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自然的描摹無時無刻不在凈化著我們的心靈,一棵草的搖擺啟示著生命的搖曳生姿和飄搖不定,一塊山石的剝落印證著時間的流逝和世事的變數。動植物千百年來生生不息,與人類相攜共生,守護著同一個世界。人類的文明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與動植物交相呼應的歷史。大自然的神奇只向人類展露冰山之一角,認識大自然任重而道遠,保持謙卑的心態和恭敬的態度是人類對待大自然的基本準則。而人類所創造的文明,書畫、雕刻等藝術門類展現出的無窮魅力,揭開了探索未知的強大畫外之音。
光與色的瞬間定格
對于法國印象派創始人克勞德·莫奈的解讀,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以毫不諱言地說:克勞德·莫奈就像一股自由蒸騰著的空氣,他穿透繁艷云霞和瀲滟水光,而他就扮演了一臺再簡單不過的刻錄機,把瞬間的感覺翻錄在底片上,使斑駁陸離的水光花影秩序井然,完整和諧地歸屬在印象的眼眸里。
大凡特立獨行之藝術,少不了會遭受來自傳統利益集團的排斥和諷喻,但是藝術從不會為了迎合某些利益集團或者受眾而鼻息微弱,藝術的虛構必將讓所有人為了真實痛哭流涕,這也許就是藝術的魅力所在吧。
在解讀克勞德·莫奈的代表作《印象·日出》之前,請允許我絮絮叨叨地說一下我們家鄉的泰山日出吧。那個紅彤彤的光暈是從熹微的天光之下一點一點跳出來的,它跳動的姿勢像極了一個拱破蛋殼的雛雞,先是一個黃澄澄的小嘴露出了地平線,接著是細軟的爪子,撲閃開的翅膀,還沒有等你眨巴一下眼晴,它已經雙腳蹬出了蛋殼,展翅欲飛了。光色愈來愈強烈,水光橫斜,霧氣交相融匯,淡紫、橙黃、墨綠、黑、嫩紅說不清的各種色彩倏然之間映入眼簾,交相輝映,渾然一體。一會兒看到亭臺樓閣若隱若現,一會兒看到舟楫船槳迎風而舞,高遠的天空亮了,像炙燃的火把點著了我們的睫毛,吱吱啦啦地疼。
這一些只是我對于日出的初步印象罷了,當然,那光與色的震撼無時不在我的眼前浮現,時時激蕩著我愈發遲鈍的情感末梢。這一次我把目光投入稀薄的霧靄,順著克勞德·莫奈的靈動筆觸,在朦朧若月影的輕描淡寫里,看到了一輪非同尋常的紅日。這是屬于克勞德·莫奈的日出,這是屬于印象派的日出,這是一幅光影與色彩交媾的巨作,更抒情地說,這也是一場詩意磅礴的演出。
莫奈叛逆性的追求把他帶到了更加廣闊曠達的藝術境界,這一藝術境界在開創伊始就具有了簡約和率真的創作傾向,到最后更體現出了隨意、輕松、高遠、空曠、復沓、熾烈、朦朧、交融等藝術特色。我也并非對《印象·日出》這幅作品斷章取義,其實,每一幅作品在橫空出世以后,都要面臨著各種藝術標準近似尖酸刻薄的評判或者近似阿諛奉承的吹捧,等一切塵埃落定,等藝術赤身裸體暴露在你的面前,才能看到一切真相。克勞德·莫奈不過是在瞬間更加直接地動用了自己最真實的那份感受,他沒有隨著皇帝的新裝那些浩浩蕩蕩的啦啦隊去連聲說好,而是扒下了自己的皮襖,在寒風里抖了一下,抖落了附著在自己身上的虱子和跳蚤,然后赤膊上陣,短兵相接,火光四射,瞬間定格了自己在藝術創作上最真實的那一部分。他比別的藝術家來得更直接,他比別的藝術家更執拗,他比別的藝術家更富有詩人的氣質。
有時候我會想,作為一名畫家的克勞德·莫奈,他是否就是一團看不見摸不到的空氣?這個世界的光影色彩都在他的身畔環繞著,他一動,那些光和色就縈繞著他,他再一動,那些光和色就流動到更遠的地方。
其實,克勞德·莫奈就是那團若影若仙的空氣,他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光色之間,肯綮有余,子然不群,時不時抓住風的裙擺,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小憩一會兒。
讓事物、記憶和時間在剎那間凝固
藝術之所以大體以個體感受的形式凸顯出它的價值之所在,是因為每一個藝術家在感受現實的同時,形成了自己區別于他者的獨特的生命體驗。作為一個頗受煎熬,帶有強烈主觀性和悲傷壓抑情調的現代表現主義繪畫的先驅,挪威表現主義畫家和版畫復制匠——愛德華·蒙克,就在他的繪畫中為我們開掘了一個接近心靈、貼近天籟之音的生命隧道。
