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普者黑談情說恨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竟然在云南丘北縣的一次出差中遇到了她，而且遇到她的過程那么有戲劇性，好像有人事先安排好似的。

我所在的單位在云南文山州舉辦一個全國性的非遺保護經驗交流活動，活動結束后照例是參觀考察環節，考察的地點叫普者黑。

普者黑在丘北縣城的北面，著名的喀斯特地貌被大片水域和美麗的濕地環繞，風景優美自不必說。那天安排的項目豐富多彩，有展覽，有演出，有活態傳承項目，還有沉浸式體驗，與會者都覺得收獲很多，大家贊不絕口。

當晚我到賓館休息的時候，當地融媒體中心的一位隨行女記者敲開了我的房門。記者是個漂亮的高挑女孩，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這幾天一直活躍在活動現場，一個大馬尾辮，像一只大蝴蝶一樣在她腦袋后面翻飛晃動。她穿了一身鮮麗的當地民族裙裝，但一看身材膚色和臉型便知道她是個漢族女孩，大概率應該是個北方人。我看到她的記者胸牌上登記的名字叫黃巧巧。

“這么晚了打擾主任休息，不好意思，我代表縣融媒體中心向您做一個簡短的采訪，不會耽擱您太多時間，請支持我們丘北縣的文旅工作，可以嗎？”

她落落大方地自報家門，說明來意，且代表官方媒體，理由充分。

“謝謝你，之前我們已經給承辦方打了招呼，這次活動只是年度常規工作會議，簡單發一些常規報道即可，不做專題宣傳和個人采訪。”

看在她這幾天跑前跑后的份上，看著她那張熱情洋溢的笑臉，我盡量和顏悅色地說話，但是公事公辦的架子端得很足。我暗想，這么晚了，一個女孩子只身闖入異性的客房，畢竟有些不合適。

“好吧，那就不打擾您了。”

女孩的臉上呈現失望之色，一邊說，一邊收拾挎包，但是眼睛卻不時盯著我看，好像有什么話要說。

借著賓館房間不太明亮的燈光，我也在仔細觀察她的模樣。女孩身材勻稱，身高在一米六八左右，皮膚白皙光滑，鼻直口小，額頭飽滿，關鍵是她的眼晴，黑亮清澈，閃閃發光，透著精明干練，甚至有一股犀利的味道。

“黃記者不是當地人吧？”

為了消除她沒有完成采訪任務的遺憾，我在她退出房間之前盡量同她聊聊家常。

“我是山東人，老家在太城，和主任是同

她站起身，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套近乎

“哦，太城老鄉？那你是怎么到云南 的？”

“我爸媽都是太城人，他們早年來到云南，我自然就成了云南人。”

我發現小姑娘說話的時候，喜歡把嘴角揚起，似笑非笑的，有種恬淡的神情。這種神情似曾相識。

“原來如此，小老鄉再見。”

我把她送至房間門口，她伸手拉起房門的球形把手，一步跨出門外，迅速轉頭對著房間門口的我。

我從女孩肩頭望向遠處，夜間美妙的湖光山色撲進視野。

賓館建在山腰處，正對著普者黑景區。開門便看能看到景區內天鵝湖的萬頃碧波和遠處喀斯特地貌明顯的山巒。在夜間燈光秀的映照下，湖面波光粼粼，色彩斑斕，山峰奇特高聳，狀如美人。

“主任，我媽想見您一面，不知您有沒有時間。”

由于她背對著風景區輝煌的燈光秀，我只能看到女孩眸子里的閃光，但是她說的話我卻聽得清晰。

“你媽？你媽是誰？”

“我媽是荒水。

“荒水？你是說…詩人荒水？”

“是的，就是您認識的那個荒水，現在是普者黑景區B區停車場管理員黃玲玲。”

我聽到腦子里轟隆一聲響，眼前立刻浮現出剛才女孩似笑非笑的恬淡神情，和二十幾年前我熟知的一位青年女詩人對上了號。

“哦，你媽現在在什么地方？”

