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關乎鄉土倫理,也關照女性命運。在十年祭日的忙碌中,婆婆面對女兒們的到來,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兒媳撒葉一邊要照料癡呆婆婆,一邊又要與三個姑姐斗智斗勇。熱火朝天的瑣碎家事與絲絲牽絆的親情網絡交織在一起,折射出人性在衰老與記憶迷失中的真實樣態。
今天的頭一件要緊事,就是把婆婆拾掇利索。
宰了一頭大犍牛,過這么大的事,說到底還不是為了給人看——亡人在后世里等著盼著哩,活著的人也睜眼看著哩。所以這十年忌日不能馬虎,要念一個很大的素兒,幾乎把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請了。當然,那些里里外外的大事都有男人馬二虎考慮。作為家庭主婦,撒葉要考慮的則是,今天趕在三個大姑姐進門之前把婆婆喊起來,給好好地穿戴梳洗了,讓她有個人樣子——就算是為了給三個大姑姐看吧。
她把嘴湊到婆婆耳畔,輕輕地喚:媽,媽,快起!今兒得早起,過一陣子親戚來了。
婆婆的白頭擱在枕頭上,那頭發像一墩子長敗了的狗尿苔草,亂糟糟地倒垂鋪散著,她的眼睛在亂草叢中睜開,憤怒地瞪大了,說,不,我不起,我瞌睡——得——很——
婆婆牙齒掉光了,配的假牙睡覺時候得摘。這不戴假牙的嘴巴就像用久了的老風閘,一張嘴就四面漏風,很多字已經咬不真了,好像一個剛牙牙學語的娃娃在扭著舌頭說話。她扭得難受不難受不知道,聽的人首先就難受,有時候聽不清她在咕噥啥。馬二虎尤其沒耐心細聽,撒葉早晚和婆婆相處,還算能跟得上婆婆的步點,連猜帶蒙地和她完成對話。
噢喲,噢喲喲,媽你看,日頭多高了,再不起,親戚來了笑話哩——咱起來哦,來,一二三——起!
撒葉嘴里哄著,手做出要攙和扶的姿勢。卻不敢真的碰到婆婆。老人家的脾性撒葉最清楚,有起床氣呢,你要是給她來硬的,那就等于捅馬蜂窩了。撒葉腦子里不由得想起前些年哄孩子的情景,兒女小的時候她就是這么哄的。當媽的哄娃那是天性,也是義務,這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娃拉扯大了,正是享幾年清閑的時候了,卻回過頭來哄大人,她心里交織著熱辣辣的委屈,真是咽不下去,又說不出口啊。
白花花的狗尿苔墩子不情愿地扭動幾下,眼睛反而閉上了,齜著沒牙的牙床問:來啥親戚?
光是看著這一大團凌亂的白發,就讓人心頭說不出的煩躁,真想馬上給她梳攏梳攏,把松緊綁帶扎上,再戴一頂白帽子,這樣看著就沒那么心焦了。
要是她的孩子,撒葉早就上手了,連數落帶動手,就沒有拾掇不利索的!偏偏這是婆婆,一個叫你干脹氣,卻沒一點辦法的主兒,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
只能哄啊。
撒葉耐著性子跟她對話:來的可是貴重親戚啊媽,你的三個女子,野狐灣里我大姐,牛家店子我三姐,最重要的是,狼皮子梁的我二姐也來,你不是天天掛在嘴上念叨她嘛,她要來看你來了,你快快起來,咱們打扮得新新的,等著迎接我二姐!
沒想到婆婆眼皮子一翻:你二姐是誰?我認得嗎?
撒葉想哭,真要是自己的娃,這么搗蛋,她早伸手掐了,狠狠地擰你的肉,就不信你還能直挺挺躺著。
我二姐啊——撒葉把心里那個想掐肉的手指頭狠狠壓下去,口氣還是哄娃娃的調調,我二姐么,就是你的二女子,給到涇源縣白草洼的那個,后頭搬遷到狼皮子梁了,本來就把她給得遠,你不能經常見面,幾個女子里頭你最想的就是她,現在可好,搬得更遠了。我二姐又是個小氣人,把錢看得比啥都重,打狼皮子梁回來看你一趟,來去車費她舍不得花——不是花不起哦,她現在日子好著哩,開著小賣部,針頭線腦雜七雜八地都賣著哩,夏天還捂甜醅子賣哩,一年下來能掙不少,就是舍不得花錢專門來看你。人啊,真是越有越小氣,越窮越大樣!你看我大姐,家里最緊困了,但是最舍得給你花錢,說來就來了,果木啊肉食啊,都給你買著拿來了。唉,都是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你說你咋還分個薄厚哩,吃著我大姐的,心里掛念著老二,我看你老人家這偏心的毛病一輩子是改不了。
說到最后,她其實已經變成了自說自話,說說也好,裝在心里怪沉重的,絮叨絮叨,能松快一點。
梳子、皮筋、松緊帶、帽子,撒葉早備好了,就等著人家起來,她趕緊給拾掇。
可婆婆壓根兒不知道世上有“著急”二字,就像孩子在跟大人捉迷藏,眼皮閃閃地一開一合,明明已經沒那么瞌睡了,偏偏還要賴床,就是給你不起來。
你咋還磨蹭著哩?馬二虎的聲音在客廳里響起,他剛拖完地。快進廚房拾掇么,咱們總不能等著幾個親戚來上鍋,你還是得扛重擔,她們至多給你搭把手!
