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新銳科幻作家顧適的最新作品。對改造人來說,“圓滿”并非易事。在為曾做過多項人體改造、以至于無法意識上傳的客戶莫莉診療的過程中,我漸漸接近一個令人震驚的秘密。肉體、記憶、智慧,哪個才是“人”的最終歸屬?被拆解為腦死亡病人、外置腦尾巴和外掛記憶存儲機械狗的莫莉,有機會到達“彼岸”嗎?
1
涂淼問我有沒有興趣和她一起回現實世界看看,我問:
“有錢嗎?”
她說有,于是我就答應了。她給我發了一份協議,好幾十頁,密密麻麻都是字,不想看。拉到底,附件倒是寫得簡明扼要,只有五行,需要我跟著涂淼一起“下凡”,一周,完成任務就可以拿到酬勞,數字之大令人咋舌。到底要做什么,里面沒點明,但很容易猜到,大約是要去忘川鎮,幫助某個人到達彼岸。
難以拒絕。只是不知道是誰。
“行吧。”我說。
涂淼沒給我發更多資料,倒先找了一堆具身載體,讓我從中選一個。與傳統的機器人相比,具身載體缺少“靈魂”,需要意識體遠程操控。打開她發來的文件,載體的選項倒是很經典:人形、犬形、車形。人形具身載體是最容易操控的,犬形次之,車也不難,只需用手腳控制車輪,頭頸控制方向盤,眼睛控制車燈。要是她給我發來的是蜈蚣或者章魚,就得先訓練才行,畢竟,它們的肢體數量和人類差別過大。
我和涂淼要同時做選擇,第一輪我選了人,她選了車,但她立刻就變了主意,不希望我坐在她身上。于是第二輪我們都選擇了犬形。涂淼猶豫了一會兒,換成人形,“或許溝通更容易。”
我們都知道犬形具身更容易讓人尊重,因為現實世界里的人類經常會以為,這種看起來更有機械感的具身載體,是系統在人間的化身。于是我沒有換,只是從涂淼給我的選項里,挑了一條壯實的機械犬,通身灰色,長了一顆大頭,眼睛周圍還用鐵絲圍了一大一小兩個滑稽的橢圓。
涂淼不喜歡我的模樣,發來了一個嫌棄的表情。我對她說:“這狗看著好玩。”
她不置可否。
涂淼選了一個高挑的美人,小麥色皮膚,寸頭,平胸,健美,看不出男女(可能是女),臀部還附帶了一條長而有力的豹尾。和我的審美大不相同。
于是我甩著狗尾,她晃著豹尾,一前一后走過奈河橋,另一邊就是忘川鎮。鎮因忘川而得名,面積不大,樓宇低矮,中間孤獨聳立著幾根煙囪。到達時是傍晚,日落霞光罩在屋頂上,一片昏黃。主街比幾年前看起來蕭條了一些,應當是因為人少,畢竟大部分人都已經建構了圓滿的自我,并到達彼岸。
從主街向西,又走過一座橋,忘川在橋下翻涌。人類到達彼岸之前,會把自己的痛苦都傾倒在忘川中,讓這小河發出尖厲嘶鳴。如果頓足細看,還能在翻涌的浪花間隙,看到伸向天空的手,努力在抓取什么的樣子,很奇特,算是一處盛景。涂淼沒有停下欣賞,帶著我拐進一條小巷,昏暗,臟,路邊堆著各種廢棄零件。有幾個像人的東西在地上蠕動,一個長了四條腿和七只胳膊,另一個滿頭都是眼睛。他們是改造人,曾經的時尚產品消費者——但也說不定是為生活所迫,才去一次次改造——人需要與機器人搶奪工作機會,而機器人是那么的靈巧、敏銳。
我小心翼翼地從他們身上跳過去,為他們心痛。他們以為再往身上加點什么零件,自己就會變得更好,視力更敏銳,身體更健壯,外形更優美。他們以為這樣竭盡全力奔跑,就能追上未來,到達彼岸。但不會的。
我們的任務是幫助他們嗎?