我努力管理著自己的表情，保持一種平靜甚至平淡的語氣。

“就在大堂的咖啡廳里等您，如果您方便的話…”

我看出女孩也在管理自己的表情，聽得出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語氣，但是說話的尾音有些微微發抖。

“好的，我換件衣服，十分鐘后到酒店大堂的咖啡廳去見她。”

女孩笑了。背后是普者黑湖區和山區燦爛的燈光秀，她的表情有些模糊，但我斷定那笑容一定很美。

“叔叔…對不起，這樣稱呼主任不知道是不是合適？”

“沒關系，有話你盡管說。”

“叔叔，我媽脾氣不是很好，她不讓我陪您去見她，待會兒我就不在這里了，您只能自己去找她。”

“沒事，我自己去找她就行，你去忙吧。”

“我媽說你們有三十年沒見面了，我擔心您可能不認識她了，她現在非常胖，臉很黑，很難”

“沒關系，三十年沒見面，我不是也變成蓬頭豁齒的老頭子了嗎？你放心，我相信還是能認出來的。”

“那就好，叔叔再見。”

我迅速洗了個澡，重新刮了臉，仔細擦了面霜，換上休閑裝，打了幾個工作電話，瞥一眼手表，發現才八點半。

南方的天氣原本舒爽宜人，何況在萬頃碧波和層巒疊嶂的風景區旁邊。賓館大堂的咖啡廳里坐滿了前來觀光的游客，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女的大多年輕漂亮，男的個個衣冠楚楚。一個穿長裙的女孩坐在鋼琴邊彈奏舒伯特的小夜曲，身著民族服裝的女招待員穿梭其間，殷勤服務。

這里的咖啡廳也兼營各種酒水，算是酒吧和咖啡廳合二為一，如今許多景區的酒店都時興這種模式，人多熱鬧，氣氛和諧。

正如黃巧巧剛才提醒的那樣，約我見面的那個女人確實很難找。如果不是她向我招手，我真的不相信眼前坐在沙發上的那個黑胖子就是當年俊美飄逸的女詩人荒水。

她半躺著坐在一個角落的沙發里，盡管努力了好幾次，還是沒有站起來，因為她太胖了，整個身體占據著那個寬體沙發，嚴格地說，你根本看不見那個沙發，她那肥碩的身體掩埋了整個巨大的沙發。我自測，她自前的體重至少有兩百四十斤。

“抱歉，青雋，我這個鬼樣子真是沒臉見你…嗯……可是，你知道我多想見你一面嗎？昨天我看到新聞報道，看到了你的名字，知道你已經到丘北來了，就對妮妮一一哦，就是黃巧巧，我女兒一一說，她每天跟隨拍攝的那位北京來的主任是我的好朋友，是當年七星社的重要成員。我一定要見你，無論我感到再難堪，再難為情，也要見你一面，你明白我的心意嗎？”

剛坐定，還沒來得及寒暄，她就喘著粗氣，情真意切地說了一大通，而且邊說邊流淚，越說越激動。

我已經過了看見別人流淚就陪著傷心的年紀，多年的風霜已經讓我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和近乎冷酷的心性，見到三十多年未見的老友，心里面不能說不起波瀾，但很難與眼前這位黑胖女人共情。

在這樣的場合，我知道我不需要多說話，也不用過分熱情，只需靜靜聽她講即可。

她年輕時候的模樣比今天見過的那個記者黃巧巧——她剛才說的妮妮——還要漂亮些，出挑些。那時的她個子很高，足足有一米七二，細腰瘦肩長腿，臉型瘦長，一頭濃密的披肩發，襯托得她既嫵媚又灑脫。她是我們七星社的明星。

七星社是1988年太城著名詩人耕夫發起成立的，聯合了當時太城五所大學的七位著名作家。我當時在太城師專中文系讀書，發表了十幾篇小說和散文。耕夫當時在礦業學院團委工作，已經在省級大刊上發表了四五首不短的詩歌。荒水是太城醫學院的學生，中學時代便出版了詩集《理光》，轟動太城詩壇，又因其長相漂亮和詩才出眾備受推崇。七星社的其余四位都是太城高校的大學生，都有自己的代表作品問世，也是所在大學文學社團的風云人物。七星社社員四男三女，除了我單身，其余六人各自配對，其中耕夫和荒水是三對戀人中最受矚目的一對。

