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中孔子的三重形象

【關鍵詞】《荀子》；孔子；人物形象【中圖分類號】B235 【文獻標識碼】A【D0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4.023【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4-0076-03

孔子逝世后，其形象經歷了持續且顯著的重塑過程。他的形象既是顏回心中“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2學問深廣的鴻儒，也是孟子眼里善于把握時機的圣之時者。儒家之外，諸子百家亦根據自己的立場塑造了不同的孔子形象。莊子的書中，孔子被借用為道家的傳聲筒，他教導弟子顏回由耳到心到氣的言論與道家的“虛靜”思想如出一轍。墨子最初受孔子之術，承認孔子為賢者，卻又批評孔子用繁復修飾的邪說來迷惑當世君主，用盛大奢靡的音樂來蠱惑百姓，這樣的學說理論無法為社會帶來希望，更不能引導民眾。

換言之，荀子時代的孔子，無可避免地被塑造成多體多面的人物形象，甚至被儒家以外的其他學派當成宣揚本派思想的工具。這種改造難免偏離了孔子最初的形象。荀子博學廣識，既吸收百家之長，又批判各家學派，通過《荀子》一書重鑄儒學傳統，探討了孔子的豐富形象。

《荀子》現存三十二篇，為荀子及其弟子所著，基本上保存了荀子的思想。書中關于孔子形象的描述記載，有荀子對孔子的直接評價，表達其對孔子的推崇，如“非大儒莫之能立，仲尼、子弓是也”；也有通過敘事，記錄了孔子的某些事跡言行，如孔子與弟子陷于陳蔡兩地、仲尼為魯國大司寇等事；或是采用對話體的形式，記載孔子與弟子子路、子貢等人豐翔實的對答交往，如《子道》中就有通過對比君子與小人的心態，孔子向子路傳授“君子無畏”思想的橋段。除此之外，《荀子》也通過引述孔子的言論來闡發自己的理論見解，如“故知者之舉事也，滿則慮賺，平則慮險…孔子曰：‘巧而好度必節；勇而好同必勝；知而好謙必賢。”如上可見，荀子在書中將孔子納進入自己的儒學新體系，為其形象增添了新光彩。本文主要從君子、師者、圣人三個方面，略論《荀子》中對孔子形象的塑造。

一、德法合一的君子形象

“君子”的首要特質是德，孔子曾說過：“君子懷德，小人懷土。”自孔子開始，“君子”與人的道德修養、人性品格等方面的聯系被強化并凸顯，“有德者”取代春秋時期傳統觀念里的“有位者”成為“君子”的新定義。《荀子》中在塑造孔子的君子形象時，也強調了他對道德方面的重視，如《哀公》篇曾記載魯哀公向孔子請教做什么才能稱得上是君子，孔子主張所謂君子除了要具備言必忠信、行必仁義、思必明通等優秀品質，還要有看似平凡可及，實則因修養深厚而歸于質樸，類似“大智若愚”的內在。

要達到這樣高尚的境界就需要具備良好的德行，那么該如何提高自身的道德品行修養呢？《宥坐》篇的孔子給出了答案：

“夫水大，遍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洸洸乎不淈盡，似道；若有決行之，其應佚若聲響，其赴百仞之谷不懼，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約徽達，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鮮，似善化；其萬折也必東，似志。是故君子見大水必觀焉。”

孔子用水的特性比喻君子的品行，系統闡釋了儒家理想人格的各個維度：遍及諸生的德行、遵循規律的義行、洸洸不盡的道行、臨危不懼的勇敢、公正無私的法度、盈不求概的正直、見微知著的洞察力、如水滌盡污濁的教化以及百折不撓的意志。他還認為水是自然之師，君子應該通過觀水悟道，修身礪志。總的而言，在孔子心中，唯有滿足上述各項條件，才能稱得上君子。其中，德行、義行和道行指向的都是君子的內在道德修養，與《論語》里孔子修身立德的君子形象重疊，但《荀子》中不僅強調道德修養，還增加了孔子重視法律、正直、洞察和勇敢等行為規范的新特征。荀子認為：“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法律是治理國家的起點和基礎，而君子的存在是法律得以有效實施的關鍵，所以他在塑造孔子的君子形象時，自然也踐行了隆德重法的原則。

《荀子》之所以會這樣塑造孔子，其原因與荀子所生活的時代密切相關，他生活在一個諸侯割據爭雄幾百年，天下歸一的趨勢走向明顯的時代。陳來在《孔子孟子荀子》一書中提道：“荀子生活的時代環境與孔、孟都不相同，舊的封建制度向新的集權制度的轉型已近完成，新的統一的中央集權的官僚制和地主制國家即將出現。”這種德法合一的君子形象，正是荀子基于社會即將由混亂定于一的時代大勢和國家治理角度對孔子形象做出的外在發展。這一發展顯然偏離了傳統道德角度，而是從律法的維度出發，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對孔子的君子形象進行的一處改造。

