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清晨,胡井聽到了鯨歌。那聲音哀婉悠長,仿佛幽靈在深海里悲泣。他支起身子聽了片刻,掀開薄被,赤腳走向窗臺。地板上滿是雜物,散放著煙灰缸、空酒罐,以及他在醉酒狀態下寫的歌譜。胡井抬起左腳,揭下粘在腳底的譜紙,揉成一團丟在墻腳。窗外,云層壓得很低,鉛灰色的海面像無數個鐵滾軸集體作業,有條不紊地朝遠方卷動,同時也把海水磨成碎浪推到岸邊。一個穿長裙的年輕女人在沙灘上看海,她手握樹枝,裙裾隨風飄動。胡井用手機錄音,四十秒后鯨歌化作了海潮聲,他攏起雙手沖女子大喊。
“喂,你聽到了嗎?剛才是不是有鯨魚在求偶?”
女子轉過身子,拂開被風吹亂的長發,她沒有回答,只是驚訝地看著胡井。胡井跳到窗外,客棧離沙灘很近,他走到海邊時,見女子正用樹枝翻動月水母。
“別碰它的觸手!\"胡井的呼吸里帶著酒味。
“它快死了,我幫它把孩子送回大海?!闭f著,女子用樹枝戳破月水母的傘膜,一團類似藕粉的半透明懸浮物被海水帶離沙灘。女子雙手合十。
“漢語說得不錯。”
“我是做導游的,能說三種語言。你是中國人?”女子回望度假村,“克拉丹島沒有村莊,來這兒旅游的人不多,我這批客人是五個德國人。\"餐廳露臺方向飄來幾縷青煙,隱隱傳來烤香蕉的焦香味。
“我叫胡井。’
“我叫帕蒂。這個點客人們已經起了,吃完早飯我們要去浮潛點看珊瑚礁,下午坐船去穆島,那里的翡翠洞很出名。”也許是出于職業習慣,帕蒂介紹了行程。
克拉丹島是泰國董里府的一個小眾島嶼,東海岸有片長約兩公里的白沙灘,度假村提供出海浮潛和長尾船租賃服務。四天前胡井經朋友推薦入住了度假村,他的職業是作家兼音樂創作人,自從去年秋天做完闌尾炎手術,胡井的創作靈感就隨著被割走的闌尾一同消失了。大半年來,他沒有一首新歌問世,先前規劃好的長篇小說也遲遲難以動筆。
朋友推薦克拉丹島時曾說,只有極少數人才會去那度假,要從曼谷轉機到董里府,再坐四十分鐘的船。島上沒有碼頭,輪渡只能開到近海,得乘長尾船登島,太麻煩了。胡井問,你怎么找過去的?朋友說,我在泰國邂逅了一位浮世繪畫家,她去過克拉丹,說那里能聽到鯨歌,激發創作靈感。
吃早餐的地方是餐廳露臺,胡井點了椰漿糯米飯和蝶豆花茶。他食欲不佳,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瀏覽微信。帕蒂與德國游客們在斜對面,兩桌相聚十來米,帕蒂挽著袖口,露出了小麥色的皮膚。她用英語介紹穆島紅樹林,偶爾也對服務員說幾句泰語。一位叼煙斗的游客詢問翡翠洞的歷史。
“泰語叫‘ThamMorakot’,綠寶石洞穴?!?/p>
游客問為什么旅游手冊上的羅馬化拼寫是“Thung Talung”
“您那本旅游手冊翻譯有誤,ThungTalung是另一個洞穴,在董里府內陸,它的意思是‘穿透的田野’,我猜是寫手冊的人把這兩處景點混淆了。\"她繼續介紹,“漲潮時那里是片碧綠的湖,退潮后才能劃船進入洞穴,里面的水道又窄又長,是冒險的好去處?!迸恋俪蛄搜酆?,兩人對視一下又同時移開目光。
