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孟浩然詩歌中的“舟船”意象

【關鍵詞】孟浩然；“舟船”；意象【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4.013【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4-0044-03

舟船，是與人民生活息息相關的交通事物，因獨特的品性進入詩人的抒情視野，被詩人賦予了主觀情感，具有豐富的象征意義。“舟船”意象還因創作者獨特的個性而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

孟浩然選取“舟船”意象入詩，與其經歷有關。詩人將自己的經歷和感悟傾注于筆下，具有獨特的內涵和藝術魅力。通過統計《孟浩然集校注》中的“舟船”意象，可以發現相關詩歌共八十九首，孟浩然給我們呈現出一個豐富多彩的舟船世界。由于前人對舟船的稱謂多有變化，在本文中凡是與舟船相關的稱呼或是隱含的“舟船”意象都算入在內，如：舟、船、帆、楫、橈、舳鱸等。

一、孟浩然詩歌“舟船”意象概述

根據徐鵬的《孟浩然集校注》，筆者對孟浩然詩歌中的“舟船”意象做了整理，分析孟詩中的“舟船”意象具體表現為以下五個方面。①

（一）仕宦之舟

孟浩然早年在襄陽讀書，學習儒家經書，具有積極的入世愿望。孟浩然希望得到舉薦，當時的唐王朝恰逢盛世，正是留名的好時機。

舟船的出現是為了方便百姓抵達對岸，這與古代士人的追求是一樣的，讀書人的理想是仕途順遂，施展才華。仕途是理想的彼岸，舟船是士人進入仕途的橋梁。孟浩然也不例外，他將“舟船”意象引入詩歌，入世之意展露無遺。最有名的莫過于干謁詩，詩曰：“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他巧用“舟楫濟川”之典，將為相做官與渡川之舟楫類比，表達自己渴望入世做官的愿望。還引用“羨魚”“垂釣”的古語，表明自己想得到引薦的愿望。“遲爾為舟楫，相將濟巨川。”“濟”字，將想要出仕、希望得到幫助的情形描摹了出來，與“欲濟無舟楫”有異曲同工之妙；“向夕問舟子，前程復幾多。”詩中隱含“舟船”意象，在一問一答中，感受到詩人對自己前程的擔憂，與其說是問“舟子”倒不如說是問自己、問前程。類似的，如“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借問同舟客，何時到永嘉”“扁舟泛湖海，長楫謝公卿”等詩。

“舟船”成為孟浩然到達仕途彼岸的工具，在他求仕無奈之際，通過掛著云帆的舟，前往理想的彼岸，實現人生價值。②

（二）隱逸之舟

范蠡“扁舟五湖”的典故對孟浩然影響深遠。孟浩然在襄陽閉門讀書時期，以隱為仕。“清曉因興來，乘流越江峴…巖潭多屈曲，舟楫屢回轉。昔聞龐德公，采藥遂不返。金澗餌芝術，石床臥苔蘚。隱跡今尚存，高風邈已遠…探討意未窮，回艇夕陽晚。”詩人乘船赴鹿門山，沿途之景引發自己的懷古幽思，借“回艇”抒發“意未窮”的眷戀，表達對龐德公的仰慕。諸如《大堤行寄萬七》《秋登萬山寄張五》《峴山作》《和張明府登鹿門》等，描寫了家鄉優美的景色，清曠自然，可以說這都是他慕隱思想的流露。

仕途的失意，孟浩然回歸自然，希望通過自然風光消解自己求仕無門的痛苦，只是他無法忘情官場，詩歌中還多了一些不得志的抑郁。“落景余清輝，輕橈弄溪渚…相看似相識，脈脈不得語。”詩人求仕未成，故而遠離京城，泛舟耶溪，一幅漁舟唱晚、輕棹擊水的風景，勾起了詩人的隱逸之思。此后，借“舟船”傳達隱逸想法的表現更為強烈。最出名的當屬《夜歸鹿門歌》：“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從黃昏到月落，乘舟歸鹿門的山途，正是詩人從世俗到自然的隱逸之路。

在孟浩然的詩歌中，以“舟船”為載體，描繪出了一幅清曠、悠然的生活畫卷，表達了自己對于寧靜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三）乘興之舟

