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愿

心愿一一有時候很渺茫，近乎難以實現；有時候實現得難以置信，一夜之間也就來到了。

1941年日寇發動太平洋戰爭，祖母帶19歲的爸爸從馬來亞回國。從爸爸結婚的1946年伊始，祖母就許了個愿：抱上男孫就回南洋。她的正統觀念極其純樸，沒有男孫臉上無光。然而，愿望歸愿望，大姐、二姐、三姐一個一個接踵而至，祖母果斷地讓“大字”（簽證）一張一張地過期作廢。每一次失望之際馬上重新寄托于新的希望，時間也就在希望的破滅與重建交織中一天天地流逝。就在祖母回國12年后的一天，我不期而至加入了這個家庭，祖母的心愿突然就實現了！是意料之外或是早已注定，豈是人力之所可為？！我4個月那天，祖母在水頭頂街照相館抱著我拍了張全家福照片，揣著剛剛新簽的“大字”心滿意足地返回馬來亞淡馬魯。自此，祖母再也沒能踏上故鄉的土地，直至1992年以93歲高齡仙逝南洋。

應該說，祖母的“抱孫夢”是實現了，但也僅僅實現在“臉上有光”的層面，實質上再也沒能抱上我一次。對于“南洋”的概念，對于照片上抱著4個月大的我的祖母，我只是從概念到概念、從照片到照片地認知，從未有過“親歷”的奢望。

冥冥之中，我時常出現一個沒有具備任何可資實現的條件的幻想：我如果什么時候能夠去到馬來西亞，一定要去看看那位曾經抱過我的祖母，不管她是否在世。這個心愿似游蕩在空中的浮云，一會兒濃一會兒淡，總是沒有根。

記得三年困難時期，全家生計確實已經難以為繼，無奈之中，爸爸申請出國“回歸”馬來亞，連同我一起申請。政策是否允許我不得而知，但我十分清楚地記得，盡管向人家借了一身全黑的棉衣棉褲來拍照，畢竟爸爸太年輕了，再怎么“裝扮”也難以變成符合申請條件的“老人”，因此申請泡湯。也因此，我與南洋的“鏈接”心愿隨之灰飛煙滅。

幾十年間，那個跟馬來西亞若隱若現的牽連似乎漸行漸遠漸無望，連我自己都幾乎不再將它視為曾經的心愿了。

爸爸上有一個姐姐，下有兩個弟弟。最小的弟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就回國長住，姐姐和大弟也就是我的姑姑和二叔則堅守馬來華人的身份客居異國終生。自從爸爸媽媽辭世后，我們就再也沒有跟祖母及姑姑、二叔聯系過。

1995年10月23日晚餐后，我接到縣僑聯旅行社經理的電話，問我是不是有個叔叔在馬來西亞。這種絕對意外的詢問讓我一時莫名其妙。經理說，剛剛接到一團馬來西亞永春僑親探親團，有一對老夫婦問經理認不認得永春的陳弘，所以經理在回答“認得，認得”后馬上給我打電話。在對上二叔的名字后我馬上趕到僑聯旅行社，見上了兩位坐在旅行社前臺翹首以待的老人家。按照慣例，這種探親團在馬來西亞鄉親之間組織，回到永春就由各自的親屬接走；過幾天后再根據預定時間到旅行社集中，然后整團返回馬來西亞。二叔二嬸事先沒有聯系上我們，準備萬一聯系不上再往介福老家尋找我的小叔，要是連小叔也聯系不上，那就只好在永春隨便走走逛逛，也算了卻一樁心愿。幸運的是剛一到永春就聯系上我，省卻諸多擔心與不便。

二叔二嬸在我們剛剛搬進去不久的套房里住了一個多星期。幸虧搬了套房，要是還在單位住公房，就不可能安排他們在家住了。一個多星期排得滿滿的，老家介福龍津是一定需要去的，附城的幾個景點都走了個遍，二叔二嬸意猶未盡。送行時刻，我夫人華與二嬸依依不舍相擁而別。二叔他們頻頻吩咐，若到馬來西亞，一定要去淡馬魯相聚，去給祖母燒炷香。直到大巴徐徐駛過云龍橋，我才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忘了留下二叔馬來西亞的地址及聯系電話！

這一失誤，無疑給日后的圓夢之路造成了難以逾越的障礙。

二叔二嬸的回鄉探親讓我想起形似忘卻然而從未消失的那樁心事。二叔他們圓了一生的尋根夢，而我的“會親”心愿卻渺茫無期。

心愿早已散淡，機遇卻從天而降。懵懵懂懂跨界當起了永春白鶴拳協會會長6年后，縣海外交流協會派我領隊白鶴拳師赴馬來西亞，與馬來西亞永春聯合會青年團共同舉辦“馬來西亞全國永春白鶴拳傳承集訓營”。明擺著，這是老天安排讓我實現心愿的良機，盡管奶奶已經仙逝20多年，畢竟還有她的墳瑩在啊。抱著一絲期盼，踏上了馬來西亞之行。