胡井吃了幾勺椰漿米飯,他不能總盯著對面。事實上,如果帕蒂沒有走進露天餐廳,那胡井也不會象征性地點了米飯和茶,宿醉令他只想在房間里躺著,地板、床、浴缸,隨便什么地方都可以。一想到房間,胡井頓感焦慮,已經四天了,在新環境里他依舊沒有寫出滿意的歌曲,哪怕僅僅是段前奏。作為靠創作謀生的中年人,胡井懼怕靈感枯竭。早年間他精力充沛,相同的時間內創作量是同領域從業者的三倍,一首首優質音樂作品和幾本暢銷書帶給他衣食無憂的生活。
手術摘掉的不僅僅是闌尾,還摘掉了胡井的創作錦囊。他無數次告訴自己,闌尾只是闌尾,里面沒有神經元,沒有一粒腦細胞,與思考和記憶毫無關系,只是盲腸末端的管狀結構。術前,胡井一直在想“我的盲腸比我的大腦更懂虛無”。這句話最早出現在1926年,被艾略特寫在《荒原》手稿上。胡井至今沒有完整讀過艾略特的任何一首詩,他知曉艾略特賦予盲腸詩意要拜一位詩人朋友所賜。他的詩人朋友居無定所,除了廉價旅館,偶爾也寄居在異性朋友家中,他是艾略特的忠實詩迷,效仿艾略特在銀行報表背面寫詩。
胡井亂想了一通,見帕蒂和游客們已經吃完早餐陸續離開餐桌。帕蒂走在最后,路過時對他微笑?;氐娇头?,胡井打開罐裝啤酒,點了支煙,讓身體陷進沙發。墻上的象神畫像受潮變色,矮柜抽屜里露出半包尚未拆封的蚊香片,電視機靜音播放著蘇梅島的房產廣告,屋內光線暗淡,屏幕里的水紋在天花板上晃動,猶如他的心情,沉悶中裹著一絲期待。胡井閉上眼晴,想象自己沉入幽深的海底,一只藍鯨緩緩擺動鯨尾,發出悠長而神秘的鯨鳴。他在水中轉動吉他弦鈕,將六弦調至C,模擬鯨鳴的微分音顫動。帕蒂出現了,她的雙腳化作魚尾,雙乳裹著一抹海水色的文胸。胡井成了鯨魚,巨大的身軀緊貼帕蒂,他們在深海里翻滾嬉戲,攪動起大團泡沫。手機響了,酒罐脫手落地。電話是卞蓬打的,卞蓬就是那位推薦胡井來克拉丹島尋找靈感的朋友?!皣樍宋乙惶?,剛才睡著了。\"胡井抱怨著撿起酒罐,酒灑得不多,打濕了一小片地毯。
“沒起床?”
“起了,吃過早飯又瞇了會兒。怎么?要問度假感受嗎?”胡井在沙發側面蹭了蹭濕漉漉的手指,摸起熄滅的半支香煙重新點燃。
“你那位寫詩的朋友,去年春天咱們一塊兒喝過酒的那位,他叫什么?當時聚會的還有夏蘭?!?/p>
夏蘭是單身女性,大學時期與卞蓬有過交往,工作后兩人關系微妙,比朋友親近但達不到談情說愛的程度。那次聚會,胡井的詩人朋友現場為夏蘭寫了兩首現代詩,他在詩中將夏蘭比作紫丁香。胡井問:“你說的是周艾略?他本名叫周森。記得你說過夏蘭對他有好感,他這人常被單身女性收留,但他不濫情,是個很傳統的人?!?/p>
“對,艾略。\"卞蓬深吸一口氣,“他今早出事了,具體情況還不清楚稍等,我有電話打進來,等會兒給你回電。”
一刻鐘后卞蓬再次來電,向胡井轉達了周森的死訊。胡井大吃一驚,離開沙發,說:“去世了?不可能吧,我昨晚還見他在朋友圈發詩,怎么就…太突然了!”
