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地區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文學表征

中圖分類號]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5-0043-04

邊疆民族地區作為我國疆域的有機組成部分，同時也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場域。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邊疆現代化治理的目的與內涵是一致的，均在于將社會模式由平行社會轉向互嵌型社會。在面對邊疆治理問題時，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邊疆現代化提供了價值指引，邊疆現代化又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體實踐于邊疆治理。在經濟層面不斷拉動邊疆民族地區經濟增長，提升其物質生活水平的同時，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創新之處，在于實現了文化與心理層面處理民族問題傳統思維的超越。通過充分調動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內生動力，有效建立各民族間的聯系，增強邊疆民族地區對中華民族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從而實現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建構。

黑龍江省地處中國東北部邊境，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維護邊疆穩定的重要屏障。遲子建作為黑龍江省本土作家，對這片黑土地有著特殊的眷戀。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遲子建以中國歷史演進為創作背景，講述了地處邊疆的鄂溫克族在時代發展中的堅守與變革。本文以《額爾古納河右岸》為批評對象，分析早期鄂溫克族在平行社會時期的封閉與被動狀態，在新中國領導下，鄂溫克族經濟、文化的轉變及其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從而印證邊疆現代化的必然趨勢，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邊疆治理過程中的重要作用。

一、邊疆轉型：現代化之歷史必然

在中國文明早期，各民族以自在實體客觀存在于中國的龐大版圖之中。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遲子建描繪了地處邊疆地區的鄂溫克族生活。在平行社會發展模式下，因特殊的地理環境，鄂溫克族常年處于封閉狀態，與外界交流極少，疏離于中國社會整體進程。他們延續著游牧生活，以飼養馴鹿和狩獵為主，生活物料的獲取完全依賴于自然。族人將獵物制成肉干儲存，將獸皮晾干制成衣物，而獲取生活必需品的方式是依靠安達將物品帶上山后用獸皮進行交換。這種原始邊疆型經濟模式蘊含著諸多隱患，如在嚴峻的氣候條件下，族人和馴鹿缺少食物來源；“我”的姐姐列娜在遷徙途中被凍死；傳染性疾病威脅族人的生命，黃病在三個月內奪走了拉吉達族內三十多人的生命等。小說史詩般地為我們展示了早期鄂溫克族的原生態生活狀況，他們停留在原始生產模式之中，經濟發展滯后，基本生活無法得到保障，也無法支撐族人的正常生存，是邊疆民族地區生存困境的典型代表。

邊疆民族地區因其獨特的地域原因易被他國出于政治或經濟目的而入侵，同時鄰國的政治不穩定性將直接影響本國邊疆地區。面對外敵入侵，地處中國東北邊界的額爾古納河右岸被迫卷入現代化進程。小說中，“我”訴說了三百多年前俄軍侵入鄂溫克族的生活領地，燒殺搶奪，使族群數量由12個銳減至6個。額爾古納河左岸被侵占后，鄂溫克族被迫在右岸重新建立集聚地。邊疆地區蘊含的礦產和水力資源也成為外敵凱觸的目標。小說中提到李鴻章派遣李金鏞開辦金礦，但俄國人再次以偷盜和不法行為轉移礦產，使額爾古納河經濟受損。隨后，日本與蘇聯政治上的緊張關系打破了鄂溫克族的封閉狀態，族人生命受到嚴重威脅。日本意圖占領東北，并以額爾古納河右岸為跳板入侵蘇聯。日軍駐扎額爾古納河右岸，逐漸深入鄂溫克族內部實現其殖民野心。日本入侵額爾古納河右岸后，俄國安達遭遇日本人迫害，導致鄂溫克族的日常交易受到阻礙。日本為擴大統治，趁機在東北建立偽滿洲國。鈴木秀男帶著翻譯王錄和向導路德進山向族人宣布“日本人在烏啟羅夫的東部成立了‘關東軍棲林訓練營’”{，強制十四歲以上的男人下山接受訓練。在鄂溫克族原始背景下，男性是一個民族的支柱，而吉田和鈴木秀男上山強制男性接受訓練，實際上是對鄂溫克族的殖民掠奪。在鈴木秀男與族人的談話陷入緊張氣氛時，他曾追問翻譯王錄：這群野人在說什么。野蠻與文明的身份建構，凸顯了殖民國家的話語權力和霸權主義，也暗示了額爾古納河右岸的穩定受到威脅以及鄂溫克族的被動處境。

現代化是文明演進中的必要一環。中國現代化在經歷從傳統王朝逐漸向現代主權國家轉型的過程中，邊疆地區的重要性逐漸凸顯。基于小說中鄂溫克族的現實困境，面對傳統與現代的二元抉擇，邊疆現代化是鄂溫克族發展的必然趨勢，同時邊疆現代化不可自外于中國現代化，邊疆地區只有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之中，才能化被動為主動。