悲劇意識一直伴隨著愛德華·蒙克,死亡的威脅如影隨形,即使在夢魔中也會讓他驚恐之淚橫流。畢加索這樣描述了他的代表作《吶喊》:“愛德華·蒙克在《吶喊》這件作品中給我們展示了一幅令人震撼的場景:震撼的、色彩混淆的天與河,蔓延到天邊的無止境的道路,一個骷髏一般的人,雙手放在耳朵上,聲嘶力竭地大聲尖叫,好像在呼喚夢魔中無法蘇醒的苦難。”愛德華·蒙克晚年曾說:“病魔、瘋狂和死亡是圍繞我搖籃的天使,并且他們伴隨我一生。”對于這樣一個具有深邃孤獨意識和悲劇情結的畫家,我們要求他用更加明朗的線條和色彩去涂畫和記憶生命的快感,似乎是不太人道的。我們不談畫面中如油漆般凝滯的色彩,那些濃得化不開的紅、黑、藍;我們不談那扭曲的身體、變形的面孔、捂緊的雙耳、撕裂的嘴唇、如炬的眼睛……這一切都是泛泛而談,在驚恐和若無其事之間架起的那座橋梁,向天邊的方向延伸著,在兩個魅影之外,那些無盡的歡樂何嘗不是在演奏著一曲死亡進行曲?我其實不想看到那些密布著的如油漆般凝重的色彩,我怎么能夠用我的意識去排遣那些不能疏散的積云和陰霾呢?湖泊還聚攏在那里,找不到一點出口,河流流向哪里?在天地一色的逼仄之境,吶喊是那么無力、那么不暢通,一切就如拘禁在一個悶罐子里,即使聲若洪鐘,也是箭折陳地。夢境很廣袤,意識卻被籠絡在有限的空間中,左掙右扎,也跑不出一床之境。愛德華·蒙克給我們織就了一個天羅地網,不是夏洛的網,也不是突破重圍的應急防線。我們越來越感覺到,在彎曲和直挺的線條之間,所有的事物、所有的記憶、所有的時間,都在瞬間凝固。
如果愛德華·蒙克還在的話,我很想和他談談孤獨、恐懼和死亡,我相信繪畫作品里的色彩和線條能夠抵達靈魂的最深處,就如我的文字能夠貼近心跳一樣。如果那些淋漓的色彩就是傷口里流淌出來的鮮血,我情愿用我的詩句把那些傷口堵住,讓那些血流淌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夢的斷裂和無意識的集合
說實話,第一眼看到西班牙畫家巴勃羅·畢加索的《夢》,我的心境是悲傷的。可想而知,一個青春萌動的少女豐盈而青澀的身體里,肯定深藏著一只跳動不止的野兔。那按捺不住的暗火像要燃燒起來,炙烤著她鎏金的脖頸和楚楚動人的嘴唇。
那一年或許我還在讀中學,確切地說應該是初中,那時候的初中很少能讀到什么課外讀物。我記得好像是一本青春雜志,或許是《中學生》,或許是《遼寧青年》,現在記不太清楚了,在那本雜志的封底,我看到了畢加索的《夢》。在隱隱約約的薄紗之下,我第一次看到了少女的兩座乳峰,那個年紀,我的心是怦怦跳動的。在乳峰的間隙里,我聽到了瀑布般傾瀉的聲響。那一刻,我真想雙手捂住耳朵,慢慢地閉上眼晴,讓心去傾聽那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澎湃之音。可是,我不能不睜開眼睛,我要欣賞那翻卷的浪花和浪遏飛舟的壯美景觀。
畢加索就是畢加索,他沒有讓我失望,沿著瀑布卷起的浪花往下看去,但見風平浪靜,千帆林立,河流中一道道波紋打著皺褶向一個方向流去。那些波紋泛著瀲滟之色,晃了我們的眼睛。如果再仔細一點兒,你會看到一尾尾各色的魚兒:有的細長,有的扁平,有的尖嘴,有的退鰭…這些魚兒繞著兩座乳峰游來游去,它們成群結隊,像一道道熠熠生輝的彩虹,在晚霞的余暉里閃爍著,閃爍著。
這些河流繼續往下流去,通過少女光滑而圓潤的手臂,浩浩湯湯,分為兩支支流,左右平行,不舍晝夜。在畢加索立體描繪和新古典派風格完美融合的筆觸下,兩條支流驟然各分六路,沿著細長的河道,十二條支流汨汨流淌,流向悠然之境。
我們不必去過多地考慮一個畫家為什么把一個人的手指畫作六指。中國書法講究協調,難道在西洋繪畫的技藝里,就不能摻一些浪漫主義的情懷在里面嗎?所有的藝術都不能違背內心的真實,唯獨可以背離現實的冷酷和經驗的呆滯刻板。夢中的少女,一切皆有可能。一個在酣睡中的女子,一支飽含深情的畫筆,我們無法苛求讓汪洋恣肆的激情之河沿著正常的河道流淌,也許藝術就應該有點漫溢的感覺才好。