涂淼絲毫沒有要停步的樣子,健步向前,又往南拐。我跟著她,并沒有回頭再看那些改造人。眼前是另一條大街,似乎是新修的,我毫無印象。寬闊、整潔,兩側都是純白的店面。我們找到一家診所,招牌也是白的,用凹凸材質隱約標出“修復”二字,其下是一個姓氏。
“孟大夫。”我念。
涂淼推開門。確實是診所的模樣,但沒有護士在前臺檢查預約。涂淼在屏幕上輸了一個密碼,側面打開了一扇隱形門。走進去,一個女人已經坐在里面。
“孟大夫。”看到我們,她站起來說道。
2
我蹲坐在桌子上,扮演孟大夫。涂淼終于給我發了任務書的更新版(但還不是最終版),我的身份是一名系統指派的修復醫生,這職業算老本行,演起來很容易;涂淼則扮演孟大夫的助手。眼前的女人名叫莫莉,從資料上看,她和我竟然是小學同學。不熟,第一眼不會互相認出來,順著名字在記憶里找,只隱約想起一個胖墩墩的姑娘,皮膚粗糙,曬得黝黑,厚底眼鏡嵌在鼻梁上,說話倒是一般的柔聲細氣。
如今的莫莉依然豐腴,膚若凝脂,一對眼睛盈盈盯著我瞧。我卻忍不住一直看她裙下伸出來的長尾。尾巴外形像鱷魚,碳纖維外殼,磨損嚴重,露出內里的銀灰金屬,應當是沉重的,尾梢蜷了一圈,壓在一條土黃色機械狗平坦的背上。莫莉起身時,機械狗四肢都向下一沉,蹣跚搖晃,勉強站定。
“啊,這個……”她注意到我的視線,靦腆笑了,“年輕的時候不懂事,戴上尾巴,不肯摘。”
屋里稍一安靜,就聽見那尾巴在嗡嗡響,大約是內里的散熱器在工作。
“是尾神經叢粘連?”我問。
這是早年修復科里常見的病。莫莉佩戴的鱷魚尾應當是初代產品,很稀有,一度被炒到天價。它是所有外接尾巴的原型機,起初用于低重力環境里平衡身體,后來會走紅,卻是因為它能激活人類的尾神經叢——正因這款鱷魚尾,人們才知道,自己的身體依然對這個百萬年前就消失的部分留有殘余的控制力。很快,尾巴就從有功能的外置肢體,變成了充滿趣味的時尚裝飾,等所有人都有了尾巴,人也有了新的分類方式。鱷魚尾代表“奢侈”,隱含著“不隨意”的態度,牛尾代表“倔強”,又帶有“樸實”的意味。有一段時間,尾巴如同性別一樣,成為一種個體標簽,我記得第一次見到涂淼就是在忘川鎮,她當時自我介紹,說的是“涂淼,她/祂,獵豹”。
原本尾巴是可以輕易摘下來的,但有些人卻開始相信,尾巴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標簽,于是終日佩戴,導致尾神經叢粘連,一摘就奇痛,嚴重的甚至會因拔除尾巴而癱瘓。這樣的病例多了,生產尾巴的穿戴設備公司也被起訴,官司纏身,不久倒閉。失去維養,多數人就放棄了尾巴,選擇虛擬穿戴,或者拆下嵌入尾椎的神經端口,改用人工智能控制。極少數像莫莉這樣粘連嚴重的,不得不往返于修復醫院,甚至再也無法擺脫尾巴。
莫莉點點頭,看向涂淼的豹尾,“是啊,常見問題。”
但涂淼在看我。我請莫莉坐下,“你是想把尾巴拆掉嗎?”