七星社每個月聚會一次，地點在耕夫的工作單位一—礦業學院團委辦公室。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團委辦公室的中間豎立著一塊約一千八百斤重的原煤，那塊原煤有一人多高，又黑又亮。每次聚會，我們七個人圍著那塊巨大的原煤團坐在一起，朗誦詩歌，辯論問題，宣讀決議。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熱伴隨著個性解放，愛文學的人大都崇尚自由，無拘無束。聚會結束，我們七人一起在耕夫的宿舍里吃牛肉罐頭，喝威士忌洋酒，直到大家醉成一團。除了我形單影只獨自騎自行車回師專宿舍，其余三對男女各找愛巢溫存一夜。

20世紀90年代初，我們大學畢業，各自被分配到相應的工作單位。我到月城縣機關，成了公務員，荒水被分到月城礦務局醫院當外科醫生，耕夫因為荒水的緣故，主動要求從太城礦業學院團委調到月城礦務局宣傳科，其余四人也都被分配到各自對口的單位。畢業后，雖然七星社社員各自星散，但有耕夫和荒水兩人在，大家還是有很多機會聚會喝酒。

七星社真正散伙是兩三年后機關事業單位涌現下海潮時。耕夫和荒水辭職到深圳開公司，其余四位也都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紛紛南下，有的去了海南，有的去了廣州，只有我一個人留在月城縣機關按部就班地上下班。

我其實也是打了辭職報告的，只不過當時我的工作涉密，領導告訴我，上級有明文規定，像我這種肩負重任的人，掌握著很多機密信息，不允許辭職。如果想辭職也可以，等我把經手的工作結束，再過三年的脫密期方可離開原單位。我掐指一算，等到那個時候已經是21世紀了。唉，我還是老老實實在縣城待著吧。

但是，看著七星社的六位成員從南方大城市寄來信件，有的說發了財，有的說正在辦理出國手續，有的說想在云南買塊地建個大別墅，每年冬天我們七星社的七個人可以在云南過冬，我心里就異常苦悶，越發意難平。憑什么你們就這么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我就得風塵仆仆地到鄉下調查那些枯燥數字，憑什么我的寫作才華要浪費在加班熬夜整理調查材料、寫審結報告上面！

1994年春天，七星社的七人曾在月城聚會過一次，此后我們各奔東西星散各地，再無把酒言歡的機會。那次聚會的起因是耕夫和荒水結婚領證，需要到月城礦務局民政科辦理登記手續，其他兩對已經結婚的文友也以各種理由返回太城，一起為耕夫荒水夫婦的新婚賀喜。

那天的宴席擺在月城醉仙樓，大家真是歡天喜地意氣風發，所有人都暢想著未來，滿眼都是憧憬，腦子里都是成功，越說越高興，越喝酒越多，爭著搶著一醉方休。那次聚會還有一個主題，就是對我逃離縣城進行規劃設計。大家想出千條妙計萬種謀略，讓我辭去公職，走出這個巴掌大小的地兒

那天我也喝醉了，發誓兩年之內一定要到南方去，等掙夠錢就獨自生活在一個小島上，閉關三年寫出一部曠世奇作。

然而我還沒有逃離月城，七星社兩名成員吻天和輕煙就先后從南方回到太城。吻天遭人詐騙，公司破產，欠了一屁股債，被人到處追債，不得不逃回故鄉。雪上加霜的是，吻天的妻子陶妖跟著一個外商逃之夭夭，跑到新加坡去了。好在吻天的哥哥做生意掙了大錢，親自出馬到廣州幫他還錢擺平了官司。一身傷痛的吻天回到鄉下老家，當了一名鄉鎮稅務所的會計。

輕煙返回太城是因為她丈夫岱宗跑到珠海參與賭博，被警方抓獲，她賭氣同岱宗離婚，一個人回到太城。好在她當時離職的時候簽的是停薪留職協議，輕煙回到了原單位繼續上班。

“別這么直勾勾地看著我，你還是改不掉年輕時候盯人的樣子。我是不是變化挺大的？”

