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株植物變白了。
搬遷到這里來的所有的植物都會變白,
我這里所有的東西都會變白。
房子、園子、竹林都將失色,
就像紙做的。一切都還原成白紙,
包括夜晚和寫詩的人。
只有一種傾向:變白,
白到無法褪色,不會進一步進入深褐的污穢。
停在白色,那即是終點。
所以不用擔心和惋惜。
光已經凝固,不反射,也不透明。一陣
紙條一樣的風吹拂過來,
干而脆的響聲經久不息。
睡不著的時候他就聽音樂,
后來發展到不聽音樂他就睡不著。
再后來,必須是同一首老歌,
由同一個歌手演唱,
必須是1953年的現場。
這會兒那歌手已逝去多年,
可他的聲音依然那么年輕。
那會兒他還沒有出生,這會兒
他也已經老了。他迷戀
一個小伙子的天籟,
同時想到他已不在人間。
音樂是某種被折疊的時空,
今晚——又一個夜晚,他在此安頓下來。
一首情歌也可以用于葬禮,他想,
我葬禮上的音樂
必須是這支輕若微風的情歌。
晚安或者安息……
他送我去乘一班夜車,
離發車還有相當一段時間,
他就拉我去路邊的餐館再喝一杯。
沒有點菜,也沒有其他客人,
一人一瓶漢江啤酒,寥寥數語
響徹寂靜街頭,如一串閑散腳步。他
沿著那條既亮又暗的大街走遠了,
踢著易拉罐,像個小學生。
那會兒他多么年輕,逍遙自在,一路到家。
我在夜行的列車上仍能聽見那個聲音,
以小博大,蓋過排山倒海的疾馳。
但愿我能再次聽見或者復原,
但愿他也能想到和了解:
清凈、激越、攻無不克,以小博大,
瓦解一切黑暗之物。
母親節,我并沒有特別想到她。
我想到她的另一個孩子,也已經逝去了。
她的這一個孩子,也就是我,也開始衰老,
這衰老又像某種誕生。智者說,
第二次出生是一種精神出生,自己生下自己,
但這是不對的。第二次出生也是物質的,
當所有的人都已離開,你就出生了。
不是不再依賴,而是無可依賴。
它是物質的、物理的、身體的、肉身的。
母親節,我思考了這些。
當我們老無所依,便成絕世嬰兒。
夜里,平靜的湖面,
湖畔的草坡上有兩只黑色天鵝。
視力不佳的人從大路上匆匆走過,
天鵝沒有被發現,繼續覓食,
或在進行交配前的舞蹈。
當有人看見了天鵝,所有的人都看見了。
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引來大家駐足、拍照。
他們開始包抄,它們撤離、下到湖水里。
“一對終身不渝的情侶……”女人酸甜的話語
在大路上飄蕩。“可我們’’,
男人的回答一如月色般皎潔,
“經過千辛萬苦才找到彼此”。
他很后悔打攪了天鵝。
在這里,有很多美妙的東西,
不知為何,我最鐘情的是牛鈴聲。
太好聽了,勝過任何歌舞,
甚至任何自然之聲。緩慢的,空空的。
當一切沉寂,你才能聽見它的“獨奏”,
微微搖晃著,一下跟著一下。
山影暗黑,燈光渺遠,
在大地的某一個方向上,
邊緣,或者角落。只有
過于絢爛的星空升起時
才會干擾到我入神的聆聽。
雪山可望不可及,
出現在一棟房子的窗外,
它說的是“世界之美”。
夜晚,在樓頂平臺,
四周黑暗下去,繁星之間,
你似乎被倒置著掛在地球邊緣。
哦,“宇宙之美”。
只有天氣晴好,你在山間旅行,
看見白云繚繞下的村落,
狗叫了,牛羊擋路_又有不同,
這是“人間之美”。
欲何往?
凝望、占有或
置身其間。
(節選自《詩刊》2025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