二、現實基礎：打造經濟互嵌型社會

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包含打造政治共同體、經濟共同體、文化共同體等多個層面。其中，經濟共同體是邊疆現代化的物質基礎，邊疆地區能否在現代化轉型過程中實現經濟現代化成為重中之重。只有幫助邊疆地區完善市場制度，扎實有力地推動邊疆地區生產力的發展，縮小邊疆地區與內地的貧富差距，才能進一步推進經濟層面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2]。

小說中，早期的鄂溫克族因封閉的生活方式和原始的生產模式，導致其生活上一度陷入困境。在中國共產黨的浴血奮戰后，日本戰敗撤離東大營。這一事件對應了中國抗日戰爭的勝利，意味著中國現代民族的成功建立。至此，遲子建逐漸將小說中的時間概念清晰化，呈現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各階段的政策變化：1950年，也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二年，烏啟羅夫成立了合作社；許發財說，現在山外在搞土地改革；1957年，林業工人人駐額爾古納河右岸山林，將豐富的林業資源運送至山下投人生產建設；1959年，政府在烏啟羅夫蓋了多棟木刻楞房供族人下山居住；并且建造小學免費為鄂溫克獵民的孩子提供教育場地；1965年初，基于鄂溫克族的生活習慣，政府經過多次考察并征求獵民意見，在貝爾茨河與下烏力吉氣河交匯處設立激流鄉，以供鄂溫克族繼續維持群居生活；在集聚地建立醫療中心、傳染病防控中心、民族小學等基礎設施，提高鄂溫克族人民生活水平和幸福感；在集聚地周圍建立糧店、商店、供銷合作社和獵品收購站，切實幫助鄂溫克族的經濟生產活動。

邊疆民族經濟現代化建設，亦強調發展具有民族特色的產業。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政府在解決鄂溫克族的基本生活難題后，將目光轉向如何改造鄂溫克族的傳統生產模式。小說中，政府依舊保留并協助鄂溫克族傳承與發展傳統生產方式——飼養馴鹿和狩獵。政府出資研究出最適宜馴鹿生存繁殖的科學方法，并劃分出專門的山林區域供馴鹿生存。同時，政府組織成立狩獵生產隊，有規律、有組織地進行狩獵活動，并規定統一市場收購價格，將鄂溫克族傳統產業發展有序地納入國家市場發展軌道之中。此番舉措在保留鄂溫克族傳統生產方式的同時，使民族特色得以保留并發展，充分保護了生態資源，深度貫徹了可持續發展理念。在飼養馴鹿和狩獵的基礎之上，政府又劃分土地給鄂溫克族進行農業生產，使游牧業和農耕業得以優化重組。此外，政府還根據鄂溫克族人的生活習慣設置了馴鹿人和護林員等多種新興職業，并在鄂溫克族集聚地發展旅游業，多方促進鄂溫克族經濟發展。政府根據鄂溫克族的自身特點制定的種種經濟措施，促成中華民族經濟共同體以及利益共同體的生成。可以看出，將邊疆民族經濟進一步融人中華民族國家經濟發展脈絡之中，推動邊疆地區經濟發展，亦能進一步反哺于國家整體經濟。

邊疆現代化還旨在建構互嵌型社會，在邊疆民族地區提供公共資源與服務。瓦羅加是《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對邊疆現代化接受程度最高的人物形象，回到山上瓦羅加就給族人介紹激流鄉的狀況，“激流鄉有鄉黨委書記，他是漢族人鄉長是齊格達。另兩名副鄉長中，一名是漢族人，一名是鄂溫克人”；以及鄉里開會時的指示，“團結是第一位的，各個氏族之間不要鬧矛盾、產生分歧，現在大家都是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中的人”。同時，瓦羅加從小學習漢字，并鼓勵孩子到學堂里學習。教育是傳播文化、思想的重要方式，同時也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傳播途徑。政府在山下建立學校讓鄂溫克族兒童免費入學，一方面提高了鄂溫克族的受教育程度；另一方面也是改變鄂溫克族原始思維的有效途徑，通過教育深化新一代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解，由此在民族內部引發良性循環。

在處理邊疆現代化問題的過程中，經濟和公共資源的建設作為物質基礎固然重要，但同時還要關注民族心理、文化認同等精神層面的問題。《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整體基調呈現出時代發展中的文化之殤，主要原因在于政府雖然在嘗試大力改善鄂溫克族的物質生活和經濟生產模式，然而發展早期較為簡單粗暴的經濟發展手段，使鄂溫克族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遭到破壞；而且由于歷史原因和民族心理與文化的復雜性，現代化生活無法承載族人的歷史記憶，這使他們產生焦慮感。

三、時代變遷：文化心理的不斷調適

我國邊疆地區的少數民族具有各自獨特的風俗習慣和傳統文化，中華民族也正因各個少數民族文化的融入而變得豐富多彩。但在邊疆現代化進程中，民族問題往往體現在邊疆民族文化難以適應現代文化方面。小說開篇便描寫了族人在下山問題上分化為保守派和現代派。保守派因根深蒂固的原始思維無法適應現代發展，因此選擇留在山林之中。