我之前說過,我第一次看到《夢》這幅畫時的心境是悲傷的。我為什么這么多愁善感呢?我剛才比較詳細地描述了兩座乳峰之間和之下的河流,那是我看到這幅畫時的一些真實感受。當然,最讓我感到驚訝的不在于這里,而在于這幅畫的上半部分,我比較習慣以脖頸項鏈為分割線,把這幅畫分為上下兩部分。暫且不說那條項鏈色彩的不同,也不說土丘般聳起的兩肩的高低錯落,更不用去贅述那月牙般上下分布粗細有別的眼眸和尖圓有致的下巴,單是那自嘴唇沿著鼻梁直直地分割開半個腦袋的粗實的線條就夠令你驚愕不已了。是的,看到這里時,我的心境是悲傷的,除了悲傷還是悲傷。我一直認為那是少女嘴唇里流淌出來的鮮血,那是另一條河。如果把下半部分所描述的河流叫作青春之河的話,我不知道上半部分這條河應該叫什么河。也許應該叫愛情之河,這條河是鳴咽著的,是悲傷的,它把少女的臉面分成了兩半,一半是陰的,一半是陽的。我不知道畢加索對愛情是怎么理解的,但從這幅畫里,我看到的不僅僅是青春之美,更多的是憂傷、凄涼、悲傷。
所有的美好都有斷裂之處,夢也不例外。但最重要的是我們從這些裂痕里,慢慢地發現了無意識的集合,也許這就是大美吧。
時間在永恒的背面疲軟下來
我常常在一些詩句里試圖去描摹時間的輪廓和人生的無奈,譬如我在《時間密碼》這首詩里曾這樣寫道:這些暗合了花痕的時光/在陽光的匝道上/輕描淡寫著筋骨細膩的素描/那些積聚的濃墨渦旋在那兒/在一汪微瀾不起的死水里潮起潮落/一生一世也找不到萬馬奔騰的出口…
在我眼里,時間已經不是一種度量長度的單純概念,也不是權衡人生和命運的有力抓手。時間就是動態的流水,叮叮淙淙,流入幽冥之境。
當我驚嘆于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那些擱置和懸掛在平臺和樹枝上的鐘表時,我愈發鄙視和悔恨我對時間的淺薄認識了。在達利看似細膩而又輕描淡寫的刻畫里,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不動聲色地靜止下來。除卻遠方若隱若現的海岸線和海平面以上霞光普照的島嶼以外,我看到的所有都被籠罩在一片荒涼而腐敗的死寂之中。四塊形狀詭異的鐘表,在廣袤的時空里各得其所。一塊懸掛在光禿而沒有任何生機的枝干上,像一片潮濕的地毯晾曬在那里;一塊擱置在水泥平臺的臺沿上,自然而然地被平臺的沿子平分到九十度的兩個平面;一塊是翻轉過來的金表,無數的螞蟻聚攏到表盤上,一點一點蠶食著這時間的輪廓;一塊在平臺下面的土地上,那兒有一只獸,它緊閉著眼睛,胡須清晰而有條理,或許是一只海馬,搭在它脊背上的鐘表恰似一套馬鞍,垂落在它兩側的肚皮之下。四塊鐘表,分別與枯死的樹干、堅硬的平臺、蠕動的螞蟻、癱死的動物發生著關系,在達利的眼里,這些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事物都被奶酪般柔軟的時間覆蓋起來,偌大的一個黃金海岸,蓋莫出于此外。
我在驚異于《記憶的永恒》這幅畫的冷艷之美的時候,內心的惶恐之感像波濤一般,一浪高過一浪。我似乎已經清楚地看到時間荒誕的一面,在生命面前,時間是那么吝嗇和苛刻,可是,在那些沒有生命的萬物之前,時間又能奈何?那些蜂擁而上圍攏著表盤伸出自已觸須的螞蟻是在與時間抗爭嗎?它們要把時間的軀殼撕得粉碎,把走動的秒針、分針、時針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讓時間定格在永恒里,讓這個世界失去它賴以評判的價值取向,最終走到萬物歸一的洪荒之境。
達利的構圖是嚴謹和冷靜的,每一筆著色和涂畫都是一種對世界的解構和批判。他曾經說:“我與一個瘋子之間的不同,就是我不瘋。”他在看似無意識的藝術氛圍里構筑著自己有意識的海市蜃樓,他做得很到位,以至于我們錯誤地認為他好像真的瘋了。達利的目光不會長久地停留在一些表象的事物上面,卻常常能灼燃世間萬物,然后留下時間的骨骼和灰塵。至于所謂的永恒,也只能是在潛意識里存活著的一個莫名其妙的名詞而已。
時間都失去了意義,生命的意義去哪里尋找?在迷茫的面紗下面,用什么才能鑄造生命的永恒隧道,到達海域的彼岸?