喝了一杯楓丹白露雞尾酒后，荒水擦干眼淚，神態恢復了些，眼神變得柔和許多。

“做夢也沒想到我們是以這種方式見面，而且是在普者黑。”

荒水挪了挪身子，腰挺直了些，我能聽到她的氣喘聲和嗓子里的絲絲哨音。

“緣分，一切都是緣。”

我只能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并不想深究她這些年來的經歷。其實經過三十年的歲月滄桑，誰不會變呢，即便變化巨大，又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呢。

“我們上一次見面是哪一年？1995年吧？”

“是，1995年的秋天，你說你從深圳回太城給你父親上墳，順便來看我。其實那時你父親已病逝三年了。”

“是我不好，當時謊話連篇，欺騙了你。其實我找你主要是籌錢。謝謝你的慷慨解囊，一下子借給我三萬元，我至今也沒能還你。當時的三萬元堪比現在的百萬了吧，你看我這個樣子，即便到了現在也還不上你那筆錢。”

“我壓根兒沒有指望你還錢，別忘了，那天晚上，我們……”

荒水的臉泛紅了。

我也尷尬地低下頭。

我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看到她又流淚了。

恐怕她想到那晚的場景了吧，

那年秋天，路邊的白楊樹葉子已經變黃脫落，騎自行車的時候，巴掌大小的楊葉砸在頭上還有些疼。漫山遍野的莊稼等待收獲，地瓜秧子已經深綠，玉米在稈子上著牙，紅高粱害羞地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我和工作組在鄉下調查一個鄉干部冒領土地補償款的案子，忽然鄉政府的工作人員湊到我的耳邊說，有位漂亮姐姐說是你的未婚妻，讓你抓緊回鄉政府大院見她。

那時候整個月城的縣鄉機關都知道我是單身漢，是一個抱定獨身主義思想的“怪人”，忽然有一天一個漂亮女人跑來，自稱是我的未婚妻，干部們沒有人不好奇。當時我也有點蒙，不知道是誰在搞惡作劇，等我跑到鄉政府的小會議室見到荒水的時候，才知道是她遇到了難處，謊稱是我的未婚妻，來向我求援。

起初到深圳的那幾年，她和耕夫的生意做得很順，因為耕夫是學礦山采挖的，他們做的是礦山機械的進出口貿易，專業對口。荒水英語好，長相佳，和外商打交道游刃有余；耕夫懂技術，對國內的采礦業熟悉。加之國內經濟發展迅速，當時對煤炭、礦石和有色金屬的需求量非常大，所以耕夫和荒水夫婦的礦山機械生意越做越紅火，幾年內賺了很多錢。

荒水說，資金每天嘩嘩進賬，錢多得連他倆都不敢相信。

但是1994年下半年開始，國家開始對無序濫采資源的問題進行整頓，停掉了許多采礦小企業，耕夫的生意開始下滑。如果這時候他及時剎車，減少進口，保持收支平衡，渡過這個難關，很快就好了。但是耕夫不切實際的幻想害了他，積壓了大量機械賣不出去，賠掉了以前所有的積累，還欠了銀行幾百萬。20世紀90年代的幾百萬是個天文數字。他們還不上欠款，公司自然就破了產。破產也沒關系，大不了給人打工，也能掙錢養家糊口。但是耕夫難以承受這么大的打擊，日漸頹唐，借酒消愁，前段時間喝醉酒之后與人打架，打傷了對方的眼睛，對方要求賠償。

我知道荒水是那種自尊心極強的女人，如果不是對耕夫一往情深，救夫心切，她不會千里迢迢從深圳跑回來向我借錢。

“你要借多少？”

“你有多少？

“我手頭只有兩千元。”

“你能不能給我籌措三萬元？

“我一個月工資只有五百元，三萬元是我五年的收人，我沒有這么多。”

“你幫我籌措籌措，這筆錢我會很快還你，青雋，求你……”