他說的是實情,撒葉也沒準備著讓人家當親戚的來了扒鍋扒灶地下苦。
正日子在明天。牲靈昨天就宰了,大姑姐用她家的大鐵鍋把肉煮好,放涼后裝進大塑料袋子,帶到這邊來就可以。煮肉的腥湯也得用,大姑姐會用大塑料桶裝兩桶,裝好了擰上蓋子,放到小車后備廂里,一路點滴不漏。光煮肉這個環節就夠麻煩的,還有牛頭牛蹄子牛下水,大姑姐都會拾掇的。昨兒她應該整整忙了一天。老家地方寬展,土灶大鍋煮肉也快當,所以這最繁重的一環在鄉下都處理好了,撒葉這城里的小家等于到時候使用現成的就可以了。
今兒主要的任務是炸一些油香,打一鍋涼粉碗坨,切一些白蘿卜菜和黃蘿卜菜,泡粉條、木耳、黃花,大概也就差不多了。哦,傍黑的時候要把熟牛肉切成薄片片,明天等冒湯熗好了,直接把肉片片燴進去,這樣省時省力,從容一些,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炸油香是大動靜。面已經起好了,滿滿一大盆,過一會子人到齊了,就可以兌面、架油鍋,點一根兒香,在裊裊的清香味兒中,細細致致地撈油香。
油香得在這個家里炸。本來宰牛也應該在這個家里進行的,以前念素兒,都是在自己家操持一切事宜,現在住上樓房了,這巴掌大的一點地方,又沒個土院子,哪里宰牛去?一頭一萬多塊錢的大犍牛,宰倒肉多得很,大姑姐打電話說她光肉就煮了五大鍋,頭蹄腸肚另外煮了兩鍋。也只有在鄉下農家才辦得到,放到城里來,只有一個電炒鍋,和一個煤氣灶上的鐵鍋,要煮一頭牛的肉,日夜輪換著煮吧,估計沒個四五天壓根兒做不出來。
生活的環境變了,有些老規程也就跟著得變通,所以現在城里人過事,要么去餐廳訂席面,要么在家里做,后者的話,有些活兒就得及早在老家做了,再把半成品帶過來。還有,以前念素兒,阿訇滿拉們來了跪一炕,圍著桌子念,現在呢,城里哪有炕,也沒有那么大的臥室和那么大的床跪得下一圈人,只能在客廳里念,地上也不好跪,也不知道啥時候開始,人到齊了就坐著念,圍著茶幾,坐沙發的,坐塑料小板凳的。第一次看到這場面,撒葉驚詫了好久,總感覺這樣念素兒沒有過去那么好,好像不夠恭敬了,會不會影響啥呢?馬二虎被她氣笑了,說你就是個木頭腦子,坐著跟跪著都念的是經,能有啥不一樣?我看這城里的高樓把你坐瓜了。
有些方面在與時俱進地變通,有些還是沒有變,或者暫時沒有變,能夠堅持的,就還在堅持。比如炸油香,念素兒炸油香很重要,在城里的樓房上也能辦到,現在的人都是飽肚子,來了吃肉哩吃菜哩,花卷饅頭也吃,偏偏油香不怎么動,所以就算宰牛這么大的干辦,也用不了多少油香,花卷饅頭馬二虎說到饃饃店買,拳頭那么大的花卷和饅頭,一百塊錢能買二百個,足夠得很了,萬一不夠可以臨時去店里再拿,店就在小區門外的街面上,省事得很,所以家里需要炸的油香不多,一大盆面的量足夠。
在家里動油鍋,炸上些油香,等于先把紀襄亡人的氣氛給營造出來,聞著熱油的香味,活著的人心里高興,相信亡人也是高興的。
可是婆婆還不起來,撒葉掏出手機一瞅,九點半了,三個大姑姐快要來了,她要趕在她們進門前把炸油香的用具洗好擦干,再把起好的一盆面搬出來,總之一句話,要擺弄出個已經開始了的架勢,這樣三個大姑姐才不會有啥意見,不然說嘴呢,說她坐在家里躲輕閑,把重活兒都留給親戚來干。大、小兩個姑姐她倒不怕,怕的是老二這次也來呢,她那毒了幾十年的口舌,啥時候饒過撒葉哩。
媽,咱起來好不好?
撒葉的嗓音里有了哭意。
做媳婦不容易,就算她已經做了快三十年的媳婦了,兒女也都給人家拉扯大了,該工作的工作了,該上大學的上大學去了,可有些地方她還是免不了受委屈,比如面對這油鹽不進的婆婆,你就一點辦法都沒有,總不能動手吧。
媽,媽哎,我求你了好嗎,真的遲了,我鍋臺上還一堆活兒等著哩。
哦——婆婆睜開了眼睛,剛睜開的那一瞬間,給人感覺她眼神清白,炯炯有光,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又是那個精明利索的女人了,然而只是三五秒,她軟塌塌皺巴巴的眼皮抖了抖,那對瞳孔回復了舊狀,眼仁的黑色和白色不再界限分明,混沌成一片,顯得臟乎乎的,好像用舊了的抹布蒙在她的眼眶里頭。而婆婆,就這么瞪著一對混沌的眼睛跟你杠,不管是大事小事都不會讓你舒坦,你說東她往西,你說上她朝下,吃飯把湯一口一口吸進去又吐出來,哪兒都不吐,就吐到自己的胸口,給她系個涎水簾簾吧,她時刻預備著趁你不注意扯掉,說她又不是吃奶的娃娃。
要來啥親戚?
婆婆問得一本正經,好像完全不記得自己已經問過同類問題。
大概她自己肚子餓了,想起來吃早飯,所以有一點配合的跡象了。
撒葉激動得手抖,說,我幾個姐,大姐二姐三姐,都來!
不吃勁!
婆婆翻一個白眼。
馬二虎探頭進來張望,說,咋不吃勁哩,吃勁得很,你天天掛在嘴上想的人,涇源白草洼的葡萄,我葡萄姐,媽你記不得了?
他手里握著濕抹布,正忙著到處擦抹,家里過大事,撒葉一個人忙不過來,他得幫忙。
白草洼的?婆婆眼底那層混淆的黑白色神奇地分離了,就連灰蒙蒙的白翳也淡了許多。她一骨碌翻起身,四下里看,伸手摸到假牙,塞進嘴里,一迭聲地問:我葡萄來了?我葡萄在哪兒?我的葡萄,命苦得很噢,婆家給得太遠了,我一年四季見不上個面哎,把我就活活兒想死了!
撒葉抓住時機,飛快給她梳理那一頭亂發,嘴里噓噓地哄著,說,你的葡萄馬上到,已經在樓下了,媽總不能這么個樣子見你的葡萄吧?趕緊讓我給你拾掇打扮一下。
婆婆扭著頭四處找人,兒媳婦的話她好像聽不見,壓根就不配合。
媽!馬二虎氣得摔手里的抹布,喝道,你再不聽話,我就讓葡萄回去!反正不是個啥好人,一輩子皮閑話多得很,來了沒好事,總挑撥得雞飛狗跳的,還不如不要來!我這就打電話,叫她早早不要來!