我們不能直接向人類提及彼岸,那會違反法律。莫莉也坐下來,她把尾巴向后一撩,那東西就整個壓在她的機械狗上。狗四肢一軟,撲通趴在地上,細腿抖著。莫莉回答說:“能拆掉最好,我接下來的旅途,不需要這個了。”
這是一個有效的暗示,我用前爪按在屏幕上,上面是莫莉來診所預約時,提交的CT影像,“粘連太嚴重了,如果強行拆掉,可能會癱瘓。”細看,CT影像是十五年前拍的,上面標注了“莫莉,她,鱷魚”。
“醫生跟我說過,但我想明白了,癱瘓也沒關系。”莫莉說。
當然了,在系統里,我們只是意識體,可以適應任何身體。但我還是要繼續問下去:“為什么現在才下決心要拆掉?”
“不方便。”她說。
“你戴了快二十年,才覺得不方便?”我問。
“我不是說尾巴,”莫莉說,“是現實世界,不方便。”
我在屏幕上戳了一下,在“否定現實”一欄打上了對鉤——去往彼岸的意愿,需要確認三次,這算是第一次。抬起頭,莫莉在看我,她應當知道流程。
于是我更加篤定任務內容,繼續檢查她的CT,疑點很多。她不止改造了尾巴,還有別的不少地方,只不過她用的產品都是好東西,所以看起來不像外面那些改造人那樣可怖。我打算先問她要害部位:
“你安裝了腦機接口,是哪一代?”
莫莉面頰抖了一下,抿了抿嘴,幾乎是要哭的樣子,但馬上就開口說:“是啊,是啊,那里也有神經粘連。”
沒有正面回答,就是最糟的回答,“云橋3.0版?”我一邊問,一邊放大顱部的CT影像,也是十年前拍的了,她那時就做過一輪修復手術。
“3.5。”她小心翼翼地說。
我和涂淼同時嘆了一口氣——比最糟的情況稍好,但也幾乎沒救了。早期的腦機接口做得很保守,但3.0那一代技術看似是“飛躍”,實際上卻占用了后來的意識上傳通道,幾乎把所有的使用者都擋在系統之外。它極為昂貴,大多數人是買不起那一代云橋的。倒是4.0之后的普及版便宜很多,又不會占用通道。
況且,不只是通道被占用的問題,云橋公司倒閉許久,她的腦機接口也有十多年沒維護了,不知道數據傳輸性能還剩下多少。我們都希望上傳到系統的自我是完整的,但總會有種種技術問題,讓一些人的意識變成混亂的碎片,四散遺落,再也無法拼合。
我請莫莉轉身,再請涂淼幫她撩起頭發,于是她后頸的接口正對著我的鼻子,邊緣的皮膚紅腫、潰爛,機油味道從她的頭顱深處涌出。
“接口目前還在使用嗎?有沒有試過拆除?”我舔了舔鼻子,回到莫莉面前,問她。
“用不了。我試過拆除,但手術沒完成,醫生說太危險。”她眼中淚光閃閃,“我是不是沒希望了,孟大夫?”
我說:“現在還不能下結論。”
3
我給莫莉開了一沓檢查單,目送她離開診所。她緩步走出大門,又經過我們的窗口。我正要同涂淼說話,忽然發現那機械狗還馱著她的鱷魚尾,一腳深一腳淺,好幾秒之后才從窗框邊挪出去。這一幕,讓我無端想起小學時,老師在課堂上痛罵莫莉偷玩手機的情形。她那時大約坐我斜前方,被勒令站起來時,老師看她的目光仿佛也在看我。我縮在自己的座位里,仰望莫莉的龐然背影。她當時反駁老師說:
“老師,難道沒人跟您說過,手機是人類的外置器官嗎?”