她一點都不做作地哭起來，哭得稀里嘩啦，涕淚俱下，眼泡腫成了桃子，在鄉駐地大街上的那個小酒館里引來眾人好奇的眼光。

我心軟了，答應了她。

后來想想，也可能是因為我喜歡她的緣故吧。

她那么漂亮，那么有才華，性格又是如此溫柔，我沒有理由不喜歡她

畢業后我之所以沒有結婚，對外宣稱自己是獨身主義者，并非不想成家，其實是一直暗戀荒水，或者說，我心目中的愛人是以荒水為標準的。如果找不到像荒水那樣優秀的女人，我寧可單著，也不湊合。

其實我當時的存款差不多有三萬元，那是我工作以來的全部積蓄。我沒有老婆孩子，住著公家的集體宿舍，省吃儉用才攢下了這筆錢。當天下午我去郵局取出錢給她，然后借用了鄉政府的吉普車，送她到縣城的長途汽車站。在月城那座著名的佛桃觀音雕塑下，打發她上了一輛雙節車廂的長途車去太城，以便趕在天黑前乘火車南下。

但是，在那輛汽車馬上啟動的時候，她跳下了車。她那苗條的身影和時髦的穿著立刻引來車站里人群的目光。她像一只翩翩飛來的燕子，張開懷抱撲向了我。

我被她忽然的舉動嚇得直往后退，鄉政府司機在后面推了我一把，讓我穩穩地抱住了她那窈窕的腰肢。我的天，她的腰竟然如此柔軟！

不用說，她留下來住下。第二天，我送她到太城火車站登上南下深圳的綠皮火車，從此她再無消息，像一片桃花掉落在深山里的枯井，仿佛雪花飄落在眼前普者黑的湖面，消失得無影無蹤。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冬天我找了個縣城里的姑娘結了婚。在婚禮上，鄉政府的司機悄悄對著我耳朵說，太像了，新娘子和那天你送走的那個姑娘長得太像了。

“整整三十年過去了，世界變化太快，我們也不再年輕。青雋，我們七個人中只有你發展得最好。”

“別這樣說，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命數，我經歷的磨難不亞于任何人。\"我的話是發自肺腑的。

“我知道的，我經常在網上搜索你的名字，你現在是知名學者，太成功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看到了明顯的恭維和巴結的神色，這是三十年前沒有過的一一三十年前她是何等驕傲的女人，絕說不出這樣屈尊的話。生活的毒打讓她變得低眉順眼，歲月的磨礪使她懂得隨高就低。

“對了，耕夫現在怎么樣？”

我不想看她太過恭順的樣子，趕忙岔開話題。

“他已經死了。

“死了？什么時候的事？怎么死的？”

“前幾年他有十幾種病，癱瘓在床七八年，把我和妮妮拖累得筋疲力盡，死得好。”

“別這樣說，耕夫畢竟是你丈夫。”

“哼，丈夫！別提了。”

“難道你不愛他嗎？‘

“什么愛不愛的，我對他除了盡到應盡的義務之外，全是恨！”

“恨？”

我看到她的眼里再次涌滿了淚水。

她的酒杯空了，我叫服務生重新為她叫了一杯馬提尼，我則要了蘇打水。

“你為什么不點酒？

“我有好多年不喝酒了。”

“怪不得你成就這么高！青雋，你太自律 了。

“不是我自律，只因血壓不穩定，一喝酒渾身難受。”

“耕夫能有你一半自律，絕不會變成那個樣子。他就是被酒毀掉了。”

我想起三十年前荒水坐綠皮火車不遠幾千里來月城鄉下向我借錢，就是因為耕夫喝醉了酒，打傷了別人的眼晴，她得去贖他。

“說吧，1995年秋天，你從月城回深圳之后這三十年間都發生了什么？”

“我喝了這杯酒，就告訴你。”