兒子一發威,把老人給鎮住了,頭不再亂動,但是也不愿意就這么乖乖就范,沖撒葉翻白眼,說,虎子鬼得很,不叫我的葡萄進門?你可不要攛掇他啊,我曉得他啥都聽你的,人啊,養兒子有啥用哩,一把屎一把尿地拉大了,人家娶了媳婦就不認娘了,啥都是媳婦親么,媳婦就是香的、親的、熱的,肉挨著肉地疼哩——
撒葉又羞又急,手指在顫抖,真想用上勁兒狠狠拽一下手心里的白發,都這么大歲數了,病成這個樣子了,還不忘搬弄口舌,這要是放在過去,哪一回都能把馬二虎激得火氣上頭,馬二虎火氣上頭了就給她找碴,輕則數落幾句,重的話還會動手打她幾下。她跟馬二虎感情不錯,總是婆婆在里頭挑撥,所以挨了打和罵她不記恨馬二虎,兩口子么,轉眼就忘了仇怨,還是熱熱火火的兩口子,她記恨挑撥的人。
撒葉冷笑一聲,手勁兒還真大了,扎頭發的時候那皮筋扯了一下。
婆婆頓時瞪眼,擰著頭就要喊疼,嚇得撒葉手一軟,趕緊給她賠笑,媽,媽,咱乖乖聽話好不好?我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頭發梳得溜光水滑,帽子戴得端端正正,再把臉洗了,手洗了,牙刷了,咱高高興興吃包子去,吃飽了高高興興坐著等葡萄,你說好不好哎?
你是哪搭來的親戚?咋看著面熟得很?
婆婆忽然沖撒葉問。同時坐端正了,擺出一副小孩子才有的乖順架勢,斜著眼睛打量撒葉,又問,你啥時節來的?
又荒唐上了。撒葉不理睬,加緊忙。
頭發弄好了,帽子一戴,一堆白花花的亂草不見了,叫人看著心頭頓時清爽起來。
撒葉擔心洗臉來不及,就匆匆擰個濕毛巾,給她滿臉擦,順帶把脖子和手也擦了。哄她漱口肯定更費勁,就干脆用濕毛巾給擦了口鼻,飛快地套衣服。
撒葉想起兩個娃上學的那會兒,從幼兒園到小學結束,那些年都是這樣度過的,每個早晨都這樣打仗一樣忙,孩子不愿意刷牙洗臉,她就用濕毛巾對付,只是孩子她可以一邊伺候一邊嘮叨著數落,火氣實在壓不住的時候還可以動手打,現在換成了婆婆,成了罵不成也打不成的對象,除了哄著你還能咋辦!她感覺有火苗在心里撲晃,要是我的娃呀,我早就連罵帶打地上手了,唉,唉!
衣服是她新近特意買的,這兩年流行的新中式上衣,褲子是寬松版松緊腰的,鞋是大姑姐做的布鞋。這一身搭配起來,你還別說,婆婆換了個人一樣,新簇簇的,那種纏繞著她的灰突突的頹喪衰邁的氣息,都不見了。
她的葡萄要來,這信息恰如一針特殊藥劑注入身體,婆婆乖多了,由撒葉牽著來到客廳,坐到小板凳上,系涎水簾簾的時候她不但沒有反抗,還伸展胳膊配合了一下。稀飯和包子早擺好了,她捏起一個包子,看撒葉,說,我葡萄愛吃,給我葡萄留著。
撒葉趕緊哄,有哩有哩,給我葡萄姐留了,你快吃,她來了我就拿熱的。
婆婆張大嘴噙住包子,然后要閉嘴,又閉不上,就眼神無辜地瞅撒葉。就那么半開半合地含著,想咬,塞得太滿,根本活動不開,只能吐出來,重新往嘴里塞。空著的那只手不愿意閑著,又從碟子里抓起一個包子。
撒葉顧不上管她,沖進廚房系圍裙戴袖套,濕抹布到處擦一遍,端來面盆,先把攤場擺開吧。
她一邊亂忙,一邊扭頭給婆婆說話,媽,媽,你記住了啊,見了親戚可不敢亂說、胡說、嘴沒遮攔啊!
婆婆沒動,沒聽見一樣。
撒葉不踏實,又喊著吩咐,媽,日子還是你跟我在一搭過,親戚就會說嘴,沒一個靠得住!
婆婆把包子塞進嘴里,又取出來,湊在眼睛跟前看,好像在看自己的口水。
撒葉聲音又低下來,其實已經不是在給婆婆叮囑了,她在給自己絮叨,好像這么做,她心里的底氣才能強起來。我對你咋樣,你清楚,我明白,我對得起良心,希望你老人家不要亂說話,不給我惹麻煩,我不是怕麻煩,我是不想跟那個麻煩精斗心眼——
電話來了。
三個猴,這么急,說來就來了,我還沒準備好哎!撒葉暗罵一句,喊馬二虎喂婆婆喝米湯,她親自出門下樓去接人。下樓的過程里,發現自己沒穿外衣,圍裙也掛在腰間。
跑出電梯,出了單元門,三位婦女已經到了。果然老二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撒葉的圍裙,喲,我就說么,他舅母肯定早忙上了,哪能等我們三個哩,大姐還不信,一大早就催得人往來趕!