聲音不高,卻堅定有力。回憶到這里,我忽然發現自己不確定老師發火的時間,是在她說這句話之前還是之后?但我記得那一整節課我沒再聽講,也沒有關注老師和莫莉的對罵,只是在琢磨莫莉用的這個詞語——外置器官。手機是我大腦、眼、耳、口、手,甚至腳的延伸,我的思維經它才能轉化為文字,我的視野經它才能看到世界。我只要清醒,都會握著它,它已經是我身體的一部分,這是我之前沒有意識到的。
后來科技發展,人不再滿足于將手機作為終端,而是將自己的身體作為終端。人直接與網絡、與云端、與App相連。從初步面診的結果來看,莫莉身上至少有十七處改造,除了最明顯的鱷魚尾和腦機接口,比較大的,還有全身納米皮膚置換,可以在水下呼吸的機械腮,豐富視覺色譜的人工視網膜……她使用的產品跨度足有二十多年,幾乎每一代潮流中最昂貴的尖貨,都能在她身上看到。而在經歷了這么多之后,她依然能勉強維持人形,這意味著她也進行了無數次修復手術。
“真有錢啊。”我感慨。
“她是芯片工程師,拿著很多項專利,系統的架構也要用。”涂淼回答說,“每年的專利費,都夠她再換一個身體。”
“怪不得。”我說。
幾乎所有人都嘗試過改造,其中一多半,會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有的是食髓知味,沉迷于新產品帶來的新趣味;有的是修修補補,用新的感官來掩蓋舊的痛苦。大多是兩者兼有。莫莉身上堆砌了太多產品廢墟,層層疊疊,彼此支撐——為了在地球的重力環境中使用鱷魚尾,她需要改造脊柱強度和腰肌,從而每日扛起這個巨物;為了使用機械腮,她需要納米皮膚來輔助呼吸和轉化能量,而這兩項產品,又需要改造肝臟和腎臟,從而讓人體能夠代謝重金屬……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既是她的改造過程,也可以反映出這些產品的誕生過程。商家不斷從人的痛苦之中謀得商機,創造出新的誘惑。
一旦伸手碰觸,就會萬劫不復。
但莫莉已經停止改造和修復很多年了,她的身體處于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中,任何改造、修復、衰老和疾病,都可能會讓她整個人如同沙堤一般瞬間坍塌。
萬幸,我此刻并不是她的修復醫師——如果我繼續關注她改造了什么,就會被人-機嵌合的物質現實所困,陷入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的工作是要幫助莫莉到達彼岸,因此,我需要做的,是在她的皮膚、神經、肌肉和骨骼之中考古,從這些不屬于人類肉身的造物中,剝離她的記憶與靈魂。
“你能幫我查查莫莉身上的產品里,有哪些智能組件和存儲裝置嗎?”我問涂淼,她曾經是改造頻道的銷售主播,每日售賣這些產品,對它們的特性了如指掌。
雖然看起來不太情愿,涂淼還是給我列了一張單子,極長,要是這些地方都留存有莫莉的記憶,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分布式存儲了。我去找了她的過往病例,同樣混亂。和我認識的那些修復醫院常客一樣,莫莉身上大多數產品是網購的。
“你們居然會把麻藥和產品一起快遞到家?”我指著一份莫莉的購物單。
涂淼說:“這樣最高效。”
“膽子可真大啊。”銷售方和購買方都是。那會兒年輕的莫莉幾乎只是隨手勾選了免責條款,就任由人工智能把產品往自己身上掛。
涂淼一臉無辜,“我們直播的時候,都會建議去醫院安裝產品的,起碼也去我們的線下店鋪,那里有執業醫師。”
“醫院怎么會幫人安裝這些來源不明的產品呢?你們的線下店鋪恐怕都很偏僻吧。”我一面核對手頭的兩份資料,一面感慨,“天哪,莫莉換頭皮的時候居然是在家里,讓她的機器人保姆來做手術——你們的客戶,真的相信只要下載一個數據包,隨便一個機器人的手就可以握手術刀?”
涂淼說:“一般都沒事。”
“我不懂,她不缺錢啊,為什么不去醫院?”我問。
她回答說:“醫院的產品太保守,不夠新,也不夠酷。”
終于懂了。但到了修復和拆除這些東西的時候,莫莉就只能去醫院了。我在一份十九年前的病例里,找到她過往拆除的部分產品:觸屏指甲,美杜莎頭發,還有一些不宜公開提及的部位。病例中,也沒有記錄她是否備份了其中的記憶。修復醫生的標準工作流程里,當然沒有幫助病人去備份記憶這一項,所以,它們一般會隨著“清除緩存”而消失。
“好可惜,這些碎片都找不回來了。”我對涂淼說,“你自己有沒有類似的?這種沒能帶到彼岸的記憶碎片?”
