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女書組詩
(一)姐姐
姐姐,你認得我么
那個冬天我出現在你的夢中
認得我么,前世手掌貼合的溫度
認得我們曾經一起,系緊手絹
蹲在山上
縫一朵青色的蘭花
姐姐,針挑出布面時
你衣裙搖擺。請告訴我
你細細密密的痛楚,你生而有之的罪過
你髻上
孩子指頭的碎屑和干涸的發油。姐姐
好多年,沒見到你
你是不是又
轉身走了回去
姐姐,請你把我戴在頭上
拿在手里,姐姐
不要把我隨你的嫁妝一同深埋
姐姐,在你的妝奩
脂粉味好香甜,像昨日的豆蔻
我用我尖細的指甲挑開每一個匣子
里面都盛滿了年輕的月色
請你打開我吧,姐姐
我是一把折疊的扇子,你扇一扇
我就轉軸不蠹
姐姐,昨天、前天
日日煙火,我早在米香面香里熏透了
不必害怕面向我。我不是
戳破你手指的針線
我是你暗暗誦起的隱喻,是隱喻中
最溫柔的尖音
姐姐,我隨你一同轉世了
你有玉做的骨架,我有
骨架般的身體。在墓穴的粉色火里
我們一起唱歌
一唱痛哭出嫁,二唱喜賀三朝
姐姐,之后我會和你一同陳腐進泥土
帶著我們前生燦爛的往事
你握住鐮刀般的我,我緊貼
河水一般寂靜的你
想起在那個冬天,你的
身影綽約,妳的
姿容痛苦。
(二)她生
她,投生了
當然還不會說話,當然還不會叫娘
但已聽娘在外念起歌謠
(正月懷胎正月正 無形無影亦無聲
好似水上浮萍草 到底生根不生根)
隔著一層肉身,聽紡車
吱吱呀呀,灶膛里像是有火
娘在念叨
(二月懷胎艷陽天 真正胎兒上了身
腳軟不愛多行走 手軟不愛把針穿)
娘在迷茫
(三月懷胎三月三 三餐茶飯吃兩餐
茶不思來飯不想 只想楊梅與酸湯)
娘還不自認為娘,還在
思念閨中的時光。而她
未成形的身體里
住著哭鬧、乳臭和夙興夜寐的炊煙
娘從娘的姐、娘的姨
娘的娘那里知曉
(四月懷胎漸漸成 一身酸痛路難行
年輕生養猶小可 只怕老來病不輕)
她在娘的腹中
提醒娘知曉
(五月懷胎是端陽 奴家有孕好作難
早知懷孕這般苦 不如削發入庵堂)
她在娘的腹中,縮成一片
盈盈弱弱的字跡;筆畫
朝著娘的肚子里
(六月懷胎雙伏天 燒香點紙敬神靈
只望神靈多疼惜 到我生時保安然)
扎根
娘翻巾帕,娘
浣衣。她已然成為娘身體中心
一間丟不掉的屋子,一屋
目光鎖定的稻禾。哪個
比莊稼的收成
還重要得多
(七月懷胎整割禾 一家內外事又多
砍柴燒鍋愁上嶺 擔水洗衣愁下坡)
娘感覺
(八月懷胎秋風冷——
而她柔軟的骨骼早已
回歸玉石的硬度。她幼弱的腳尖
已然順著臍帶,
觸到隱秘的血色。娘
(八月懷胎秋風冷 我夫送谷緊忙忙
遠鄉生意你不去 近方生意早回鄉)
滿載著她。告別臉頰上的月色
潛入礁石上的河流,河中有魚
(九月懷胎腹滿盈 多少事情做不成)
河面映著月影,粼粼
有聲。娘
(心想要回娘家去 又怕我兒路上生)
哼著歌
她骨髓中殘存的粉色火隨之起舞
(十月懷胎正當生 子在肚中重沉沉
手又軟來腳又腫 行動一切不安然)
喚回唱一句和一句的歌
她歌。
(尤其肚中來發動 命隔閻王紙一層
一陣痛來一陣死 兩陣痛來喪了魂)
她生。
(牙齒咬得鐵釘斷 手腳如同雪上冰
好輕容易兒下地 娘命猶如兩世人)
她自她身體
魚躍而出
(……未寫入的序曲
也隨之唱啟)
雙耳張開,遙遠的恭賀聲音
在廳堂中攢動(弄瓦之喜!)