“誰說不是呢,他一早到小區附近買豆腐腦,被一輛小貨車碰倒了,摔得不巧,人是送到急診室沒的。夏蘭給我打的電話,哭得說不出話來,只是說他不行了,在醫院里我讓醫生接了電話,現在正往那里趕著?!?/p>
掛斷電話,胡井走到窗邊,海上飄著細雨,太陽在云層里露出輪廓,預示著雨不會持續太久。他撫摸腹部,那里有兩個腹腔鏡切口,一個在肚臍的正下方,另一個偏向右側。胡井難以接受現實,計劃提前返程參加朋友的葬禮。平心而論,胡井和周森沒有太深的友誼,他們保持聯絡并定期聚會,很大程度上要歸結于胡井對周森的欽佩之情,他常在周森的詩稿里找到靈感,有的句子稍加變化便能成為歌詞。周森靠寫詩和打零工為生,收人不多,僅能勉強維持生計。文學圈的朋友們大都不了解周森的出身,只聽說他早年經營連鎖超市,后來生活發生變故,他變賣家產將錢捐獻給寺院,過著如同吟游詩人的生活。胡井回顧著自己與周森的交集,撥通了卞蓬的手機。
“你到了嗎?”
“剛到\"卞蓬嘆氣。聽筒里依稀傳來
女人的哭聲。
“你問問夏蘭,他那些詩稿在哪兒?我想替他出本詩集,也好為他在人間留痕。”
“等會兒再說吧,她現在狀態很差,兩人剛領了結婚證。先這樣吧,隨后打給你。”
胡井舉著手機,過了足有三分鐘才放下胳膊。左前方,一艘長尾船發出轟鳴,飛速駛向深海。緊接著第二艘也出發了,它動力十足,帶起一道白浪。白浪稍縱即逝,化作尾流漂浮在海面。風中傳來歡呼聲,幾只海鷗在半空盤旋,仿佛浪尖脫離了大海,向云層不斷靠近。
胡井再次見到帕蒂是午后三點,此前的半小時,他在紅珊瑚酒吧喝了兩瓶清邁黑啤。上午的夢境給胡井帶來啟發,令他進入了創作佳境,他用手機光譜分析軟件分解鯨歌音頻,發現持續音集中在降B1和F3之間,他加入捶弦裝飾音群,以復合節拍推進節奏。大半年來,胡井再次體會到創作的樂趣,直到午后坐進酒吧,他才想起朋友的遭遇,
帕蒂化了淡妝,粉底打得很薄,露出鼻翼兩側細小的雀斑,她神采奕奕,散發著海島姑娘特有的魅力?!暗聡硕己苡哪?。有位客人沒去翡翠洞,是個德國老太太,她嫌風浪大,說寧可留在屋子里玩沙漏打發時間?!?/p>
胡井很享受與帕蒂單獨相處的時光,她身上混合著茉莉精油與防曬霜的香味。至于是否訂機票回國,他變得猶豫不決。靈感正在不斷回升,心儀的姑娘就坐在對面。
帆布包上掛著帕蒂的名牌。胡井蘸著酒液在桌面寫下“Phati”,問她名字的含義。
“用漢語解釋是自由與釋放。佛意嘛,放下執念。”
“放下執念\"胡井輕聲重復。他想到了周森的詩稿。
“我的全名是帕蒂·拉塔娜·西薩穆?!?/p>
胡井用手機記錄帕蒂的全名,心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許會把她的名字作為某部長篇小說的題目?!澳銕Ыo我靈感。你,還有鯨歌,都是我在這片海洋尋到的寶藏?!彼毖圆恢M,接下來由鯨歌談起職業,他一口氣說了很多話,將創作、克拉丹島、大海緊密連在一起,甚至還包括卞蓬和那位浮世繪畫家。他再次強調帕蒂給他帶來了靈感,他說:“我喜歡你的名字,放下執念,自然而然。像大海里的鯨歌,也是自然的、神秘的?!?/p>
“鯨歌是由欲望發出的聲音,與求偶和領地有關系,但這又是自然現象。\"帕蒂眨著眼睛?!罢f到名字嘛。\"她莞爾一笑,“我也很喜歡你的名字,井,多么獨立的名字!井水不犯河水。非常自我,一聽就是個大男人?!?/p>
帕蒂話落,胡井大笑。通常,別人會根據名字把他想象成安靜的人或者傳統的人。帕蒂帶來不一樣的解讀。
“那你覺得我是大男人?”
