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槐花枝

“只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這是《紅樓夢》中夏日午后的幾句描寫。十幾歲時，我倚在院子里槐樹下的老藤椅上讀《紅樓夢》，也是這樣的午后，這般情景。

微微地一陣涼風拂來，一大蓬翠青的槐花葉閃著銀亮的光芒悠悠搖曳。枝葉間聒噪的蟬鳴也如同歌唱一般可愛悅耳了。我們的院子也是這般美而有詩意。

槐樹是我們家院子里長得最久的一棵樹。它長在堂屋門前的東邊，很茂盛高大，綠蔭一小半灑落在房檐，一大半晃晃悠悠灑在庭院里。

這棵槐樹和我還有一番故事呢。它和我差不多同歲，是父親在我出生后那年春天栽下的。也不知道他從哪里聽說的，要給新來的孩子栽一棵樹。也許我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他內心十分激動，就很虔誠地在門前栽下了槐樹。家里人因此常常戲言，這棵樹是我的，我得好好照顧它。

然而，七歲那年，我卻十分不喜歡這棵槐樹，還和父親鬧起了脾氣。起因是那年巷子里的一群小女孩嘰嘰喳喳，炫耀著她們家的桃花多絢爛，梨花多好看，杏花多漂亮。我也不甘示弱，故意大聲說我們家的槐樹長得多高，葉子多青翠，卻引來她們的一陣哄笑，說槐樹和她們家的果樹是無法比的。我氣不過，硬要和她們辯個高低，可是嘴笨的我又說不過她們，氣呼呼抹著眼淚回家了。

正好迎面碰上父親，他一向十分寵愛我，見我滿臉眼淚，萬般委屈的樣子，立時著急起來，關切地問我怎么了。我正因辯不過人家，反過來氣惱父親當初為啥不栽棵桃樹。我內心里也好喜歡桃花粉粉的花瓣，夏天也會有吃不完的甜甜的桃子。父親越是問我，我越是不說話，就是一個勁地哭。父親更加著急，厲聲又問。我踢了踢門前的槐樹，哭著嚷嚷：“誰讓你不栽桃樹呢？”

母親這時回來了，見我們父女一個大哭，一個大發脾氣，一頭霧水。父親扔給母親一句“你去問問她”，就坐在院子里一言不發地兀自抽煙。母親把我拉到里屋，我這才把事情的經過詳詳細細地講出來。

誰知父親在窗外悄悄聽著，我講完，還沒等母親說話，父親倒先在外面笑了起來。我一時間更加氣惱父親了。母親也笑了，不過她安慰我說：“桃花是很美，梨花、杏花也好看，不過槐花也很好看很香呀，槐樹還有很多好呢。”

前兩天，我一直沒和父親說話。第三天，我放學到家，書包剛放下，母親就派我去小菜園掐一把青菜。原來父親在小菜園等我，他在小菜園里給我栽了一棵桃樹，一棵梨樹，還有一棵杏樹。鄰居們路過說，現在栽有些晚了。父親卻很自信地說，不怕，苗圃的師傅說，照顧好了，能活。

就這樣，我也擁有了巷子里小女孩們的桃樹、梨樹、杏樹。春末夏初的時候，我家院子里總洋溢著一股甜悠悠的清香，槐樹開花了，一簇簇的潔白花朵，雖不如桃花那么熱鬧，但靜美的模樣，看得人也頗歡喜。而且槐花拌上面粉蒸食，清甜可口，是我很喜歡的飯食。突然，又覺得院子里有這樣一棵槐樹也很好。

正如母親所說，槐樹的好還有很多呢。尤其到了夏天，茂盛的槐樹不僅給小院子帶來了清涼，青青翠翠的，還特別賞心悅目。吃飯的小圓桌搬到了樹下，吃完飯就在小圓桌上寫作業。納涼的老藤椅、小竹床都搬到了槐樹下，父親還在槐樹下做了一個小秋千，一個小吊床。一年又一年的夏天，我們大部分時光都是在槐樹下度過的。

不知不覺間，我從一個任性倔強的小小女孩長成了大姑娘。我們的槐樹也在光陰里越發青翠茂盛，一直默默無言地守護著我們的歲月靜好，為我們送來清香，也為我們遮擋炎熱，帶來清涼。

有一年，家里打算重建堂屋，門口的槐樹得伐掉。一是考慮到新建的堂屋房頂高，茂盛的槐樹枝丫長得快，會碰到房頂的瓦，屋子容易漏雨；二是東廂房和堂屋之間是收納農具之類的棚屋，因這棵槐樹擋著，出來進去拿東西總是磕磕絆絆的。

一家人商量討論了幾天，都不舍得，槐樹終于又可以好好地長在院子里了，每個人都長舒了口氣。

槐樹伴著我長大，而長大后的我還是離開了它，離開了小院，去了遙遠的異鄉。而今槐樹像親人一樣，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深情無言地陪伴著小院子里的父母老去。依稀聽到蟬在槐花枝間高一聲低一聲不知疲倦地鳴唱著，恍然間如回到舊日時光。但到底不是從前的那只蟬了，幾十年光陰悠然遠去，滿頭青絲的父母已是兩鬢斑白。時光呀，時光……請再慢一些吧！

（編輯·姚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