她喝光了馬提尼，又要了兩瓶百威。

我發現荒水有典型的酒精依賴癥狀。她需要不停地喝酒才能鎮定自己的神經。而一旦喝了酒，她的神情馬上煥然，口齒立刻伶俐。

歲月真是個神奇的魔法師，不僅能令當年苗條白美、詩意空靈的女孩變成肥胖臃腫的黑胖糙婦，還能讓一個高傲多情、充滿靈性的不屈靈魂變成一副自卑哀怨、恭順平庸的模樣。

我也不想重新復述一對氣質高潔的詩人夫婦如何演變成兩個互相痛恨的鄉村怨偶，這樣的故事其實大同小異，無非是將人性陰暗的東西重新翻曬展覽一遍而已

那年荒水四處借貸籌錢，包括我借的那三萬元在內，她湊夠十萬元，交給受害者的家屬，獲得人家諒解，沒有報警處理，算是沒有蹲大牢。但是，經過這一番折騰之后，這對夫妻從腰纏萬貫變成了一貧如洗。耕夫戒掉了酒，在一家進出口公司當業務員，起早貪黑掙辛苦錢。荒水通過考試取得了執業醫師資格證，便去了一家小診所工作。

就這樣到了2002年，夫婦倆攢夠了一筆錢，離開深圳到了昆明，開了一家叫耕荒的國際旅行社，專門承接國外的旅行團。耕夫做外貿出身，了解外國人的需求，荒水外語好，又懂醫術，他們夫婦倆形象氣質一流，加之為人豪爽，待人真誠，旅行社的生意想不好都難。2008年北京奧運會期間，耕荒旅行社的生意達到頂點，公司員工七百多人，知名導游就上百個，擁有大巴車五十多輛，已經成為云南省最知名的旅游企業之一，主打昆明到麗江、香格里拉到西雙版納、彌勒到文山三條旅游線路。

也就是在生意最輝煌的時候，荒水發現耕夫有了外遇。

“青雋你是個老實人，眼里都是好人，不知道耕夫的真實面目。我太了解他了，只不過當時我被他的魅力迷得不行，對他這個毛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聽到荒水說出這樣的話，我的心里五味雜陳。

望著眼前的荒水，我恍惚了很久。我忽然悟了：原來我心目中的那個荒水已經乘風而去了，留在我眼前的是普者黑景區B區停車場的車輛管理員黃玲玲。西方哲學家有云，人不能同時踏進同一條河流，而人的悲劇往往是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甚至多次。歷史上最大的教訓就是從不接受歷史教訓。

“難道你們在深圳的生意做砸，也是因為耕夫吃了女人的虧？\"我大膽猜想

“沒錯。青雋你還是那么敏銳。”

“你剛才還說我是個老實人。”

“我更正，你是我們七個人中最聰明的人。

“說正題，別扯我。‘

“1995年我去找你的時候，虛榮心作祟，覺得如果說出實情挺丟人的，故意說公司破產是因為國家緊縮礦山開采。其實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耕夫中了對手的美人計，人家在合同里做了手腳，故意給他下套。耕夫包養情人，恬不知恥貪圖美色，我們的公司不破產也是天理難容。”

“他這樣對你，喝醉酒打架吃官司，你還 為他四處借債，把他從泥里撈出來？”

“所以說我傻啊，聽信了他的甜言蜜語。當時他對我發誓說，今后一定改掉這個惡習，一定用命來報答我，我就信他了。”

“他改了嗎？”

“創業初期還好，沒時間也沒錢亂搞，等生意好了，賺了錢了，他的老毛病就又犯了，而且變本加厲”

“那你怎么辦？”

“我能怎么辦！那時候妮妮年齡小，我一邊照顧家庭，一邊操持著生意，對他在外面亂搞的事，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無話可說。

到此刻我方才明白，荒水是太愛耕夫了，她把所有的情感、精力和生命都寄托在耕夫身上，變成了情感的奴隸，所以耕夫才會這樣肆無忌憚。

但是，荒水畢竟是現代女性，她有獨立的意識，有堅強的性格，一旦發現自己被欺騙，覺醒后會爆發出數倍的力量，燃起熊熊怒火，那怒火足以燒毀她精心修筑的整座城池。

北京奧運會結束之后，美國次貸危機導致全球性的金融危機，到國內游玩的境外客流斷崖式下滑，耕荒國際旅行社遭受重創。第二年，他們在深圳時期生意失敗的悲劇再次重演一一旅行社遭到破產清算，耕夫包養的情人們帶著錢財逃得無影無蹤，只有荒水小心翼翼地陪在耕夫身邊，生怕他自殺。