“有那么一點,至少讓人覺得很隨性。早上你在窗邊大喊,起初我還以為是熟人?!?/p>
“我當時沒想太多,鯨歌消失的時候,我只想確定它不是幻覺。剛開始時我正在睡覺,迷迷糊糊地就爬起來了,還好錄了一段?!彼檬謾C播放音頻,兩人看向海面,仿佛那里浮出了鯨魚的脊背。
“說起鯨魚……”帕蒂吸了口檸檬蘇打水,打開帆布包取出防水地圖,用口紅圈出一片水域,“漁民經常在這附近見到領航鯨,他們把這里的漩渦區稱作‘神的換氣口’。如果感興趣,有機會我可以帶你去瞧瞧?!?/p>
胡井當即應允,同時也徹底打消了訂機票的念頭。交流進展得非常順利,胡井幾乎可以確信帕蒂已經傾心于他,他想讓接下來的對話充滿浪漫色彩,于是町著她的眼晴問:“鯨魚也會做夢嗎?我總感覺大海就是場夢境?!?/p>
“以前父親說過,領航鯨的記憶能跨越三代,它們記得每一場風暴和每一支魚槍?!?/p>
胡井搖晃酒瓶,問:“他還說過什么?”
“他還說陸地也是大海,但人卻在執念中擱淺?!?/p>
“你父親是位哲學家。\"胡井脫口而出。
“他可不是哲學家。\"帕蒂轉動珊瑚手串,淡淡地說,“他現在的身份是僧侶?!?/p>
傍晚,帕蒂建議胡井與旅行團共進晚餐。胡井婉拒,他不愛熱鬧,更何況對方還是外國人。他點了泰式炒河粉,連同冬陰功湯和青木瓜沙拉打包帶回客房。炒河粉味道不錯,豆芽和韭菜都很新鮮,配上魚露和青檸角,令他食欲大開。至于冬陰功湯,蝦醬明顯是放多了,并且草菇煮得過軟。飯后,胡井繼續創作歌曲。他回顧午后時光,邊彈吉他邊做記錄,由帕蒂想到了他交往過的一位姑娘,兩人膚色相近,思考問題時都愛眨眼晴。姑娘名叫姜雨舒,個頭不高,屬于小鳥依人的類型。2014年夏天,胡井在濟南逛宜家時邂逅了姜雨舒,那天兩人同時對一款塔米拉淺綠色三人沙發產生興趣,各自坐在沙發一側。
他們像老熟人那樣聊天。姜雨舒說,這個沙發坐進去就不想起來。胡井說,是啊,有懶人沙發的舒適度但比它板正。姜雨舒說,說不定就是為既懶又愛裝正經的人設計的。她捂著嘴笑了。胡井說,假裝正經的人其實都不正經。姜雨舒說,太對了,我房東就是這種人,說什么沒有微信,一本正經地到家里收房租、檢查房間,其實是借機到女生屋里聞味。胡井問,聞什么味?姜雨舒說,什么味都聞,衛生間里的、臥室里的,總之他走到哪兒就聞到哪兒,從他喘氣時嚴肅的樣子里能感覺出來。
胡井與姜雨舒交往了八個月,兩人終止關系在于姜雨舒被單位派遣到國外工作。這些年他們偶有聯系,會在電話里聊那款棉布沙發,以及他們在沙發上親熱時門外突然響起的房東的敲門聲。在那個意猶未盡的黃昏,胡井打開房門,邀請房東檢查房間。房東錯愕地站在門外,轉身看了看樓道,又后退幾步看門框上的編號,懌地說不用進屋了。姜雨舒從胡井身后伸出胳膊,手里捏著鈔票,她的下巴抵在胡井的肩膀上,胡井裸著上身。
胡井的思緒化為旋律在帕蒂和姜雨舒之間游移,一首原創歌曲不知不覺寫到了副歌部分,譜紙上潦草地記著歌詞:她細數潮汐/細數大海的年輪/當季風穿過弦枕/當沉默開始生根/你是否還會想起我/那個站在海邊的人…手機來電打斷了胡井的創作。卞篷在電話里說:“上午的事當時沒完全和你講清楚。起先醫生預判是腦死亡,因為腦電波很弱,幾乎成了直線。后來發現他的部分腦干功能還有,能自主呼吸,醫生就重新做了評估。周森目前的情況是有很大概率會成為植物人,這些我也是剛知道?!?/p>
“這么說,沒去世!\"胡井放下吉他,打開啤酒。
“晚上我又來了趟醫院,現在就是這樣了。但是植物人,你說該怎么辦呢?總不能以后…就這么過一輩子吧?!?/p>
“醫生說醒不過來了?不是植物人也能蘇醒嗎?”