她哇哇地哭起來亂揮四肢想知道外面的人是誰什么才是弄瓦
然她模糊如魚的雙眼只看得清有什么東西——
滴落在巾帕之中
注:文中括號內節選自女書歌謠《十月懷胎歌》
(三)女帚
(一歲女,手上珠 二歲女,裙腳擁
三歲學行亦學走 四歲提篝入菜園
五歲跟婆摘堇葉 六歲和姥養蠶蛹
七歲拿籃績細錠 八歲上車紡細紗
九歲裁衣又學剪 十歲拿針不問人
十一織羅又織錦 十二拋梭勝過人
十三梳頭頭扭界 十四梳起親烏云
十五正當爺者女 十六媒人撥不開
十七接起郎茶信 十八親爺打嫁妝
十九臺頭簪賀位 二十上廳酬謝娘
酬謝爺娘養大女 酬謝公姥養大孫)
此后,一種名為完整的春天出現
草地枯黃,離開家鄉
向北走,處處是山丘
我以為我們是碧綠的手
在指如削蔥根的昨歲春天
編掃帚
在耳著明月珰的史冊里,覓胭脂
給所有上了胭脂的臉
配一家文作等身的宅院
好被編上一團烏發:山一樣整秩
云一樣美,柳一樣
連綴絲絲煙雨。嚴妝
為這滔滔而來之春天
可我們畢竟是一番顛倒的嚴寒
在蔥根下面,悄悄地凍起
回暖的水滴;在明月珰的門后
畫上窄小的金蓮……蓮
那美麗的貞潔,長布條和花瓣
只能由我褻玩
直到云髻變成簸箕,掃帚
成為身體。桑之落矣!
春寒如是料峭,我們如是
擲下一摞摞越束越緊的巾幗
編發,編帚,編訓則
編一串長長的秋天故事
纏裹冬天的幻覺春天的幻想然后
代代相傳。熬成
蠅蠅小字,斜刺橫出
刺破我碧綠的雙手
寫墨色字,結蓮色痂
(二十上廳酬謝娘……)
二十一歲那年,她歌唱
女子成長。草地枯黃
不向北走,也不回家鄉
注:文中括號內文字為義年華抄存版本女書歌謠《女子成長歌》,來源于謝志民編《江永“女書”之謎》第843頁。
2. 傲寒
梅花格的窗戶又打開了,
窗紙換了微紅色,雪還沒落。
冬日,我的語氣微弱,我的熱
輕輕,線性,散開在風中
風吹著,漸漸就凝固成一個形狀
旗幟般悠揚。冷下的時間里
你接受寒冷像接受一種語氣。你傲視她
用盡了所有典故,在你的姓名中。
你的姓名因此被保鮮,漂浮
仍在嘭嘭跳動;每年流給暖氣
運送梅花瓣的液體,供典故
凌寒獨自開著。
四肢僵勁的時刻,手掌與手掌
合不成許愿的形狀
祈求的姿勢更像一種感傷。
朔風解意與否,伸向其中的手
都必須忍受它具體的樣子
所以,我們要安靜如植物。
我們要安靜
聽風聲也有叮咚的輕響。手指柔軟,
歡呼聲像在下一個世紀
每一個冬天,雪落梅樹前
我都守著窗戶,等一個愛的詞語
甕里,一冬的梅花雪水正在積攢
來年的茶湯預先溫暖了嘴唇,所以
不早也不晚,我的修辭暫停。
3. 霧霾的傍晚在車上
有霧的傍晚乘汽車,環線上的霧都夢
小顆粒,微毒,像這個城市
在我身上住下的痕跡。汽車始終滑翔
小顆粒漂浮,團狀,在中央
穿過一片一片日暈般的夢
有時是這樣古典的側面:朱樓紅窗
高鎖的美人,霧里的皇帝仍聽著商女
有時又破舊。老小區藤蔓,千禧年玻璃
講話的人嘴唇掉色。霾中高樹的影子
貪婪吮吸這污染,像吸食一種生來
就無比熟悉的氣味,含混
卻美麗的記憶。
美麗的記憶,霓虹燈的神像早已模糊不堪
成一小塊像素的光明,而世界的程序
就是這樣,參不透的美麗。美麗的時候
我寧愿相信霾給的幻覺。用云遮擋眼睛
迷戀這鼻腔微癢的一刻。霾托起的樓閣
已逐漸隱入黑暗。逐漸已
成為新的天堂。這隱入黑暗的新天堂里
行路的人不必區分灰燼和露珠
4. 新年(兼懷馬雁)
我們都松了松土。某種物質
沿著街巷膨脹,我們站在城市的細血管里
紅顏色蔓延到腳后跟上;
落葉落地,像金光閃閃的雪
那樣松軟,易于捕獲
自行車的輪胎讓它們在蓬松中發出脆響
——一串鞭炮聲,多幸福的噪音
在事件中充當背景。圓圓地冒出來
中和無法改變的劇情。先祖棲息在房頂
感慨水泥的硬度;我們在水泥背面行走
見證新的先祖誕生。冬天
不是開花的季節
然而紅色。
那是城市幸福的細血管在歌唱:
硬的綻放成軟的,流動的凝固了
早已離開的沒有走。走和停都是英雄
堅強者都如此顏色:鮮艷
熱烈而野蠻,閃爍在濕、黑的樹干。
日子梅花一樣地開
好日子梅花藻一樣地來
李傲寒,2003年生,陜西西安人,祖籍山東濟寧。北京大學經濟學院21級本科生,2024—2025學年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社長,作品見于《十月》《詩刊》《詩歌月刊》《青春》《中國青年作家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