在西班牙薩爾瓦多·達利《記憶的永恒》這幅畫作里,我撥開層層迷霧,看到時間在永恒的背面疲軟下來。
在陰霾里看到前行的光芒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去看,十九世紀初期英國學院派、風景畫畫家代表透納所創作的《擱淺》都不是一幅恬淡而素凈的作品。他的內心是何等肆虐,方能操握住這力挽狂瀾的如橡大筆呢?
在自然面前,人的無奈是可想而知的。浩瀚大海掀起的白綠色調的波浪擊打著單薄的船幫和甲板,清晰可見的人物搖著船槳、抓著槍桿、扶著纜繩,像一個個抓著生命稻草的螞蟻,在漆黑詭謫的漩渦里進行著殊死掙扎。災難比天色還要深重,每一個生命都面臨死亡。透納的筆觸所及皆是一種遮天蔽日的惶恐,遠處濃密的霧霾淹沒了瞭望的目光。我想,透納之所以把遠方或者四周的光線涂抹得那么陰暗而不通透,就是要把眾人求生的希望聚光在近處的海浪之中,這種動態的畫面感恰恰具有了電影蒙太奇的感覺。可以想象,遠處的海面漸漸暗了下來,鎂光燈照得槍桿、人影、海面十分明亮,幕布把這些場景推到了最前方人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和神態,掀動帆船的狂野海浪,甚至每一點細微的聲響,都在我們面前呈現。既然是這種不可遏止的狂風巨浪,透納為什么還要把這幅畫叫《擱淺》呢?
我相信透納當時是懷著無比平靜的心態去創作這幅畫的,雖然他喜歡海洋這種肆無忌憚的狂暴勁兒,但其實他比誰都明白,這個世界上不管是多么強烈的動,都要慢慢地靜下來,變得不動聲色、悄無聲息。當他把畫筆置換成鏡頭,把這一幕驚險而恐懼的場面拉到我們面前的時候,他的內心是矛盾的。他表現的是海的強硬,終結的是人的歸宿。無論怎么說,在惡魔般的驚濤駭浪面前,再去標榜什么人定勝天的狂妄之言,那簡直就是自欺欺人。在我看來,海明威那樣強勢的抗爭,也只不過是老人與海的一個彌天大謊。當災難勢如破竹般攻城奪壘、咄咄逼人之時,你是迎風而上,還是節節敗退,這真是一個大的問題,而不是歸類為什么主義那么簡單了。透納的《擱淺》雖然呈現的是一幅驚心動魄的場景,但在他內心深處,他想的是擱淺,想的是風平浪靜,想的是靜如止水。透納的絕招就在這里,他在把一場海難推到幕布最前面的同時,也漸漸地原諒了這個世界的動蕩不安和悲壯凄涼。我也相信透納是蘸著淚水完成這幅驚世之作的,他那濃滯的筆墨里不僅僅富含激憤的色調,還有跳動的心弦和晶體般閃光的鹽。如果你的雙手撫摸到這幅畫,我敢斷言,你的手上會沾染上一股腥味,那是生命的味道,有一點澀,有一點甜
災難是一個無時不在的魔咒,無法回避。透納的生命意識里蟄伏著一頭擒妖的巨獸,時時準備著放獸出山。他曾經讓水手把自己捆綁在高高的、飄搖不定的槍桿之上四個多小時。他說:“我本來不指望能保住性命,但是,假如我還活著的話,我有責任把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描繪出來。”他目睹著大海的肆虐和人的渺小與無奈,他的畫筆在瀝血的同時,有了熾光燈般的強烈。
他知道,在面對災難無法脫身時,就盡情去享受災難帶給你的震撼吧。也許只有這樣,才能在陰霾里看到前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