具有詩意的文人以舟船乘興，“舟船”的含義又增添了一份興來而往、興盡而返的隨性。“風神散朗”的孟浩然將乘興之樂和“舟船”聯系一起，其豁達與隨性顯而易見。“秋入詩人興，巴歌和者稀。泛湖同逸旅，吟會是思歸。”一葉扁舟寄寓的不只是秋興之語，更有對自己遭遇的無限感嘆；“興盡回舟去，方知行路難。”登樓觀景，興盡乘舟而歸，憶昔思今，方知世路艱難；“清曉因興來，乘流越江峴。”清曉因興乘船赴鹿門，途中所見引發了詩人的隱逸之思。孟浩然詩中多次提到“興”，如“憶與君別時，泛舟如昨日。夕陽開晚照，中坐興非一”“驟雨一陽散，行舟四海來。鳥歸余興遠，周覽更徘徊”“上巳期三月，浮杯興十旬\"等。

孟浩然之“興”代表著一種悠然的興致，山水之行的樂趣，其中“舟船”不僅是記山水之行的交通工具，還是乘興游賞的一部分或者是詩人之興外的補充，詩人乘興而發，駕一葉小舟，與清風同行，興盡而歸。

（四）離情之舟

孟浩然在隱居以及漫游期間，與好友迎來送往，其送別詩俯首皆是，據統計，在孟浩然含有“舟船”意象的詩歌中，敘離別之情的詩歌占了四分之一以上。“驛使乘云去，征帆沿溜下。”臨別之際，詩人和這位被流放之人挽袖相送，希望分別后互通音信，能夠再次相逢；“日暮征帆何處泊，天涯一望斷人腸。”春江水漲，詩人極目遠望，直至小船隱沒在江面。此類詩歌借“舟船”意象，抒惜別之感，船行之漸遠，而離情則愈深。

更為深刻的是，孟浩然常借“舟船”抒發對自身命運的喟嘆。“沿洄洲渚趣，演漾弦歌音。”與友人相逢后不免惜別的感傷，最后借“梁甫吟”抒發自己不遇，給離情又蒙上了一層感傷情調；“疾風吹征帆，倏爾向空沒。”借“舟船”意象傳達從弟落第的惆帳、兄弟離別的愁緒和對自身命運的感傷等復雜情感；“因君故鄉去，遙寄式微吟。”表達了自已沒落的式微之感。孟浩然的詩作中，離情之舟超越了單純的送別主題，成為詩人生命體驗的隱喻。

（五）漂泊之舟

孟浩然漫游吳越、滯留長安的經歷，使其詩中“舟船”常與漂泊之感緊密相連。“湖平津濟闊，風止客帆收。”遠離家鄉的詩人，在外漂浮不定，猶如不系之舟；“明發泛潮海，茫茫何處期。”孟浩然孤身一人在船上，面對湖水，不禁悵然。在外漂泊得越久，心里對家的依戀也就越強，鄉愁也就越濃厚。漂泊的小舟和思鄉之情是分不開的。“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落日余暉中轟旅之愁驀然而生，曠野無垠，頃刻間，對故鄉的思念涌上心頭；“往來鄉信斷，留滯客情多…歸嶼理舟楫，江海正無波。”趁著江上無風趕緊修理船只，一個急待歸家的游子形象躍然紙上。

在孟浩然的詩中，“舟船”在形體上的漂浮感，也蘊含著詩人仕途失意，無法在太平盛世實現個人價值的無力感。“泛泛隨波瀾，行行任舶枻。”“泛泛隨波”行跡“任鱸枻”，透露出一種漂泊的無力感；“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仕途失意的苦悶無人訴說，遠在揚州的朋友肯定能明白自己，可是一切都是想象，這種獨在異鄉的孤獨感讓人潸然淚下。類似的，還有“桃源何處是，游子正迷津”。

孟浩然因看見漂浮不定的舟船，不由得感嘆自己遠離故土、漂泊在外，由于理想的無法實現和鄉情的無處排解，只好借“舟船”來消解那份鄉愁和無法掌握命運的無力感。

二、孟浩然詩歌\"舟船”意象的內涵

在孟浩然的詩中，與“舟船”意象相關的詩達八十九首，占了其詩中的三分之一以上。“舟船”以不同的方式棲息在孟浩然的心靈之湖，在孟浩然筆下散發著獨特的魅力。

（一）“江湖”和“魏闕”的抉擇

“江湖和魏闕”的本質可以理解為“出世和入仕”。孟浩然的“舟船”意象，本質上是其仕隱矛盾的具象化表達。

聞一多先生曾在《唐詩雜論》的孟浩然篇章時說“江湖與魏闕，永遠矛盾著，沖突著雖然身在江湖，他（孟浩然）的心并沒有完全忘記魏闕。”在前文中已經敘述了早年的孟浩然隱于襄陽時，懷著一腔洶涌澎湃的仕進激情。詩人借“舟船”意象表達了其愿入仕為官的“魏闕”之意，如《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洞庭湖寄閻九》等。詩人扁舟“江湖”，想在自然山水中忘掉世俗，找到歸宿，“澄明愛水物，臨泛何容與。”“臥聞漁浦口，橈聲暗相撥。”“掛席東南望，青山水國遙。”