涂淼說:“你這問題太可笑了——我不記得。”
我說:“我最慶幸自己帶到彼岸的,是右手拇指的一塊老繭的觸感,每次我覺得緊張,就會回味一下用指甲扎這塊繭的感覺,然后我就會忽然想起讀小學的時候,老師用粉筆扔我,但沒打中。”
說完,我笑起來,咧開嘴,伸長舌頭。正是這慶幸的笑,一次次把我從緊張之中拯救出來。涂淼一點都不明白我在笑什么,她無奈地說:“這些也不重要吧,存進指甲、頭發和陰道里的記憶,能有什么用?”
我并不想和她解釋太多——即便我們如今都共存于系統之中,我們也無法彼此理解。于是我說:
“誰知道呢。”
4
兩天后,莫莉完成檢查,把相應的表格都提交給我們。果然,她甚至都記不清自己拋棄了哪些產品。于是我又請她來了一趟診所,她似乎已經做了一些準備,但能說出來的產品,還沒有涂淼給我的單子上列的多,至于其中的記憶,更是毫無頭緒;即便是目前身上裝載的這些,也幾乎只保留了近三年的數據。我又請她提供自己在不同年齡段使用過的網絡賬號,她狐疑地看著我。
“這些都是組成你記憶的一部分。”我對她說,“你記得使用手機的年代嗎?我們不會記得自己讀過的每一條信息,但我們會知道去哪一個App,打開哪一個頁面,就能找到它。存儲在你腦海里的東西是路徑,但這些網站上的信息才是內容。如果沒有它們,你就會墜入一個只有路徑的迷宮,永遠無法找到自己的目的地——當然,我們也可以跳過這些內容。你自己定。”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回答說:
“好,我發你賬號。”
“你知道吧,這會暴露你在網絡上的隱私信息。”我說。
“沒關系,我也不再需要隱私了。”
我在屏幕上打了第二個對鉤,“放棄隱私”是加入系統的第二道關卡。從莫莉那里,我得到了許多網站的名字,和對應的用戶名密碼,當然,大部分時候是我和莫莉一起,通過面孔識別,來找回她曾經的密碼。不出意外,她在網上發布的大多數文字、圖片、聲音、視頻、3D影像、思維片段,也是找不到的。
“這就是更早到達彼岸的好處了。” 莫莉離開診所后,涂淼感慨說。
十年前的網絡和人工智能服務,還不至于像現在這么糟糕。隨著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人類變得越來越少,城市和虛擬空間都愈發殘破,許多網站和App消失了,剩下的也無人維護,更不用說更新升級。我面對一屋子零散的記憶碎片,恍然發覺這一次的任務比我上次“下凡”難得多。由于完全找不到莫莉十四歲之前的資料,我甚至不得不從自己的記憶中,抽取了屬于她的影像——一些非常無效的細節:我們在洗手池邊碰見彼此,我在鏡中偷瞄她油膩而厚實的頭發;還有在體育課上,我和她被分在一組做仰臥起坐,我要用上自己的全部體重,才能靠膝蓋和雙手一起去壓住她笨拙而有力的腳踝。
我忽然想到,既然我被系統選中,是因為認識莫莉,那或許涂淼也是。
“你也認識她嗎?”我問涂淼。
“哦!”她像在等著我問,裝作才想起來的樣子,沉吟三秒,才說,“我和她一起去的火星。”
我挺直胸脯,用舌頭舔了舔鼻子,看向她。