“好像不容樂觀。
肇事方已被警察控制,司機生活貧困。兩人對著手機唉聲嘆氣,沒有商量出好的解決方法,胡井轉去幾千元錢,拜托卞篷轉交給夏蘭。往后,周森可能要做開顱手術,各方面的花銷會很大。兩人通話時,帕蒂發信息邀請胡井去度假村舞廳,說酒店方邀請了樂隊,猜他可能對本土樂隊感興趣。胡井回復一會兒見面。
樂隊名叫“金屬海岸線”,主唱阿諾是個獨臂馬來裔中年人,旁邊的樂手身穿海島T恤,懷抱改裝過的三弦鱷魚琴。吉他手和貝斯手是對雙胞胎姑娘,兩人站在靠后一點的位置。鼓手位于四人正后方,被擋著無法看清面貌。胡井走進舞廳時,帕蒂立刻發現了他,她迎上來握住他的胳膊。兩人湊頭聊了幾句,帕蒂的領口散發出茉莉花的清香,胡井盯著她粉色的唇彩,竭力按捺想吻她的沖動。他站在帕蒂身后,心想,昏暗令男人和女人更容易接近。他向前挪了半步,胸脯微微貼著帕蒂的后背。觀眾們情緒高漲,空氣里彌漫著Kent香煙和湄公威士忌混合的氣味,此外還有香茅散發出的檸檬香。阿諾的表演很有感染力,手扶麥克風支架,空袖管晃來晃去,像個被水草纏住的人。
他正在演唱《雨落橡膠林》,歌曲被改成了雷鬼風格。胡井心不在焉地聽歌,注意力始終圍繞著帕蒂,她應該是喝過酒,顯得松弛而又興奮。
場內約有三十人,其中一半是度假村員工。胡井朝人群掃了幾眼,看到了德國老太太,她恰巧也在看他,目光銳利,仿佛一位嚴肅的教授正盯著學生。一曲尚未結束,樂隊突然切歌,快板轉換成曼谷藍調,觀眾們扭動身軀,帕蒂牽起胡井的手將他拉進舞池。
“用腳打拍子,跟著我轉圈讓身體動起來。\"帕蒂在胡井胸前旋轉,露出了腰部文身,那是串奇怪的字符,猶如黑色的火苗環繞著她。樂隊再次切歌,場內突然停電。黑暗里傳來驚呼聲,胡井將帕蒂攬入懷中,做出保護她的姿勢。大約五分鐘后,所有的燈都亮了,眾人像是一下子被拋在了陽光燦爛的沙灘上,大家瞇起眼睛鼓掌,如同戴著同一副面具。
舞會持續到午夜,散場后胡井送帕蒂回客房休息。他在過道里吻了她。胡井吻得很含蓄,舌尖輕觸帕蒂的牙齒,她被動地回應,有些不情愿但又不說出來?!澳悴幌矚g我嗎?”他問,心底浮現出周森躺在病床上的情景。
“我不知道?!迸恋賯饶槻豢春?,“我沒想太多,只是覺得…我們有各自的生活,我的意思是你很快就會離開這里,而我,也有喜歡的人?!?/p>
“你真的不喜歡我嗎?”他追問。
“請別問了,我心里很亂。
“干嗎想那么多,讓自己放松。放松看著我?!焙跗鹋恋俚南掳陀治橇怂幌?,帕蒂的話讓他心里很不舒服,原本他想為她彈唱新寫的歌曲,告訴她哪些部分在創作時汲取了她的氣息。他試著親吻帕蒂的脖子,嘴唇剛貼上肌膚,她的肩膀便繃緊了。