但身處“江湖”的孟浩然真的能忘卻“廟堂之高”嗎？很顯然，忘不掉，他苦苦掙扎在“江湖”與“魏闕”的邊緣，如“回瞻魏闕路，空復子牟心。”詩人在開元十八年于錢塘江觀潮后，乘船赴天臺，仁立舟中回望長安，心中感慨萬千。開元二十年，孟浩然在越中滯留期間寫下“未能忘魏闕，空此滯秦稽。”身在江湖，羈旅異鄉，仍然不忘“魏闕”。而后漫游潯陽時，寫下“魏闕心恒在，金門詔不忘”，表達了自己置身在野卻無法為朝廷效力的復雜情感。

可見山水風光只是暫時消解了理想幻滅的悲憤，“江湖”和“魏闕”這一矛盾在孟浩然身上無法得到解決。總之，孟浩然深受儒家“兼濟天下”思想影響，早年以“舟楫濟川”自喻，渴望實現政治抱負，但仕途的挫折又迫使其以“扁舟江湖”尋求精神解脫。在舟楫濟川與扁舟江湖的抉擇上，正如他詩歌中的“舟船”一樣漂浮不定，蘊含著仕和隱的復雜考量。

（二）理想自由和現實束縛的矛盾

“舟船”可以說是自由、灑脫的代表，沒有規定的軌道去約束它，可以順著水流，或者逆著水流前行，一切都只憑借乘舟者內心想去的地方。孟浩然在詩歌中引入“舟船”意象，恰好是詩人性格中任性灑脫的表現，希望做到不被外界物質影響。在其詩中，“舟船”是傲世獨立的表現，以放浪江湖、縱情山水顯示自己的灑脫放曠。詩人在遭遇打擊后為自我寬慰所寫的《經七里灘》，“揮手弄潺湲，從茲洗塵慮。”表現得十分灑脫自然；詩人在進入越中第一站漁浦潭所寫的《早發漁浦潭》，“舟行自無悶，況值晴景豁。”以清晨的旅途中的“舟船”意象，展現出詩人高朗開闊的放曠情懷。

即使漂浮不定的“舟船”不可能達到真正的自由，“楫”對“舟船”來說，是一種憑借物，兩者不可能完全脫離，所以“舟船”也就不可能達到真正的自由。因此，“舟船”在孟浩然詩中既是自由的象征，也是現實羈絆的隱喻。

孟浩然企慕龐德公、陶弘景這樣的隱士，渴望隱逸，但是，由于受到“盛唐精神”的影響，孟浩然不可能達到真正的超然，這是孟浩然不斷矛盾的地方，就像“舟船”不能達到完全的自由。在社會思潮的影響下，他求仕的前行之路是需要借助“楫”一樣的外物，而對當時的他來說并不擁有帶“楫”的“舟船”，其詩中“舟船”的“無楫”狀態（如“欲濟無舟楫”），恰如其分地揭示了自由與功名不可兼得的困境。這種矛盾不僅屬于孟浩然個人，更是盛唐文人面對時代時的普遍困惑。

總之，在孟浩然的詩中，“舟船”意象的使用，表現的是詩人理想的自由化與現實的功名之間的矛盾。

綜上所述，《晚唐鐘聲一一中國文學原型批評》中說，舟船“是獨具藝術風韻的詩學詞語”“是屬于詩的”③，通過對孟浩然詩中“舟船”意象的解讀，我們感受并發現了他筆下的舟船世界，“舟船”承載著他的理想、他的曠達，他的離別之傷、他的漂泊之苦，詩人以“舟船”意象作為獨特的抒情載體，增添了詩歌的審美魅力。

孟浩然的詩對“舟船”意象的運用，也為后人相關的詩歌創作提供了參考。本文在參照其他文獻的基礎上對孟浩然詩歌中的“舟船”意象進行研究，但是在“舟船”意象與詩人不同時期的表現，以及“舟船”意象在不同詩人中的比較，這兩個方面的研究有待進一步深化。

注釋：

① 文中關于孟浩然的詩歌均來自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孟浩然著、徐鵬校注的《孟浩然集校注》。② 張曉茹：《唐代詩歌中的船舶意象》，《山東農業工程學院報》2016年第11期。③ 傅道彬：《晚唐鐘聲—中國文學原型批評》，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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