到了馬來西亞，才發覺心愿是不可能實現的。第一，沒有準確的地址和聯系方式，只有一個二叔的名字，是不可能尋找到任何結果的。馬來西亞畢竟是一個國家啊，在一個國家里找一個沒有地址信息的人無異于大海撈針！除非警察部門專門查詢，我一個外國人是無從下手的。第二，我出行的主要任務是考察永春白鶴拳在馬來西亞乃至東南亞傳承的現狀以及今后可行性發展的趨向，日程也就一個星期，排得滿滿的；加上我自帶的一個重要目標，就是尋訪1929年陳嘉庚先生邀請永春白鶴拳師組成“中央國術館閩南國術南游團”訪問星馬所走過的幾個城市，搜尋相關資料，以資我創立的陳嘉庚先生“揚武強國”理念的研究課題。

這樣的客觀限制和緊迫的行程，對于必須付出諸多時間和精力的“尋親”意向，是根本排斥的。2017年首次抵馬，隨后兩年又去了兩次，除了知道淡馬魯屬彭亨州，其他毫無進展。即使去到彭亨州的關丹，也抽不出時間去淡馬魯做一次憑空的“大海撈針”。

其實我很想努力一下，希望有所突破。但是只擁有一個“淡馬魯”和一個二叔的名字這般幾近空白的條件，希望渺茫。接踵而來的三年疫情不但導致馬來西亞“集訓營”停辦，對我的希冀也是徹底地摧毀。

2022年一次在書房查找資料時無意中發現夾在書中的一張泛黃的紙片，上面是爸爸寫的姑姑的地址，中英文都有。這意外的發現又喚醒我心中那個沉睡的愿望。但是什么時候才能再次去馬來西亞？奇怪的是我意識中沒有根據地認為一定還會再去的。怕丟了，我將地址錄入手機。

防疫大局的風云變幻，使得一切看似沉寂的不可能都煥發出勢不可當的勃勃生機。2023年春節剛過，我在與馬來西亞永春聯合會青年團總團長鄭敬祥先生的一次通話中，不約而同地想到繼續開辦集訓營這件事，馬上達成共識。我立馬向相關領導匯報，呈送具體方案。在縣委統戰部和縣文體旅游局的大力支持下，馬來西亞永春聯合會青年團和中國永春白鶴拳研究會經過多次切磋，終于敲定在6月中下旬舉辦“2023年第五屆馬來西亞全國永春白鶴拳傳承集訓營”。一時馬來西亞各大中文報紙爭相報道，廣泛招生。

天時地利人和，差點被疫情夭折的永春白鶴拳海外傳播心愿，一下子又賡續前緣如愿以償。依據雙方決策者的要求，我還是承擔領隊者的責任，率永春白鶴拳師再度飛往馬來西亞。

彭亨州文冬縣第一次開辦集訓班，是我計劃中必去的新地點。在地圖上查到淡馬魯離文冬不遠，也就一個小時的車程，心底那個愿望立即萌芽：去，這回一定要去淡馬魯！出發前幾天，我將前一年發現的姑姑地址發給鄭敬祥團長，麻煩他跟文冬永春會館的會長聯系一下，看能不能幫著找找看。決心很大，但我心里沒底。那個地址是我的姑丈當年經營的一家橡膠店的所在，起碼時隔三四十年了，街道房子說不定早就沒了；估計姑丈也已作古。因此能不能探聽得到很難說，希望不大。

沒想到也就兩三天的時間，鄭敬祥團長就給我發來了微信，說是聯系上了我姑姑的兒子吳金水。我得寸進尺要求文冬永春會館的陳會長幫我跟表哥加微信，才一兩天，就加上了。通過表哥的兒子吳志榮，又得知二叔一家的信息，與堂弟陳建明也加了微信，馬上就建了個大群。這幾天有點像在夢中，事情進展順利得簡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走過了霹靂永春公會的怡保和吉隆坡永春會館兩個點，按計劃第三天到彭亨州文冬永春會館。是近中午到的。在文冬大巴站，迎接我們的不僅有文冬會館的陳會長等人，還有齊刷刷站成一列的我的兩個堂妹陳素月、陳素英，三個堂弟陳建明、陳建漫、陳建團一一他們已經提前等候一個多小時了。

