。達林頓勛爵正是通過這種主仆間明顯的空間界限來不斷“馴服”自己的仆從，形成一種類似于殖民與被殖民的等級關系。史蒂文斯作為莊園的管家，長期生活在這種環境中，不自覺地內化了這種殖民邏輯。在殖民等級秩序下，管家職業要求史蒂文斯絕對服從雇主，表明他正處于斯皮瓦克所說的“屬下失語”狀態。屬下是在對上層社會的服從中，以體現其自身的價值，成為殖民者的自覺同謀。在面對達林頓勛爵的反猶、親納粹時，盡管受到肯頓小姐和小卡迪納爾先生的質疑，但史蒂文斯還是毫不猶豫地執行勛爵的決定，即使知道是個錯誤的決策也仍堅持“遵從主人的意愿”5，他壓抑自己的真實想法不敢發聲，處于“失語”狀態。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這些觀念逐漸失去了原有的意義，達林頓勛爵的觀念遭到現代“專業人士”的嘲諷，史蒂文斯所奉行的“忠誠”信條也讓他成為愚忠的悲劇人物，反映出殖民邏輯內化對他的負面影響。

通過展現維多利亞時代職業倫理和殖民邏輯對史蒂文斯的塑造，石黑一雄揭示了歷史對主人公的規訓，導致了主人公的異化。史蒂文斯所維持的“完美管家”形象導致自己喪失真實情感，成為“異化的工具”。或許，在維多利亞時期，遵守當時的歷史價值觀符合當時時代要求，但是文化不是一成不變的，不適應時代的要求也終將被時代所拋棄。正如史蒂文斯一樣，他一直推崇和自己主人一樣的紳士文化，在達府或者說英國還是“黃金時代”的時候，的確是做出了一定程度的貢獻，為自己的主人分憂。但隨著時代變遷，這種文化早已不適應時代要求，由于固守這種傳統文化，史蒂文斯一直引以為傲的“尊嚴”“忠誠”成了助紂為虐的推手。從實際效果來看，這無疑是對撒切爾夫人的帝國懷舊情結的有力批駁，將那虛幻的帝國幻想泡沫徹底戳破。

三、不可靠敘事和敘事空白中的主體逸出

盡管史蒂文斯的身份被塑造成為符合特定時代標準的“完美管家”，但石黑一雄在創作《長日留痕》時，巧妙地運用了不可靠敘事和敘事空白這兩種獨特的文學技巧，讓史蒂文斯被壓抑的真實情感得以在文本中悄然“逸出”，進而成功解構了歷史賦予他的這一既定形象。

小說中，史蒂文斯通過不可靠敘事來反抗歷史對自己的規訓。“不可靠敘述”是指以“隱藏在作品中的作者和敘述者之間的關系”為依據，來證明敘述的可靠性：假如敘述者的敘述與隱含作者相同，則是可靠性敘事；若不一致，則是不可靠敘事。隱含作者是全知全能的，作品中人物、環境、情節等反映出來的價值觀即源于其敘事立場。而敘述者視角是有限的，通常會受到自己主觀因素的影響，因此其敘述內容與隱含作者的敘事存在一定偏差，進而產生“不可靠敘事”。在《長日留痕》中，史蒂文斯屬于敘述者角色，因此他的敘事是不可靠的。他以自己對過去的回憶展開敘述，我們不難發現這些敘述往往都前后矛盾，具有不可靠性。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雖然他曾多次強調自己為服務過勛爵而感到無比自豪，但當在旅途中被問及是否服務過勛爵時，卻矢口否認。他謊稱：“啊，不，我現在受雇于約翰·法拉戴先生，這位美國紳士從達林頓家族手中買下了那幢房子。”后來，當法拉戴先生的朋友拜訪達府時，史蒂文斯依舊否認自己曾經為勛爵服務。這種敘事的前后矛盾，暴露了史蒂文斯敘事的不可靠，也就是說他之前為勛爵的種種辯護失效了。雖然他在敘事時不斷表明達林頓是“偉大的人”，甚至在面對勛爵排猶時也不斷為其作辯護。但實際上，通過史蒂文斯不可靠敘事，我們能明確感覺到他開始質疑自己的忠誠，逐漸有了自我意識—一勛爵可能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偉大，開始反抗歷史對自己的規訓。

盡管在表面上，史蒂文斯始終如一地以“完美管家”這一嚴苛標準來約束自己的言行舉止，極力回避對父親以及肯頓小姐流露真情實感。可倘若我們仔細研讀小說就會發現，其中存在的一些敘事空白猶如隱藏在字里行間的暗語，悄然暗示著史蒂文斯內心深處被壓抑已久的真實渴望。于小說創作而言，“第一人稱敘述者”的觀點常與作者存在差異，在這種情況下，便需要借助其他人物角色來開拓新視角，進而暗示作者的立場。小說中，他人的觀察成為彌補敘事空白的關鍵線索。在父親臨終前，史蒂文斯卻選擇照顧樓下的客人，這里呈現給我們一個冷酷清高的管家形象。但實際上，在緊接的后文我們可以看到他其實內心隱藏著極大的痛苦。首先是小卡迪納爾先生兩次詢問他是否有事，接著又是勛爵也注意到他的異常。“史蒂文斯，你沒事吧？”“沒事，老爺。真的沒事。”“你看起來好像在哭泣。”史蒂文斯并不是因為不在意父親才選擇繼續回到工作崗位，這其實是他在努力壓制住自己的情感來符合他內心的“完美管家”所具有的處變不驚的品質。但他的“哭泣”，卻讓他暴露了自己的真實情感，作者在此借書中人物之口，巧妙地暗示出史蒂芬斯因父親病情危重，內心悲痛萬分。

史蒂文斯雖受維多利亞時期價值觀的影響不斷壓抑情感，但并不是說他完全就喪失了情感。

他的不可靠敘事和敘事空白，實則暴露了自己的真實情感。在不可靠敘事方面，其說辭前后矛盾，表明他開始質疑忠誠，自我意識逐漸覺醒，不再盲目受歷史規訓。在敘事空白方面，他在父親臨終之前表現冷酷，但通過別人敘述，暴露其內心痛苦，切實體現出他冷酷背后對父親的擔憂之情。這些都表明，他雖受維多利亞時期價值觀的影響，但借助這些敘事策略，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歷史束縛，展現出自己的反抗。

四、結語

石黑一雄從新歷史主義的雙重維度，揭示了史蒂文斯在歷史規訓與自我覺醒間的身份困境。他既被歷史話語異化，又通過敘事策略實現有限的自我意識覺醒。他試圖通過“完美管家”身份融入歷史神話，卻在敘事中無意識地暴露其虛幻性，解構了這個神話。史蒂文斯的身份困境具有普遍意義，石黑一雄以史蒂文斯的困境警示我們，任何試圖通過固守歷史神話來逃避現實的主體，終將在時代浪潮中淪為“過去的幽靈”。

參考文獻

[1] 張京援.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2] 鮑忠明，辛彩娜.鏡與燈：《押沙龍，押沙龍！》的新歷史主義解讀[].外國文學，2011（1）.

[3] 趙洪娟，孫志祥.論新歷史主義之“新”].山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3）.

[4] 李春風．《長日將盡》的空間解讀[Ⅲ.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2）.

[5] 石黑一雄.長日留痕[M].冒國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3.

（特約編輯 楊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