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喻之之說過,她是以長跑的心態寫作的。長跑是寂寞深潛者的職志,它可超越體能與視野的局限,讓跑者看見沿路更多風景。長跑寫作自然也意味著更多考驗與超越。
從《十一分愛》到《憂傷的夏小姐》,再到《四月的牙齒》,可見喻之之在寫作長跑中,已從最初關注自身的青春寫作、女性寫作,逐步轉向更為多元復雜的現實世界,邁向更為堅實宏闊的市井寫作、心靈寫作。
現代城市意味著豐盛的物質、堅硬的體制、欲望的壓抑與誘惑、愛情的恒久與易變,這些反過來對人的心靈施加影響一一人在某種意義上難免被物化,卻又不甘陷落,甚至一邊沉淪,一邊堅守初心。
小說集《四月的牙齒》中,其同名小說以多重敘事方式,耐心書寫武漢市井人物的人性本色、人際關系的脆弱與微妙。女主人公莫莉伶牙俐齒,周旋于各色人物間,浸泡在金錢構筑的他者世界,與自以為是的男人交游,講述并參演著看似輕松的段子。這樣的人生是機遇也是危局:既是拓展生命、試探人性邊緣的過程,也暗藏迷失的風險。莫莉伶牙俐齒的另一面,是咬緊牙關守護某些東西—一即便在失去青春與心靈本真時,仍未放棄堅守。她深陷愛與欲望的漩渦,雖一度僥幸逃避,最終卻無法擺脫命運的捉弄。命運總在眾生頭頂竊笑:她的戀人盧森堡雖實現財富自由,以“高帥富”身份在城市行走,卻并非命運的掌控者。他被“四月的牙齒”左右,始終身陷迷局,既無法理解莫莉如多棱鏡般的人生,也看不清自身的際遇,即便似乎頓悟了愛情與人生的悲劇性謎底,仍難免沉淪其中。現實人生大抵如此:享受都市時代的笑語喧嘩,就需忍受命運嚙人的\"牙齒”。
這篇小說從青春寫作、城市寫作切入,沉入市井肌理,以飽滿的故事、溫暖而傷感的筆調,在文學詩意與愛情陷阱的敘事交織中,實現了喻之之小說創作的進階。
當閱讀到莫莉對盧森堡的逃避時,“尊嚴”二字突然浮現腦海。無獨有偶,喻之之在《安魂曲》中,以“死生亦大矣\"的嚴峻視角拷問尊嚴。看似伶牙俐齒、沒心沒肺的年輕女孩甘可兒,背后藏著不為人知的創傷一一她見證了太多離奇的死亡,無法原諒那些“沒有尊嚴的死亡”。當青春戀人因絕癥離世后,她將怨恨轉向主刀醫生(戀人的父親),在小說結尾爆發控訴:“你不僅親手把幾子送上西天,還讓他在死前忍受酷刑般的折磨…你暴露了他所有弱點,讓他從無懼死亡變得只想活下去…”
然而現實是:當尊嚴遭遇生存困境時,往往顯得不堪一擊。
在喻之之筆下,“祭起尊嚴,抗拒物化”的書寫從未缺席。她的筆觸始終在尋找與發現——這讓人聯想到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村上春樹的“老男孩”,以及中國文學中不斷涌現的理想主義者形象。
《何不順流而下》中的老K,正是喻之之塑造的“我們時代的理想主義者”,或謂“武漢版馬語者”。在筆者看來,這篇小說與其說是理想主義的悲鳴,不如說是一曲頌歌。
故事初看是不可避免的悲劇:老K被包裹在堅硬的物質與體制中,心心念念的卻是在漢口中山大道養一匹棗紅色駿馬,任其自由馳騁。當身邊人都在擁抱物質生活時,他卻心有旁騖一一即便遭遇煩心事,仍能在龜山茶樓望著江水出神,遙想李白、孟浩然與黃鶴樓的典故,構思《孟浩然之廣陵》組畫。
老K本是在美術界嶄露頭角的青年畫家,甚至在京城藝術圈也獲認可,天生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但純粹的人終究要踏入物質社會—他陰錯陽差進入體制內文化單位,這在常人眼中的“幸運”,卻成了他的麻煩開端。一個醉心繪畫、幻想成為“馬語者\"的人,注定不擅長處理復雜人際關系,在現實中屢屢受挫。正因純粹,他更容易陷入世俗泥沼:當身邊的物質主義者圓滑繞開單位貪腐公案時,他卻被命運推揉著直面困境,在各方角力中越陷越深,最終只能以逃離體制為代價,掙脫人事泥淖。
這樣的純粹者,婚戀同樣尷尬:女友將他視為備胎,心中裝滿前男友,甚至贈予他“綠帽”,他卻全盤接受。
于是,老K成了早春城市中疲憊行走的“挫敗者”。但這真的是故事的全部嗎?喻之之在此突破了常規小說邏輯:老K離開體制,難道不能成為現代版李白、孟浩然,做一個純粹的畫家與心靈自由的舞者?對挫敗者尊嚴的關注,讓老K的“失敗\"更似成功一這正是喻之之的高明之處。她不惜打破常規敘事,用尊嚴為人物與故事賦予精神高度。
喻之之在這部小說集中的十部中篇,以女性細膩筆法,或輕盈或沉重,或現實或超拔,筆觸深入城鄉被忽視的肌理,燭照社會轉型中眾生人性的幽微,關懷那些奔跑或跌倒者不完美的靈魂與尊嚴,構成了當代小說創作的重要風景。
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