育方式，《荀子·子道》中記載，在面對子路詢問魯國大夫在服喪期間睡在床上是否合禮制的問題，孔子明知答案卻故稱不知，其實是在以身作則，通過自身的言語行為向子路傳授“居是邑，不非其大夫”的道理。

《荀子》對孔子教育家形象的塑造更體現在他對國君和國人的影響上。《哀公》篇中有六處孔子與魯哀公對話的記載，分別是魯哀公向孔子請教關于選取治國人才、人的等級、治國之道、賢人標準以及對舜冠和穿戴禮儀的問題。針對國君的這些疑問，孔子都做了完善精妙的回答，尤其在講授“人有五儀”時，更讓魯哀公連連稱善，深以為然。孔子除了能夠提升君主素養、端正政治風氣，還有教化民風的能力。

《荀子》還提到孔子即將出任魯國司寇的事，消息一經傳出，魯國的風氣便為之一變。沈猶氏不再在早晨給羊喂水，以增加重量來賣高價；公慎氏自覺休掉不守婦道的妻子；慎潰氏因平時行為不端，擔心受到孔子的處罰，甚至逃離了魯國；在魯國賣牛馬的人不再虛報高價；闕黨的居民受到孔子孝悌之禮的教育，分配食物時，會照顧有父母的人。孔子不僅僅只教導孔門的三千弟子，他智慧博學，在上可教導國君治國行政，在下又能使社會不良現象得到改善。楊大膺在《荀子學說研究》中認為：“荀子所說的教育的力量，卻是改造的，所謂改造，就是說教育可以改變惡性而化為善性。”[5]孔子無疑做到了這一點，他是當之無愧的教育大家。

二、智慧的教育家形象

三、不得勢的圣人形象

《解蔽》篇中提到孔子生性仁德明智而且能夠不受蒙蔽，能夠融會貫通各種學問，其學識和才能足以用來輔助古代圣王治理天下。換而言之，在《荀子》書中，孔子首先是一名智者，這種智慧具體體現在他善于打破成規，采取各種方式教育弟子。如孔子在魯桓公之廟觀察和操作“宥坐之器”時，發現它有水少則傾，中則正，滿則覆的特性，就及時利用器血來向弟子們演示講解“挹而損之”的道理，使門下弟子深刻理解了謙虛謹慎、戒驕戒躁的重要性。除了采取實踐的方式傳授人生哲理，孔子還將持續學習的理念教導給弟子。在《荀子·大略》中，面對倦于學的子貢，孔子重復引用《詩經》里的詩句來增強說服力，證明子貢想要去侍奉君主、父母，照顧妻子兒女，與朋友相處和種田的這些事情都十分艱難，只有通過不斷的學習才能克服困難，并且得出生而有涯，學無正境的結論。通過孔子的教育，子貢受到感化，不僅放棄停止學習的想法，還領會出了“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的感悟。此外，孔子也十分重視言傳身教的教

在《荀子》問世前的儒家典籍里，孔子的形象便已經開始圣化。《論語》有記載，太宰曾問孔子的弟子子貢孔子是否圣人，子貢回答孔子是天生的圣人且多才多藝。《孟子·萬章》中不僅認為孔子是圣人中最能順應時勢的人，還稱贊他是圣人中的集大成者。馮治利在《孔子由君子到圣人》里曾表明：“孔子成為圣人，離不開孔子弟子以及子思孟子等孔子后學對孔子的宣揚。\"[4]

《荀子》書中將孔子的圣人形象刻畫得更為理性，也更具張力。一方面，荀子繼承了《論語》和《孟子》中對孔子形象的圣化，他將孔子置于“圣王”譜系中，賦予其超越普通儒者的制度建構權威。在《解蔽》篇中，荀子稱孔子德行能夠與周公相媲美，名聲能夠與夏、商、周三代的開國君主（禹、湯、文王）并駕齊驅，將其提升至與歷代王朝奠基者并列的高度。學者韋政通稱：“在荀子的心目中，周公孔子，并無本質上的差別。”[6]在《儒效》篇，荀子更直言孔子“總方略，齊言行，壹統類”，強調其對禮法制度的整合能力；但另一方面，荀子又清醒地認識到孔子始終未能實現政治抱負的現實處境，他放棄了孔門弟子和孟子對孔子形象崇拜式的描寫，明確地指出孔子是“不得勢的圣人”。荀子在書中寫道：“是圣人之不得執者也，仲尼、子弓是也。”

“甄”在《荀子》中是權勢的意思，“不得執者”即可以理解為“未能掌握權勢的人”。荀子認為孔子的品德、才能和名聲都已經達到了超凡入圣的地步，但又對他“無置錐之地”的政治地位直言不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荀子打破了《孟子》中孔子的理想形象，道出了孔子游歷諸國卻始終不得重用的真實處境。