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創新之處在于，不僅從經濟利益層面合理帶動邊疆民族地區發展，還在民族文化、心理層面考慮到邊疆民族地區的特殊性。通過調動邊疆地區民族的歷史記憶和國家認同感，不斷建構民族間的共同價值。盡管在平行社會階段，邊疆地區以民族實體存在于中華民族之中，但是各民族之間共享的歷史記憶早已造就了深刻的民族認同。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遲子建就提及了鄂溫克族英雄海蘭察的故事。“乾隆年間，海蘭察應征入伍，出征新疆，參加了平定準噶爾的叛亂戰斗，活捉了一名叛軍將領…他成了赫赫有名的鄂溫克族將領。”海蘭察是鄂溫克族的英雄，更是中華民族的英雄，海蘭察的行為與精神也帶動了鄂溫克族人對自己中華身份的認同感。在中華民族面對類似歷史危機的關鍵時刻，像海蘭察這樣的英雄所展現出的愛國精神，進一步激發了人們的愛國情感。日軍入侵時，拉吉達說道：“我們就是充軍的話，也不能做日本人的兵啊！”伊萬在逃出東大營后毅然加入了八路軍，為抗擊日本侵略者浴血奮戰。在外國霸權主義和強權主義的壓迫下，中華民族始終作為一種精神引領，將各民族緊緊凝結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可戰勝的力量，共同捍衛祖國的尊嚴與領土完整，為日后民族關系新形態的探索扎下牢固根基，也為互嵌型社會的構建奠定了國家認同感基礎。

小說中，隨著政府的強有力領導，邊疆現代化的實施，額爾古納河右岸逐漸開放，各民族之間的交往也愈發密切。而在這個過程中，又出現了邊疆民族無法適應現代生活的問題。小說中，搬下山的鄂溫克族人因為山林文化與現代文化之間的隔閡而產生異化，出現歸山現象。如因為生活地點的轉變，族人無法入眠；或因馴鹿飼養方式不恰當，族人選擇回歸山林。由于文化間的差異，融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過程中難免出現因文化隔閡而引發的不適感，這也是現代化進程中不可避免的現象。但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引領下，中華民族內部各民族文化存在一個相互調適的過程。小說中，當鄂溫克族人發現激流鄉并不適合族人居住時，達吉亞娜“聯合了其他幾個烏力楞的族人，聯名向激流鄉政府提交了一封下山定居的建議信”。政府也及時采納了族人的意見，在布蘇重新建立了集聚地，同時還原了馴鹿放養的養殖模式。在不斷的調適過程中，尋找最佳平衡點，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付諸實踐。

在文化層面，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強調在邊疆現代化的同時，注重對邊疆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3；在保留邊疆優秀傳統文化的同時，還要將這些文化傳播出去，以創造更大的價值。小說中，西班“一直喜歡講鄂溫克語，當他知道他說的語言沒有文字時，就下決心要造字”。伊蓮娜則將現代繪畫藝術與鄂溫克族傳統文化相結合，“她的畫中總少不了馴鹿、篝火、河流和覆蓋著白雪的山巒”。伊蓮娜的畫在美術界引發轟動，電視臺也因她的畫走進鄂溫克族，美術館收藏了妮浩的皮毛畫，“他們拍攝了希愣柱、馴鹿、篝火、造字的西班、衰老了的妮浩和她的神衣、神鼓”。中華文化始終由各民族的優秀文化共同組成，只有對這些優秀的邊疆民族文化保持開放的態度，才能進一步實現中華民族文化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

四、結語

在邊疆現代化過程中，邊疆地區不再只是地理層面上存在于中華民族之中的自在實體，而是逐漸轉變為對國家高度認同的自覺實體，繼而在政策的引導下共同構建團結互嵌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在全新的解讀視角下，《額爾古納河右岸》為研究邊疆地區現代化轉型提供了文學文本支撐。經過文本分析可知，邊疆現代化治理是一個漫長且復雜的過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邊疆現代化在目標上高度契合，在邏輯上具有相似性。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作為近年來具有創新性的政策，在經濟、文化、民族心理等具體方面較先前邊疆治理政策闡述得更加細致，有利于指導邊疆現代化的具體實施，而邊疆現代化實施的過程與經驗也會幫助進一步完善和深化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邊疆現代化進程中不斷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利于中華民族團結發展。

參考文獻

[1] 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

[2] 平維彬.邊疆民族地區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整合實踐與價值芻議：基于“國家治理現代化\"的視角]貴州民族研究，2022（5）.

[3] 楊松祿.契合與互動：論邊疆治理與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內在邏輯Ⅲ].云南行政學院學報，2023（2）.

（特約編輯 楊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