撒葉不接她這話,朝三個人挨個兒作揖問好,又把進單元的門打開,歡迎她們快進。等她們進了電梯,她給按了樓層,又退出來,迎接大部隊。
大部隊里有大姐夫三姐夫,二姑姐的兩個兒子,大姑姐的三個孫子,三姑姐的兒子和女婿,純爺們兒隊伍背的扛的提的抱的,遠途跋涉而來的輜重隊一樣。
見到他們撒葉反而輕松了,笑聲響亮地打招呼,搶過去要替他們拿東西。他們表現得很紳士,沒有一個肯勞駕女士,最后撒葉空著手在前頭帶路,把所有人帶進了電梯。
等撒葉把男人們讓進屋,前頭的三位大姑姐已經圍著婆婆了,參觀大熊貓一樣,稀罕得不行,拍肩膀的,摸臉的,擦嘴的,問她最近身體咋樣的,反正親骨肉之間近段時間沒見面形成的那種急需表達的親昵,一股腦兒全涌了上來。
人一迎進門來,端茶倒水擺干果水果都是馬二虎的事,撒葉可以放心忙廚房里的活兒了。她重新洗手,倒面粉,找小蘇打,白糖,苦豆粉,然后從面盆里往出扯起好的面。耳邊聽得就數二姑姐嗓門響亮,在逗婆婆說話呢。她偷偷笑了笑,這個二姑姐,典型的是非頭兒,要沒有她,老大老三兩個就平和得多,一旦老二在場,總有本事起幺蛾子,鬧得三個人無形中站成一個隊伍,就擰成了一股惡勢力,難免興風作浪,整治她這個弟媳婦。不過多年斗智斗勇地相處下來,她也不是一直掛在樹梢上的軟柿子,總由著她們隨便捏,她早摸索出了應對的辦法,能應對的地方,盡量去應對,能避免之處,也盡可能地避免。
比如二姑姐不來的時候,大姑姐三姑姐不管單獨還是結伴來,都是馬二虎下樓接,撒葉在防盜門口等著就可以。只要這二姑姐來,撒葉不下去接的話,她能酸唧唧地給你挑一堆禮,歸根結底都指向一個本質,那就是馬二虎是個有本事的男人,有工作,在城里買了房,把一家子都變成了住樓房的人,而撒葉沒一點本事,老農民一個,除了做家務生娃伺候老人,進了城也還是農民,一個住上了樓房的農民,有啥了不起的。大概就是這種念頭在作祟吧,她對撒葉這個弟媳婦比早年還要看不慣,只要抓住機會就挑刺。有一回撒葉沒下樓去接,二姑姐當面諷刺她住上樓房有架子了,忘了在老家迎接親戚是要出大門的,樓下門口不就是大門么,現在連大門都不去了,這馬家的門檻她的兄弟沒有抬高,倒是叫弟媳婦一個農民給抬高了,逼得窮親戚們都不敢上門來了。
聽聽,這說的都是人話么!撒葉氣得偷著抹眼淚,抹完了下狠心改,只有自己不動聲色地記住、改過,才是最好的還擊,真要撕破了臉和這個二姑奶奶較真,撒葉沒膽量,也沒那個能力,反應速度、毒辣程度、口才水平,她都不是二姑姐的對手。嫁過來這些年,她早清清楚楚,對付這位姑奶奶,能躲就躲,躲不開你就裝老實,反正她又不常來,來了攪動點是非,不等是非的波浪平息,她又已經匆匆走了。連馬二虎自己都說他這個姐就是個攪家不閑,走到哪兒把是非帶到哪兒,惹得狗見了都嫌。
撒葉知道馬二虎從來沒有嫌棄過她這個農民媳婦,每個月工資一到卡,先給她轉幾百,讓買菜買肉,安排家里花銷,用完了隨時跟他再要,穿穿戴戴的,也都沒有為難過她,這就足夠了,兩口子么,你尊我,我敬你,日子零零碎碎地磨合下來,沒有出大的差錯,就很難得了。其他像親戚啊朋友啊帶來的麻煩,都不可怕,用點心去應對就是了,無非麻煩多了一點,話說回來,人活在這世上,誰能完全脫離麻煩哩。
婆婆可能剛開始還沒覺得鬧,仰起頭看看這張臉,望望那張臉,不等把三個女兒認清楚,后面擁進來一堆人,喊姨娘的,叫外奶的,作揖說“色倆目”的,問候身體的,本來就不大的客廳,這下子擠滿了人,她呼吸不暢一樣,繼續乖乖坐著,人卻顯出明顯的傻相來。
撒葉遠遠瞅見,想提醒他們不要圍那么緊,也別那么親熱,老人她受不了。念頭轉了好幾轉,說不出口,萬一二姑姐反過來說是她撒葉多事呢,她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令人欣慰的是,婆婆可能還認得出這都是些親戚,跟她有血脈關系,所以她能暫時忍受他們帶來的喧鬧。她不吃包子了,顫巍巍端起碗來,雙手居然慢慢端穩當了,用左手掌住碗,騰出右手拿勺子,勺子悠悠劃動,攪動碗里的稀飯,看樣子還準備舀起來往嘴里送。
撒葉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心頭的滋味有點復雜,這婆婆也是奇怪了,客人一來咋還靈活起來了呢,稀飯都知道吃了,這段時間帶湯水的食品,哪一次不是她撒葉守在跟前,給一勺一勺喂呢,就算喂,也喂不利索,嘴跟四面漏風一樣,一頓吃下來,湯湯水水弄得哪兒哪兒都是,要不給系個涎水簾簾遮擋,身上的衣裳就得換洗。今兒咋了,居然能自個兒端碗了,這半年來就沒敢讓她端過碗,難道是自己太小心了?還是她在好轉,又恢復了端碗吃飯的能力?還是,女兒女婿外孫子們來了,老人高興,一高興就好轉了?
大姑姐起身到廚房來了,也系上圍裙,洗手,要給撒葉幫忙。大姑姐為人實在一點,知道體諒人。
二姑姐的高調門忽然響起,哎,不是說媽嚴重得很么,連擦溝子都要人幫忙,飯頓頓喂著吃,喝水都不利索,這咋能自個兒吃哩?
其實大家早都圍著看呢,誰都長著眼睛呢,她沒必要這么大嗓門。這么嚷嚷,是為了叫廚房里的人難堪吧。
婆婆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加重,得一步都不能離人地照顧著,這話是撒葉說的,家族微信群里總有人愛問近況,撒葉有時候會插嘴答復一句半句。二姑姐記仇,像蒼蠅一樣叮 上這個縫兒了。這是責怪她撒葉夸大其詞吧,明明老人沒那么嚴重,你偏偏說得那么夸張,你不是在顯擺你的辛苦功勞,你還能有啥意圖?
苦豆粉、清油、白糖、小蘇打,撒到起面上,然后把起面和干面粉往一起揉,好油香的根本是在好起面的基礎上,舍得放油、糖等材料,再把小蘇打兌合適,起面和干面粉之間把握好,做出來的油香肯定好。兌堿、揉面是最重要的一關,也費力氣。撒葉奮力揉著,大姑姐上了年齡,力氣活兒不能叫她扛,到時候站油鍋得靠她,三姑姐平時指得上,也有一把好力氣,和撒葉肩并肩啥活兒也拿得下,但是二姑姐在場,事情就不一樣了,三姑姐也跟著溜邊兒,指望不上了。
客廳里的氣氛,有種一言難盡的味道。
大家好像在看一個吃奶娃娃剛學習走步,本來娃娃的父母說孩子才剛能扶墻站起來,還不會邁步走路呢,偏偏這娃今兒爭氣,忽然就給你站起來邁步了,大大地跨出腿腳,要走出令人驚喜的大步。
撒葉幾乎能猜到大家的疑惑:老人這不是好好的嗎,哪里就像撒葉在微信群說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都得人喂吃喂喝了,這不是眼睜睜地說謊嗎?