《荀子》中也記載了孔子“不得勢”的其他事例，如在《賦》篇中就提到過“孔子拘匡”，感慨他的明智聰慧，卻時運不濟遇到昏暗不明的局勢，最后落到被圍困在匡地的地步。荀子還著重描寫孔子及其弟子們被困斷糧時的情景：

“孔子南適楚，厄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弟子皆有饑色。子路進問之日：‘由聞之：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之以禍。今夫子累德、積義、懷美，行之日久矣，奚居之隱也？’孔子日：‘由不識，吾語女。女以知者為必用邪？王子比干不見剖心乎！女以忠者為必用邪？關龍逢不見刑乎！女以諫者為必用邪？伍子胥不磔姑蘇東門外乎君子之學，非為通也，為窮而不困，憂而意不衰也，知禍福終始而心不惑也。夫賢不肖者，材也；為不為者，人也；遇不遇者，時也；死生者，命也。故君子博學、深謀、修身、端行，以俟其時。”

詳而言之，就是孔子向南到楚國去，被困在陳國、蔡國之間，七天都沒有生火做飯，吃的野菜羹里沒有一粒米，弟子們都餓得面有菜色。子路不理解為什么夫子平日積德行善，今日卻會如此窘迫。其實子路的困惑源于傳統的“天道福善禍淫”的觀點，認為道德高尚者理應得到現實回報。面對弟子的不解，孔子并未直接否定“天道”，而是通過歷史事例和哲理，闡明個人境遇與道德修為的關系。他首先舉出了王子比干、關龍逢和伍子胥的例子，反駁“德福必然相報”的簡單邏輯，如：智者未必被重用對應商紂王叔父比干因諫言被剖心；忠者未必善終對應夏桀忠臣關龍逢因直諫被殺；諫者未必得志對應伍子胥助吳國稱霸，卻被賜死并曝尸，來說明有才智、忠誠、善諫的人并不一定會得到重用。

反駁過子路的觀點，孔子又以生在深林中的芝蘭不會因為無人欣賞就不散發芬芳為喻，強調德行的高潔與自足性，不因外界境遇改變本質，進一步引出君子求學修身，不是為了顯達，而是為了在困境中保持心志不衰，明辨禍福規律，內心不受外境迷惑的觀點。并且強調了廣博的學習、深謀遠慮、修養品德和端正行為對成功的重要作用。

通過被困于陳、蔡之間這件事，可以看出孔子也承認人生的順逆并不是由個人的才智或品德決定，而是受到時運、命運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但難能可貴的是，即便身處困境，孔子在承認客觀限制的前提下，還強調主觀能動，他認為君子可以通過為學修身來應對時運的不確定性，并教導弟子提升學識、深入謀劃、修身養性、端正品行，用積極的態度對待困厄的境遇，以等待時機的到來。

《論語》中的孔子面對困境時曾稱：“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他認為自己的使命（傳承周禮）與天命直接相關，天若不想讓文明斷絕，就必然護佑他。這種觀點也隱含了思孟學派的“大德必受命”，認為道德修養能感通天命，而《荀子》中的孔子則嚴格區分“天”（自然時運）與“人\"（道德努力），認為君子應在不可控的時運面前，依然堅持“為學”以完善自身，體現更為理性的態度。總體而言，《荀子》中的觀點更具現實主義色彩，《論語》和《中庸》的天命觀則為儒者提供精神支撐。二者共同構成了儒家對待命運問題的雙重智慧：既要有“盡人事”的務實努力，也要有“知天命”的豁達境界。

學者顧頜剛認為孔子只有一個，而各時代有各時代的孔子，即使在同一時代也有種種不同的孔子。各派思想家基于不同學術立場和政治訴求，對孔子形象進行了多樣化的解讀甚至異化，或將其神圣化為不可企及的圣人，或將其利用為自家學說的傳聲筒。面對這種思想混亂的局勢，荀子作為戰國末期儒家的集大成者，在《荀子》一書中對孔子形象進行重塑，塑造了兼具君子、教育家和不得勢圣人的三重形象，既有繼承歷史上真實孔子的元素，又有荀子對現實政治需求的調適，不僅批判了異化學說，也捍衛了儒家思想的純潔性，影響一直延續至后世。

參考文獻：

[1]王先謙.諸子集成·第二冊·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孔子.論語譯注（2版）[M].北京：中華書局，1980.

[3]王施懿.《荀子》中的孔子形象研究[D].西南大學，2015.

[4]馮治利.孔子由君子到圣人[J].長春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23（02）：25-27.

[5]楊大膺.荀子學說研究[M].上海：中華書局，1936.

[6]韋政通.荀子與古代哲學[M].北京：九州出版社，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