涂淼繼續說:“那是個十人旅行團——其實去火星的飛船有上百人,但只有我們十個選擇在火星上生活一個周期,也就是二十六個月,等火星和地球軌道下一次彼此靠近時,才飛回地球。所以算下來,我和莫莉每天都在一起行動的日子,大約有三年多吧。”
“你為什么不早說?”我問。
“我以為系統給你的資料里有這些。”她古怪地笑了笑,“沒想到是和我一樣的。”
涂淼早就整理好一個資料壓縮包,只是在等我開口問。她的記憶在當年就有備份,因此比我找到的片段要清晰得多。火星旅行團出發的時候,莫莉二十九歲,剛賣掉自己的創業公司。和小時候的模樣相比,她近乎脫胎換骨。
“莫莉很耀眼,特別漂亮,會照顧其他人,也很有勇氣。” 在傳送資料的時候,涂淼對我說,“她最先戴上那條鱷魚尾,然后我們在低重力環境里走路就穩多了。”
從一個在學校里不受歡迎的孩子,蛻變為一名新潮又富有的女郎,會有多痛,又會有多快樂啊。
“她想留在火星,但她病了。”資料傳送完畢之后,涂淼又說,“火星上的醫院治不了,她只能和我們一起回去。”
我打開涂淼發給我的文件。
倘若時空可以停留在彼時彼處,莫莉或許會選擇三十二歲。她和涂淼一起,在廣袤無人的火星平原上探險。兩人穿著太空服,在寒冷的火星荒漠中仰望流星。她們必須沿著晨昏線飛速奔跑,才能在室外遠眺火星寒冷的黑夜,只因那邊太冷了,人無法到達。星星的碎片撕裂純黑的夜空,轟然墜落,在地表鑿出微小的環形山。沙塵如同海浪一般涌來,她們大笑著,太空面罩因為快樂的呼吸而潤濕。那些灰塵匯聚,變成有形的颶風,她們用尾巴支撐彼此的身體。
5
記憶戛然而止。
涂淼發來的數據量雖大,但更像是精心剪輯過的電影預告片,中間還穿插了一個微妙的對鏡剪影——一個結實的小個子,拖著厚實的鱷魚尾,那不是莫莉,而是涂淼。涂淼想讓我知道那時的她,和這次她選擇的具身載體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所以莫莉也不會認出她。她給我的記憶文件里,也沒有提起莫莉到底是什么病。
我知道涂淼是故意的,再問也沒用。
于是我又把之前的幾份CT影像翻出來,連帶著涂淼給我的產品資料,以及我從不同來源找到的記憶碎片、網絡資料一起,相互對應著標注在時間軸上。很快就發現了其中古怪的地方。
我有了新的懷疑,決定單獨約莫莉在忘川邊上見面,沒叫涂淼。才和莫莉碰頭,就開始下大雨,她的裙角被泥染黑,機械狗險些陷進柔軟的泥沼,它爬出來的時候,腳下打著滑,頭頂扛著鱷魚尾,萬分狼狽。
“孟大夫。”莫莉亭亭玉立,單手撐著一把大傘,依然優雅。除了她的眼神,其中閃著盈盈的光,仿佛我是她最后的希望。
奈河橋邊有一幢小屋,門鎖著,但屋檐挑出來,正適合機械狗避雨。我跑過去,莫莉卻不肯進來,她的土黃色機械狗便也一同在雨中淋著。
我抖了抖身上的水,抬頭,仰望她的龐然身軀,決定開門見山,“請告訴我。從火星回到地球的時候,你生了什么病?”
雨滴從傘沿墜下,密得像簾幕,莫莉透過水簾看向我,緩緩吐了一口氣。
“我們不需要彼此隱瞞。”見她不開口,我繼續對她說,“如果你想去那個地方。”
“當然!”她急切地回答,“我要去彼岸!”