連撒葉也不由得慢下手里的活兒,遠遠看著, 她不信婆婆能自己把稀飯吃到嘴里。
還真喂到了嘴里。
她嘴里吸溜著,噙住勺子頭,吸了吸,又慢慢抽出來,勺子里頭還有一點稀飯,和勺子一起落進了碗里。沒有翻碗,沒有潑濺,沒有灑漏,過程完美無缺。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氣。
真要是個孩子,估計夸贊聲能響一片。
看娃走得多穩當。
太爭氣了。
長大肯定有出息。
連撒葉都有點泄氣。
媽,你這不是能個家吃飯嗎?
沒有任何懸念,二姑姐的聲音如期響起。
除了為老人家還能自己吃飯而高興,另外一層意思也在里頭,都不需要分析,那用意明晃晃就掛在外頭。
二姐,你吃著,喝著,瓜子嗑著,最近狼皮子梁忙不忙?
馬二虎插話,給他二姐遞上一紙杯茶水。
我不喝水,二姐不耐煩地擺手,要按她自己的思路往下引導事態走向,就盯著她媽,媽,再喝一口,把那一碗米湯都喝了。
老人的左手好像焊在了半空里,定定地掌著那個碗,右手有一點抖,勺子磕碰著碗邊,因為是塑料碗和勺,發出沉悶的碎響。她的眼睛轉向她的二女子,盯住了,就定下來,癡癡地看著,好像這輩子都沒見過,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跟她說。
媽,你有啥話要說嗎?
二女子似乎受到了心靈感應,挪了挪屁股,頭往她媽跟前湊。
你說,我聽著哩,我們都聽著哩!她說著抬起手,在半空中畫了大半個圓,你看這都是你的后人,你三個女子都來了,你有啥話就說,你不要有啥顧忌,你說——
有一種遼遠的失落從身體深處慢慢浮上來,撒葉覺得揉面的胳膊沒有力氣了,好像這一大疙瘩面有什么魔力,在吸她的力氣,悄無聲息地就把她吸空了,她成了個空皮囊,就這么半死不活的,不是她在揉面,是面在揉她,最后她簡直要骨節塌散,化成一堆零碎,跌在地上再也拾不起來。
她給婆婆叮囑過,不要亂說、胡說,可架不住二姑姐這么攛掇啊,這么一句趕著一句地喂話,多明白的人都扛不住會失口,還不要說婆婆本來就不是個多省心的人,現在又一時清醒一時糊涂。
人這一輩子啊,真是難,撒葉在娘家的時候也算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上頭幾個哥哥,下面最小的是她這個妹子,一堆人護著她,誰能想到虧吃在了婆家這里,還都是說不出口的軟虧。丈夫馬二虎有正式工作,人家對她也好,挨餓受凍沒有,朝打暮罵也沒有,多少姐妹羨慕她跌進了福窩兒,可你看看,這些軟刀子扎人的零碎閑氣,你受還是不受呢,不受又能咋的呢,她一樣一樣地受著,從前是婆婆跟二姑姐加在一起,婆婆沒有二姑姐這么厲害,可有二姑姐攛掇,啞巴也能開口說話。近幾年慢慢好了,婆婆老了,完全地依靠上這個家這個兒媳婦了,她就沒過去那么說一不二了,尤其得了癡呆癥以來,慢慢地連自身都顧不住了,哪還有多余的心眼磋磨兒媳婦。撒葉熬到了自由,就算現在婆婆越來越離不開人,需要時刻陪伴著照顧著,吃喝拉撒都需要她伺候,但是撒葉覺得心情暢快,精神上的那種壓力沒了,就算伺候婆婆麻煩點累點,但心里舒坦啊,眼前頭的日子是亮的,咋吃咋用,她在做主安排,再也不擔心有人天天盯著你這也不是那也不是。
但是這舒心日子它也短暫,過不上幾天,就有麻煩給你橫插一腳進來,給你添堵,就算再也不像過去那么傷神誅心了,可也叫人氣不順。蒼蠅不咬人,那騷擾氣你得受,說的正是這個理。要說叫她完全拋開這些不當回事,她做不到,有些氣是上趕著來的,你甩不開。新婚那會兒,馬二虎愛看電視劇,撒葉跟著他看,看不懂了就問馬二虎,記得《三國演義》里有一個人被諸葛亮給活活氣死了,她就不明白了,為啥還能叫人給氣死哩?世上真有這么大氣性的人?馬二虎說男人嘛,活的就是一口氣。撒葉還是不懂,氣性還能比命都大?命沒了,要氣性做啥?你還不如吐出那口氣,該吃吃,該睡睡,誰能把你咋的?
打臉的報應不要來得太快,撒葉作為新媳婦眉目間的羞澀還沒褪盡,二姑姐就開始挑撥離間,撒葉才一點點理解了被諸葛亮氣死的那個人,原來有些氣不是你不在意就能過去的,它過不去,就那么硬邦邦卡在嗓子眼里,你咽不下去,還吐不出來,能活活地要命啊。就像此刻,她假裝聽不見也就沒事了,反正二姑姐那張嘴不戳弄點啥是非是閑不住的,都是意料中的情況。再說她現在搬遠了,又不是經常能來,所以就讓她作妖吧。道理她懂,比誰都看得透,卻就是忍不住要伸耳朵去聽,這么一大疙瘩面活兒也絆不住她的耳朵,那些話撲扇著小翅膀都鉆進耳朵里來了。鉆進來就變成毒蟲蟲兒,一直往心上爬,一路爬,一路咬。她的注意力難以控制地往客廳那里分散。
大姑姐把帶來的牛肉一袋一袋打開,往冰箱里放,放不下的,往餐桌上擺。三姑姐還沒有來搭手的跡象,今兒這面是靠不上她了,撒葉揉好一疙瘩,推開,另外再調。等所有面都準備好了,再架油鍋,這樣快當,也省油,油鍋一起,就不能讓它空著燒油,會過日子的人,都知道這里頭的步驟。
有一回婆婆把她喊了一聲娘,撒葉嚇得腿都軟了,她當時在哄婆婆吃藥,人家偏不吃,頭扭過來扭過去,脖子下面安了彈簧一樣,跟平時癡癡呆呆的狀態很不一樣。馬二虎不在,撒葉抬手敲了婆婆幾下,假裝很生氣,說你再不乖乖吃,我就領出去送人了,送給人販子,叫他們賣到遠遠兒的南方緬甸去,聽說那里專門收你這種不省心的老婆子,收了喂狼狗,那里的狼狗不愛吃嫩肉,就喜歡啃老年人的骨頭。
撒葉有時候會看快手,快手視頻里經常講述那些人販子把人騙到緬甸的慘痛遭遇,她就順口拿來嚇唬婆婆。沒想到婆婆聽完以后坐端正了,拉住撒葉的胳膊,說我乖得很,你不要把我賣了成嗎,你看我好好吃藥哩。吃了藥,撒葉就夸婆婆懂事,乖得很,這么乖,肯定不賣,誰來都不賣,給多少錢也不賣。婆婆抱著撒葉的胳膊不丟,還搖晃起來,像孩子跟父母撒嬌一樣,她看著撒葉,喊了一聲娘。
撒葉等驚恐過去了,把婆婆按坐在板凳上,捏著她的手警告她,娘不是亂喊的,折小輩兒的壽哩,要是叫人聽到,我撒葉這輩子的名譽就毀了,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你再不敢亂喊啊,千萬千萬,記牢了啊——撒葉哭兮兮地央求婆婆。
撒葉拿不準婆婆究竟啥意思,是真的糊涂到連人都分辨不清的程度了嗎?能把眼前的小輩兒看成幾十年前去世的老人!