沒辦法，公司雖然破產了，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夫婦倆只好重新開始第三次創業，干起了老本行。耕夫在昆明的一家國有外貿企業上班，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而荒水在新開發的呈貢區開了一家小診所，勉強度日。他們在市區的兩套房子和郊區的一套別墅都抵押出去還債了，只好在妮妮念中學的五華區租了一套兩居室。小區老舊，好處是離妮妮的學校近，妮妮上學坐兩站公交車即到。耕夫上班也近，騎自行車十分鐘就能到單位。最苦的是荒水，她要坐一個小時的地鐵加公交才能到位于呈貢的診所。

其實，我們絕大多數普通家庭都是這樣過的，平民生活沒有什么不好，只是忙碌些，急迫性，瑣碎些，想開就能好過。但是對于像耕夫這種喜歡刺激的男人來說，過庸常的生活就等于自殺。盡管耕夫痛下決心改過自信，發誓今后絕不再碰其他任何女人。但是等到風暴過去，傷口痊愈之后，人性的鬼魅再次降臨，耕夫的老毛病又犯了。

這次超出了荒水的底線。

荒水的底線是不能將這種齷齪事帶到家里來，不能影響家庭正常運行。

耕夫不僅把一個年輕女孩帶到了家里，還被早早放學回家的妮妮撞見了。正處于青春期的妮妮被看到的場景嚇壞了，她哭著打電話給荒水，把她看到的丑事一五一十地告訴荒水。事情發生的時候，荒水當時恰好在診所給一個長療子的病人做手術，已經割開膿瘡，清洗完創面，正在縫合刀口。她出奇地冷靜，囑咐妮妮不要聲張，等她做完手術馬上回去。

在回家的路上，荒水已經下定決心，要與耕夫徹底了斷。她回家后先安慰了妮妮，晚飯后，她把耕夫叫出去，在翠湖公園旁邊的一個酒吧里同他做最后的長談。耕夫自知理虧，自己的茍且之事被女兒看到，他深知自己罪惡深重，也不爭辯，任憑荒水發泄。荒水憤怒之下，拿出自己藏在懷中的手術刀，徑直向耕夫

刺去。

“他被救回來了，我被判了七年，就在普者黑的山背面的勞改農場里服刑。”

她敘述完這段經歷之后，咧開嘴笑了笑，那種恬淡的神情再次浮現在她黑紅的胖臉上，但是我能清晰地將之同三十年前那張俊美的面龐疊印在一起。

‘刑期結束后你就沒回昆明，而是在普者 黑落了腳？”

“是的，服完刑那年妮妮恰好從職業學院畢業，她在這里找到工作，成為融媒體中心的記者。我就跟著女兒在這里落了戶，當了普者黑景區的車輛管理員。”

“當年你對自己的丈夫揮刀相向，痛快是痛快了，也毀了你苦心經營的家庭。你后悔嗎？”

“沒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當時那么做之前我也曾考慮再三，不那樣做我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我的妮妮。”

“妮妮很堅強，性格里遺傳了你的很多優點。”

“也遺傳了你的優點。

“你說什么？”

“你不覺得妮妮的眼睛和你的眼睛長得很像嗎？”

“荒水，這種玩笑不能亂開！

“從月城回到深圳的第二個月，我就懷上了妮妮，有這么巧的事嗎？”

“我和你那一晚沒、沒什么的你不能胡說八道啊。‘

“哈哈哈，青雋你還是那個樣子。”

“什么樣子？”

“太能裝。”

“我沒有。”

“好吧。你知道我服刑七年，讀得最多的書是什么嗎？”

“什么？”

“《老子》《莊子》和《孫子兵法》。”

“哦，你不是最崇拜薩特和海德格爾嗎？”

“哈哈哈…… 我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