很好,第三個對鉤。她必須自己說出這句話,我才能確認她的意圖。
我點點頭,“那就告訴我你的病。”
“是……”她說,“是尾神經叢粘連。”
“然后呢?”我問。
她不說話,于是我繼續說道:“請告訴我你的故事,相信我,我可以幫你把痛苦倒進忘川。”
莫莉開口了,說話還是很輕,但語速變快許多,“要去火星,就要在月球轉乘深空飛船。月球是當時醫學倫理管制最松的地方,那里有最新的人體改造產品,以及最好的醫生,我就是在那兒裝上了鱷魚尾,據說是全世界第一人。然后我發現,人居然可以用自己的神經系統來控制外接肢體。你應當也知道,這東西一下子就火了起來。其他人也開始安裝尾巴。
“大概兩個月之后,我們登上深空飛船,尾巴在無重力環境里非常好用。但火星重力稍高一些,它就開始變得累贅,很多人都把尾巴摘下來,或者換成簡化的輕型版本。
“可我和他們不一樣,我在鱷魚尾里集成了一個芯片組。那個時候火星的算力中心還沒建成,在太空船或者地外行星用地球上的人工智能也不現實,星際信息流量太貴,信號又慢。所以尾巴不只是我用來平衡身體的工具,還是我的隨身智能助手。”
“外置腦。”我點了點頭。
“對,外置腦。我人在火星上探險沒錯,但我同時創立了好幾個公司,這些公司在地球上還在進行芯片研發。我需要一個自己的智能助手,一個外置腦,來幫我處理工作。但輕型尾巴沒有那么大的空間來裝芯片組和散熱器,只有鱷魚尾可以。”莫莉說,“大概兩年之后,我在地球上的研發公司終于把纖維芯片簇,集成在馬尾里,一個非常輕巧的版本——我請他們把最新的樣品送來火星,用的是地火通航季的第一艘飛船……但等尾巴到了,醫生卻說我的尾神經叢粘連,不能換尾巴了。”
“所以你回到地球……”
“我以為地球的醫院更好,能治好我,但他們也第一次見我這樣的病例,說是治不了。”莫莉說,“我把生產尾巴的公司告上法庭,告到它倒閉,告到月球調整法律,變為倫理最嚴格的衛星——也沒有用。所有修復醫生都不敢動我的尾巴。在地球上它太沉了,我只能搞了一條機械狗來扛它。”
“這狗也很老了,”我說,“有十幾歲了吧?”
她的目光里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就消失了,“我試過所有辦法了。我去買最新款云橋,想把自己的記憶上傳和備份;我換了納米皮膚,還有機械腮,這樣我就能在水中生活,緩解陸地重力帶來的不適……結果呢,云橋3.5讓我沒有辦法用常規方式到達彼岸,而水下的世界什么都沒有——我需要工作,以及生活。我只有用這狗扛著它了,我沒有別的選擇。”
雨停了,我走到那條機械狗身邊,它腳上的泥已經被雨沖洗干凈,細腿抖著,不敢和我對視。
“它很負責啊,”我說,“它從未讓鱷魚尾掉落過一次。”
“它們是連在一起的。”莫莉說,“鱷魚尾也會為機械狗提供算力。”
我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懷疑:“所以,這條機械狗也是你的外置器官?”
莫莉又一次沉默。于是我等著她開口,我知道她會說出真相,它呼之欲出。我距離答案只有一步之遙。忘川尖嘯起來,在兩朵翻騰的大浪間隙,我看到白色泡沫組成的手,飛濺到岸邊,伸向莫莉身后,又瑟縮著后退,滑進翻涌的洪流。
忘川也沒見過這么可怕的痛苦吧。
“不,孟大夫。”莫莉說,“我是它的外置器官。”
6
那是一場修復醫療事故。
莫莉的記憶里有一段空白,三個月,沒有任何碎片。在那之后她開始了深居簡出的生活。我一直在好奇轉折點究竟是什么。我可以猜到是修復醫療事故,但我沒能猜到她要展現給我的謎底。
云橋3.5誕生的時候,人們已經開始設計彼岸,搭建系統,并開始研究如何保存和傳輸人類在現實世界中的記憶。但云橋3.5采用的文件格式和后續的所有格式都不同,它只能存儲線性的視覺和聽覺記錄,而非可以同步搭建眼耳鼻舌身意多感官的立體記憶。當新一代記憶存儲格式被研發出來之后,人們重新搭建了腦信號傳輸控制協議,云橋3.5采用的版本被迅速拋棄,能夠讀取它的產品,也僅限于某個時期生產的高端機械狗。
莫莉想去拆掉她的云橋,但發生了事故。
“我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躺在病床上。通過這只狗的眼睛。”莫莉說。
我從未聽說過這么離譜的醫療事故,“發生了什么?醫生怎么說?”