帕蒂用額頭頂開胡井,她不是很用力,但她的動作已經表明此時的態度。她將一側長發拂到耳后,說:“早點休息吧,我有些不舒服,已經很晚了。\"說著,帕蒂轉身走向長廊,她的客房是倒數第三間,胡井機械地走了幾步,頹然站在過道。
胡井的住處在度假村前區,與帕蒂所住的賓館是兩座各自獨立的建筑。他敗興而歸,路過露天游泳池時看到了雙胞胎樂手中的其中一位?!八_瓦迪卡。\"她用泰語打招呼,接著又換成漢語,“你失望了吧。”
胡井站在池邊,疑惑地看她說:“失望什么?”
“她啊,帕蒂。她沒請你進房間吧?!迸畼肥痔鹨恢荒_,接著又伸回水中。她的雙手撐在臀部兩側,右手邊放著杯百香果雞尾酒。
“你到底想說什么?\"胡井皺眉。
“我叫阿麗雅?!迸畼肥只M泳池,游到胡井腳邊。她探出水面,雙臂交疊趴在池沿,“你或許不知道,她前夫在樂隊里,是那個彈鱷魚琴的男人,有時他也彈旋律吉他?!?/p>
“她前夫是樂手?穿海島T恤的那個?\"胡井彎腰蹲在池邊,阿麗雅的漢語說得生澀,他想聽得更清楚些。
“對,就是他。帕蒂是被拋棄的女人,想知道她被拋棄的原因嗎?”
阿麗雅彎著嘴角,故意吊胡井的胃口。
“說吧?!彼b出滿不在乎的表情。
“她帶一個韓國男人去蘇島拍白掌長臂猿,結果遇到颶風,長尾船被海水卷走了。孤男寡女在島上被困三天,鬼知道發生過什么。搜救船發現他們的時候,據說狀態都還不錯。\"阿麗雅說完,仰入池中游回對面。她似乎很享受透露帕蒂的隱私的過程,端起酒杯慢悠悠地喝著。
回到客房已是凌晨一點,胡井沒有開燈,摸起啤酒,坐進單人沙發。窗外,大海與黑夜渾然一色。胡井閉起眼晴,傾聽大海涌動的聲音,幻想與詩人朋友以同一種狀態交流藝術。胡井無法否認,這些年他從詩人那里偷走了許多亮閃閃的東西,他總說,多虧你啟發我。通常,周森只是淡淡一笑,垂首盤捻佛珠,有時會輕聲說句,起便是緣,故名緣起。胡井也偷過姜雨舒的過去,那些作為數學神童的經歷,以及她在沙發上恢復平靜后細數的傷口,都已經成為某篇小說里的章節或者段落。也許,姜雨舒壓根兒就沒有被派遣到國外,她只是不敢愛他。
胡井喝光啤酒,決定天亮后離開克拉丹,先去董里府乘坐到曼谷的黃雀航班,之后從曼谷返航回國。
困意襲來時,胡井依稀聽到了鯨歌,哀婉之聲猶如女人的長發將他牽人夢中。在夢里,大海變為巨鳥,張開黑色羽翅飛向夜空,而他依舊坐在沙發上,與沙發一同擱淺在海洋留下的深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