集訓班的活動都在晚上，因此下午就由堂妹堂弟們開車帶我與夫人華在文冬參觀。他們知道我興趣文史，就先去了文冬文化館參觀文冬史館；然后到文冬有名的“情人瀑布景區”，一起拍了不少照片；去參觀歷史最悠久的廣福廟，卻因為門沒有開，只能外觀，它規模很是宏闊。最后一個“景點”是馬來西亞450多個新村之一的文冬“玻璃新村”。所謂的新村，是20世紀50年代馬來亞政府為了限制華人與馬來亞共產黨接觸而將華人驅趕到一起所建起來的居民區。為了讓我深入了解新村的前世今生，二堂弟陳建漫干脆把車開進村里左拐右拐，三堂弟陳建團邊看邊講解。經過六七十年的風雨滄桑，如今的新村呈“兩極分化”。以路為界，一邊是翻蓋的別墅，稱“排屋”，另一邊叫作“板屋”，已經敗落。看來當年設置新村的始作俑者也難以阻擋歷史發展的潮流，該走向何處還是靠活著的人自己選擇。當然，據了解，至今華人在馬來西亞還是只能發展經濟，為大馬社會造福，而上層政治則難以涉足。

回到文冬市區，堂弟堂妹們送我們到酒店后就返回淡馬魯，大約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

第二天，按照慣例是文冬永春會館送我們到下一站馬六甲。但是我執意利用大半個上午先拐向淡馬魯，以圓我那曾經遙遠、如今又近在咫尺的夢想。

一大早，我們還沒有吃早餐，二堂弟的車就在酒店樓下等了，二堂妹陳素英也一起來。等我們一吃完早餐馬上就前往淡馬魯。很快，不到一個小時就抵達三堂弟陳建團的家，很不錯，兩層的小別墅，還蠻新的。只在外面看一下，拍了照，馬上去大堂弟陳建明家，二嬸就跟他們一家住在一起。

二嬸當年同二叔到永春時才60多歲，如今28載過去，已經是92高齡的耄耋老人了！她坐在輪椅上迎接我們，與華緊緊地握住雙手，猶如當年在永春僑聯旅行社依依作別的情形。二嬸居然還記得我的名字，她說：“你是弘弘吧！”一股暖流穿心而過。

除了二嬸，其他的親人們全都未曾謀面。親情和熟悉的話題讓大家的心迅速靠攏。二叔辭世已經有17個年頭了，健在的二嬸神情安詳，談吐還很清楚。5個子女各自安居樂業，好一個興旺的大家族！由于時間上的安排緊湊，在拍了合影之后就出發前往計劃去的地方。我考慮到二嬸行動不便，建議她不要跟我們出去。但是她堅持讓子女們將她連同輪椅一起抬上車，陪伴我們同行。

美麗的彭亨河畔連片古木參天，河對岸蒼翠的綠樹林中矗立著一行大字“TEMERLOH”，十分醒目。據介紹，我們此時站立的地方，正是當年祖母跟隨姑丈吳佳華一家從雪蘭莪順流而下抵達淡馬魯的登陸點。我們身后的坡地，就是他們住的地方以及經營橡膠生意的店鋪，如今已是一坡綠茵，房屋退到了遠處。

以前知道祖父是碼頭搬運工人，我自幼腦海里就有一組海港碼頭搬運工人艱辛勞作的鏡頭，但那是水頭碼頭的復制品，根本不可能想象淡馬魯的碼頭會是這般秀麗。不過秀麗風光并不能減輕搬運工肩頭的重壓，祖父因勞累過度很年輕時就去世了。此時，我眼前出現年輕的爸爸仁立這岸邊凝望滾滾彭亨河水的畫面一一是默默地緬懷毫無印象的祖父時的感傷，還是在雜貨店當小工渴望上學時的失落惆帳，抑或已經預感到即將踏上坎坷的人生之路時的惶恐迷茫？！觸景生情，物是人非，暗暗嘆息人生轉瞬即逝，白駒過隙。

祖母的墳瑩靜臥在華人公墓園的一處寬闊的小坡上，十分醒目。應該是二叔及堂弟們的精心挑選和營造，整座墳瑩規規整整。墓碑上方祖母的相片應該是生前近照，已經很老態了，但是跟那張抱我的照片還是十分相像，瘦削的臉龐還是那樣的祥和淡定。我與華恭恭敬敬地向祖母跪拜敬香，告訴她遠在祖國老家的孫子終于能夠親自來給她上香了，祈禱她與同在天堂的爸爸媽媽庇佑子子孫孫世代健康平安。二叔的安息地離祖母的墳瑩不遠，我們也前去敬香跪拜。

在市區郊外的“雙喜樓”吃過午餐，隨即前往表哥吳金水家。表哥一家及二表哥夫婦都已在屋里等候，表侄吳志榮迎出門外。姑姑陳金菊和姑丈吳佳華均已去世多年，如今跟二嬸家一樣，他們的后代也是紅紅火火興旺發達。

相逢時難別亦難。短暫的相聚止于趕往馬六甲的不短行程。建明和建團兩兄弟一起送我們啟程，他們晚上還需返回淡馬魯，來回就是6個多小時，沒有兩個人輪流開車是不行的。

在馬六甲跟建明、建團堂弟吃過晚餐，我們反客為主為他們送行。兩位堂弟安全回到淡馬魯家中，耿耿于懷幾十年的心愿終于實現的這一次如夢之行，畫上了圓滿的句號。而我對于“可遇不可求”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隨遇而安，一切隨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