真要是病到了這個程度,婆婆其實也挺可憐哦,以前那么要強的人,現在連人都分不清了,你說這活著還有啥滋味啊,真是太造孽了。
她又懷疑婆婆在裝。有裝的必要嗎?為了啥?試探一下兒子和媳婦的孝心?真沒這個必要,馬二虎的孝順誰不知道哩,年輕那會兒就聽話,這些年撒葉就沒見他當面違逆過他媽,現在老人老了又病著,馬二虎更重視了。那就是在試探她這個兒媳婦?撒葉五味雜陳地一笑,愛咋的咋的吧,她認為自己這個兒媳婦當得問心無愧,你想咋考驗都成。
可是就算考驗人,也不能把兒媳婦喊娘吧,輩分顛倒了不說,按婆婆的性子,也吃不下這個虧啊,哪怕只是口頭上的虧,她也是絕不肯隨便咽下去的。況且這事兒又沒有人逼著她非這么做不可。那就是她的病情,真的嚴重了?
這件事撒葉不敢跟第三個人提,就當沒有發生過,好在婆婆也沒有再犯一樣的錯誤,撒葉就把這事給淡忘了。這算是發生在婆婆身上的比較奇異的現象,今天奇異的一幕又出現了,她居然能自己端碗喝稀飯了!要知道,撒葉已經替她喂吃喂喝很久了。婆婆的手就跟吃奶娃娃的小手一樣,伸出來軟軟的,你往那手心里放啥,她都會眼看著東西滑下去,她的手傻傻地保持著原樣。她只能自己捏個包子往嘴里送。撒葉觀察過,她不是沒有力氣,她是不知道接住你給的東西,好像她不知道手可以端住碗碟,可以抓筷子勺子,她的手退化到了嬰兒時期,只負責白白地供人欣賞,哦不,小嬰兒吃奶的時候還知道用手去抱媽媽的乳房呢,婆婆連吃奶的嬰兒都不如了。
這個八十歲的老嬰兒,今天能自己端碗喝稀飯了,難道女兒女婿們一來她的病就好轉了?也太快了些吧,八九點那會兒還跟兒媳婦犯傻呢,耽誤得撒葉差點就沒能把她梳洗穿戴好。撒葉渴望維持的是親戚剛進門相見時候的一點體面,后面的變化她是沒法掌控的,也沒必要那么費心,都是她的后人,看到也就看到吧,難道還能一直瞞著大家,再說這病啊老啊的,你想瞞也難。還是讓幾個大姑姐看看婆婆現在的情況吧,最好讓二姑姐晚上陪著睡,近身伺候伺候,啥滋味兒也就清楚了。
第二個疙瘩面里的小蘇打放少了,揉著覺得軟趴趴的,撒葉擰開煤氣灶燒了個面蛋蛋,掰開一看,果然少了。只能再放一把。做面食最難的是放小蘇打,最好第一次就放合適,不然后面得好幾回地折騰才能揉勻。撒葉使勁地揉著。這做油香面的技巧是婆婆教給她的,那時候撒葉啥也不會,娘家慣出來的女兒,除了做簡單的家常飯,遇到念素兒這類大事早躲得遠遠的。做了人家媳婦就是大人了,被當作大人使喚,躲不開了,就硬著頭皮上。那時候婆婆火氣大,指教不了幾句就發脾氣,罵撒葉笨。想起這些撒葉本來已經沒啥怨恨了,都過去了,婆婆也老了,她如今在廚房里樣樣拿得起,早就挑大梁了,沒有婆婆逼著學,肯定難有今天的本事。可二姑姐一來,這么明目張膽地處處挑刺,撒葉就不能不恨了,恨不賢惠的二姑姐,順帶著難免想起婆婆對自己的刻薄。
婆婆跟二姑姐只要湊到一起,就沒有她撒葉的好日子過。婆婆本來明明病傻了,可你看看,這女兒往面前一坐,她就不一樣了。這回她撒葉在群里扯謊是坐實了。回頭二姑姐不知道又要怎么諷刺呢。到時候她不反擊么,白受欺負,反擊幾句么,難免要吵起來,馬二虎又該說她不醒事,仗著是在自己家,扳住門檻使狠哩,對親戚不友好。
這窩囊氣啊,她受了多少年了,咋就熬不出頭哩?撒葉使勁揉著面,這些年她就是這面團脾性,受盡了二姑姐和婆婆的揉搓。泥人也有個土性子哩,這以后咋伺候婆婆,她真得重新思謀思謀了。餓著她,克扣飲食,或者梳洗打扮的時候下手重一點,反正不管你是真裝還是沒裝,都叫你沒膽量再作妖。只是,她做得到么,下得去手?手腕有點軟,她懶洋洋揉著,她知道自己下不去手。她就是這面性子啊,這輩子改不了了,唉。
媽你咋不吃了?你看你吃得多好,你這看著好好的么,咋天天在群里說你不中了,不中了,吃喝、水火都要人伺候!我看就是嫌棄你哩,你眼下老了,成人家的拖累了,就變著花樣地多嫌上了!