“我不知道。”莫莉說,“醫生說,在手術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停電了。我找不到當時的任何記錄。”
——拔掉電源,錯誤就都不會被記錄下來。我看著那機械狗,它的身體里藏著莫莉的記憶,某種意義上也鎖住了她的靈魂。這是一項匪夷所思的工程,即便是那些醫生做了萬全準備,故意想把她關在這,都幾乎不可能完成。
我問:“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莫莉笑了,“他們說是為了救我——當時他們在備份我的記憶,但我裝的腦機接口是云橋3.5,存儲格式和其他的終端都不兼容。這時停電了,制氧機停了幾分鐘,他們用除顫儀救了我的心臟,但我的大腦救不回來了。他們說只差一點,我的記憶就會全部消失。幸好還有這條機械狗。”
“記憶……消失?”我問。
“我會變成一具空殼。”她說,“我會死。”
但事故就是發生了。莫莉原本的身體變成了空殼,一個空有心跳和肌肉反應,但腦死亡的人形具身載體。在最后一刻,醫生把她的記憶存儲在機械狗的身體里,而它之所以還具有智慧,能遙控莫莉的身體說話,則是因為那條鱷魚尾,莫莉的外置腦。
我忍不住用牙去啃右前爪,想象自己的大拇指上有厚厚的繭子,但這次我笑不出來。我的眼睛平視著機械狗,又忍不住去看那破損的鱷魚尾。接著我抬起頭,看向雍容優雅的莫莉,以及她那對淚盈盈的雙眼。我不太確定該如何在報告里記錄我的結論:被鱷魚尾操控的碳基人類和硅基狗?被機械狗驅動的人類具身載體和她的外置器官?還是一個靠著外置腦和外掛記憶活著的腦死亡病人?
雨停了,她把傘收起來,嘆了一口氣:“我沒救了是嗎,孟大夫?”
我沉默以對。我確實不知道該把她身上的哪一部分定義為“痛苦”,扔到忘川里,然后把剩下的人格帶到彼岸。
“放心吧,”她說,“你的任務不是帶我去彼岸。你的任務是把對我的記憶,帶回彼岸。”
7
回到彼岸之后,我怎么想都覺得不對。于是我又讀了一遍涂淼最早發給我的協議,密密麻麻的文字之中,很清楚地藏了一句:“本次任務的執行者之一,需在四十年前就讀于三生石小學。”
我的小學。也是莫莉的小學。
去問涂淼,她向我解釋說,在接下這份任務的時候,她需要選擇旅伴,通訊錄的下拉列表里,只有我顯示為“可選”。意思是她也不清楚莫莉的故事,不是她的幫手,也沒有要針對我。
我說:“錢到賬了就行。”
我沒有揭穿這是涂淼第四次接莫莉的任務,另外三次被選中的人,分別是莫莉的中學同學、大學同學,以及莫莉在創業公司的前合伙人。我也沒有再關注莫莉,但我時刻可以感覺到她的痛苦附在了我身上。在我的尾巴尖,在我的后背。我每一次摳大拇指上的老繭時,都會想起莫莉。說實話,那筆錢不值,我也可以刪掉那一段“下凡”的記憶,但我又覺得,該有人記住她。
我猜她還在忘川鎮,老態龍鐘,等待下一個旅人,幫她把她的故事帶到彼岸。倘若她實在無聊了,就可以再在系統上發個任務,繼續誘捕曾與她有交集的人“下凡”。再把自己的故事,刻進他們的骨髓里。
不知為什么,我更希望那天我們對話的結局,是另一個樣子的:莫莉放下傘,機械狗抖落背脊上沉重的尾巴。它歡脫地跑開,從奈河橋上一躍而下。
責任編輯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