二姑姐的嗓門又響了起來,她語速快,語調變換豐富,短短幾句話,其中的意思已經換了好幾次。
最后是明晃晃地跟撒葉叫上板了。
原來在白草洼的時候,她還沒有這么直接,只是明里暗里地影射撒葉,自打搬遷到狼皮子梁后,從山里人變成了川區人,日子好了,腰桿子硬了,脾氣卻沒有好轉,反倒更臭了,對撒葉諷刺起來不再拐彎抹角,敢赤裸裸地當面挑刺了。
要不是馬二虎對她那么好,撒葉有時候真的不想忍了,早就嫁出去的女子,憑啥跑回來當家,你看我當兒媳的對老人不夠好,你接到你家里去么,你想讓老人過上神仙日子也成!你一天麻煩都不受,還這么挑毛病,你憑啥哩?好歹馬二虎的面子得看啊,哪一回二姐來馬二虎不是提心吊膽的,他怕撒葉忍不住接火,兩個女人當場干起來。他就事先給撒葉做思想工作,事后又加倍對她好,變著花樣地夸她賢惠。
他哪里知道撒葉并不是為顧那賢惠的虛名,她是心疼他啊,夾在女人當中的男人,里外難做人。誰叫他當年家里那么困難呢,他念書念到了最緊要的關頭,家里沒錢供養,正好二姐嫁人了,彩禮錢就給他做了學費。二姐因此說她是賣了自己供兄弟念書,兄弟能成大學生,能有工作,是她供出來的,于是她就認定自己有資格干涉兄弟的生活,她要給兄弟說媳婦。偏偏馬二虎已經看中了鄰村的撒葉,撒葉娘家人看中馬二虎有工作,撒葉自己更喜歡的是馬二虎個子高長相帥,兩個人婚后的感情不錯,本來這是好事,可二姐對撒葉左看不順眼右看不順眼,認定是撒葉勾引了她兄弟,憑二虎的條件,啥人尖子說不到哩,就說了個農民,不配!配不配的,穿鞋的腳知道,被腳穿的鞋也知道,人家日子都已經過上了,你一個出嫁的姐姐憑啥干涉哩。
二姐改變不了既成事實,就從小處找麻煩,這麻煩當然是給撒葉量身定做,你霸占了人家的兄弟,你就得受點閑氣,不然你也太舒坦了。撒葉知道二姐對自己就是這種心態。馬二虎不承認,說二姐就那么個臭脾氣,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一個人,自己一輩子命不好,就恨命,看誰過得比她好她就恨誰,狠勁兒都在嘴上,心底里其實不壞,吃虧不也吃在了那張嘴上。馬二虎護著他姐的用心撒葉自然能體味得到,她感念馬二虎對自己的好,也就一直忽略二姑姐對自己的不好。
那塑料碗和稀飯長到婆婆手里了,婆婆那嬰兒一樣軟的手,一直舉著不累嗎?
撒葉艱難地揉著面,為啥自己今兒這么難過呢,這場景以前又不是沒有出現過,二姑姐只要一進門,婆婆就滿血復活,兩個人很快合體,你一言我一語,除了拉家常,就是嫌棄和擠對撒葉。撒葉早見怪不怪了,有時候她都懶得去聽,裝聾作啞也就過去了。現在早就皮粗肉糙了,咋還受不了這氣哩?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多年的媳婦做下來,沒功勞也有苦勞啊,憑啥還要這么受欺負。二姑姐那口氣就是咽不下是吧,那就不用咽了,給她個吐出來的機會,她要告訴她,你看我不好,你給你兄弟說好的去吧,我走人,立馬就走,給你們騰地方,讓你遂心。
她懶得再燒面蛋蛋,不勻就不勻吧,糊里糊涂地炸吧,小心翼翼了這么多年,也沒落下好,那就撕破了臉鬧一回吧。
你是——
婆婆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撒葉哆嗦了一下,該來的就要來了。
遠遠看見婆婆微微歪著頭,在打量二姑姐,看了一小會兒,她聲音響亮地問:你是個誰?
這半年來,她即便套上假牙,說話也越來越含混,馬二虎說這老人家算是廢了,路走不穩當,飯吃不到嘴里,屎尿自己拾掇不利索,連說話都嗚哩嗚嚕的,你說這么活著還有啥意思哩,唉,我說句不孝順的話,她還不如完了去。
這話當然只能跟撒葉說說,三個姐姐跟前,借個膽兒馬二虎都不敢吐露半個字。
今天婆婆這算是超常發揮嗎,不,應該是異常發揮。撒葉悄悄苦笑著搖頭,你聽她那口齒,比平時清楚多了,咬得真,吐得清,說出來的話誰都聽到了,也能聽明白。
我是你的二女子葡萄啊——二姑姐明顯興奮了,一邊回答一邊挪屁股,緊緊湊到老人跟前,仰著臉,便于老娘把她看得更清楚。你還認得我的對不對?我姐,我妹子,你都認得的,對嗎?還有你大女婿,三女婿,還有你的外孫子,來了一大群,你都認得出來,對不對?
二姑姐一口氣說了一堆,好像她要證明什么,非得這樣搶著說才行。
哦——婆婆癡眼看眼前的人,看著看著,她的身子開始慢慢往后退縮,同時手里的碗滑落了。她安靜地看著那碗落下去,顯得一點都不急,反而笑了,笑容憨憨的,歡歡的,好像年畫里頭的胖娃娃臉上才有的那種笑,人間美好,沒心沒肺。大概是笑夠了,她瞇了瞇眼睛,又睜大,看著眼前的臉,右手抬起來一點,擺動,說:為啥提你葡萄姐哩,快不要提!那就是個攪家不閑!她往前弓了弓腰,一副要跟別人分享隱私的神態,嗓門卻還是那么高:哎,給你說個實話,你葡萄姐啊,我真的不太想見到她,你給她打電話,叫她不要來。她來了,我也不見!那個攪家不閑只要是來了,就沒你的好日子過。她一來就湊事,跟在我溝子后頭搬弄口舌,不攪和出一場是非她不走——
碗早就落到了地上,米湯灑了一身。
婆婆好像看不到這些,她一把捏住了女兒的手腕,我的娃呀你聽我給你說,人都當我糊涂了,我一點都不糊涂,誰是好人誰是頑貨,我認得清清兒的,你三個姐姐里頭就數你二姐葡萄是非多。打你進了這個門她就看你不順眼,她想拆散你和二虎,在我跟前攛掇了多少回,我就是不聽。你對二虎好,對我好,對這個家一心一意地。我為啥要磋磨你哩,我再也不磋磨你,我們娘兒母子在一搭好好過日子,把日子過得旺旺的,叫那些看咱們不順眼的人氣著去!
她的右手抬高,顫巍巍的,去摸眼前的臉。
聲音里透著篤定的力量:你放心,媽不聽她的話,一句都不聽。等你肚子里娃娃一落地,媽給你看,我的孫子我稀罕著哩。
眼前的臉閃開了,一雙手緊緊抓住了那個干瘦的右手,媽,媽,你瘋了嗎,胡說的啥?你把我當誰了?
葡萄的手和嘴同時阻止她媽。
老人掙了一下,沒抽出自己的手,她左手伸出去要摸那張臉,說:娃娃你得聽媽的話么,快不要叫你葡萄姐來,她個是非頭兒一來又給你找碴兒,她欺負你我看不慣!
媽呀,我是葡萄!你看不見嗎?
葡萄幾乎是吼了一嗓子。同時她打掉了她媽要摸她臉的手。
媽原來真個老糊涂了啊!
大姑姐在身邊輕輕說道。
撒葉這才意識到自己把一塑料壺清油都倒進了鍋里。
滿滿一鍋,根本無法炸油香,她又找勺子往出來舀,心頭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好像有清油在心里提前燒滾了,丟一頁面餅進去也能炸熟。
你叫我說嘛!
婆婆突然站了起來,使勁甩開二女兒的手,嗓門高得仿佛在跟人吵架,她說:虎子虎子你快給你葡萄姐打電話,叫她不要來。她來了我們都沒好日子過。她明明曉得我耳根子軟,偏偏一來就給我吹邪風,吹得我也亂主意了,跟著她磋磨你媳婦兒,嫌你媳婦兒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都后悔死了,我咋就愛聽她的話哩,造了多少孽呀,逼得你媳婦兒天天偷著哭,我真是瞎了眼了。
撒葉看著鍋里的油量差不多了,打開火,藍色火苗跳躍著升起來,守著鍋底一舌頭一舌頭地舔。好像舔進人的心里來了,心里就麻酥酥的,說不清楚是啥感受。她抿了抿嘴,想笑,嘴里一片苦澀,干脆不笑了,背過身子抹眼淚。
三姑姐終于反應過來了,攙扶住婆婆往臥室里帶,媽,媽,乏了咱快睡一陣去。
婆婆掙扎著,聲音從女兒的圍堵中傳了出來,我不乏,我精神得很,北山頭上那二畝糜子快叫野草淹了,你叫我鋤草去!
別看是八十多的人了,蠻力上來大得很,再加上女兒怕傷著她一把老骨頭不敢用勁,她就反而顯得很厲害,頭在女兒懷里亂滾亂蹭,帽子早掉了,松緊帶也脫了,一頭白花花的頭發頓時成了亂草。她扯住衣裳往兩邊撕,新中式薄棉衣的一排精致玲瓏的白圓扣子嘣嘣嘣全斷裂飛濺了。她還不夠,又掙扎著去脫褲子。嘴里嚷著罵著,罵的啥也聽不清,因為葡萄緊緊捂住了她的嘴。
大女兒也跑出去幫忙,大家手忙腳亂地把她弄進了臥室,門也從里頭關上了。
剩下一群男人傻站著,事情來得突然,再說又是個老太太,他們不知道能做點啥,就干脆啥也不做,只能這么齊刷刷站著。
這個病糟糕得很——馬二虎苦笑著搖頭,示意大家重新落座。不用慌,不是頭一回發作,鬧一陣子就好了,她現在就像個瓜娃娃,哭一陣笑一陣,清醒一陣糊涂一陣,想罵人了就罵一陣,不罵人的時候乖得很。
等大家的屁股慢慢落回到沙發和板凳上,馬二虎臉上的苦笑還掛著,他說這個病也怪得很,一陣輕一陣重的,叫人沒法把握,剛你們沒來的時節,她清醒得很么,高高興興地吃包子哩,說吃飽了等她的葡萄,還叫我們給她的葡萄留包子哩。誰能想到啊,等真見了我葡萄姐,她能糊涂成這樣!
病嘛,千奇百怪的都有,唉唉,誰能想到岳母會得這個病哩——大姐夫嘆息著,搖了搖頭。
能聽到臥室里三個女兒在安撫老娘,罵的,哄的,抱怨的,嚇唬的,講道理的,七嘴八舌手忙腳亂的,卻一點作用都沒有,老人的嗓門越來越高,簡直要扯斷了,大喊著什么,門被拍打得地動山搖。
撒葉再也沒法旁觀了,她洗了面手,圍裙沒取,回頭還要炸油香,敲開門進了臥室。婆婆見是撒葉,不罵人了,嗚咽了一聲撲進撒葉懷里,干瘦的身軀在劇烈起伏,拖著一腔哭音哽咽,說你咋不管我呀,你叫這些壞人欺負我,嗚嗚,她們沒一個好人,快把我欺負死了。邊告狀,邊抓起胸前的涎水簾簾,一個勁兒擦鼻涕和口水。
撒葉騰出一只手,拍撫婆婆的后背,像哄娃娃一樣說啊哦,不哭不哭,不怕不怕,你看你看,日頭沒落,啥也不怕!你看你看,我在哩,我哪兒也不去,一直陪著你,我要給你炸油香,做燴菜,你想吃多少吃多少,把肚肚兒吃得圓圓的,你就長大了,長大你就誰也不怕了。
撒葉從聲音到神態都像一位耐心很足的媽媽,她在哄著受了委屈的孩子,哄得那么順手,那么熟練,那么投入,連過渡都不需要,直接從一個角色進入了另外一個角色。
婆婆的抽噎慢慢減少,雙手卻緊緊抱著撒葉,好像她稍微一松手,撒葉就會飛走,所以她醒的時候不想松手,睡覺也不想離開。
撒葉的三個大姑姐被釘子釘在了地上一樣,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奇異的一幕。鍋里的清油燒滾了,香味飄得滿屋都是,三個大姑姐像被什么力量牽引著一樣,一個挨一個悄悄離開,去廚房炸油香了。剩下撒葉抱著婆婆。撒葉的懷抱像個小小的搖籃,盛放著一個白發蒼蒼的嬰兒,搖籃不停地搖著晃著,在等待嬰兒踏實入眠。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