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個信封（外二篇）

六月天，孩兒臉。剛剛還烈日炎炎，突然就烏云密布，狂風大作，掀起漫漫灰塵。

“下課。”老師一聲令下，學生就像放飛的鴿子。有調(diào)皮的同學沖進操場，與豆大的雨滴親密接觸，盡情放逐童年的頑皮。

班主任鄧老師在辦公室備課，正準備下一節(jié)的課。

報告老師。鄧老師抬頭一看，是班里的何皓皓同學。

有事嗎？老師問。

老師，我放在書包里的二百塊錢被人偷了。何皓皓慌慌張張，一副難過的表情。

哦，怎么回事？

放在書包筆盒里。今天不見了。

知道誰拿了嗎？或者懷疑哪個了嗎？

不知道。

老師，這錢是我媽前幾天給我買波鞋的，我沒買到波鞋會被媽媽罵死的。你一定要幫幫我，你就告訴我媽，說我的錢被人偷走了。何皓皓急得漲紅了臉。

你不能親自告訴你媽嗎？

我媽不相信我的。求求你告訴我媽好嗎？

你不想找回自己的錢了？

也不知誰偷的，不找了。何皓皓囁嚅道。

鄧老師定定地看著何皓皓，想從他臉上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但何皓皓一直低著頭，不敢看老師。

這個一貫調(diào)皮搗蛋的學生今天似乎變了一個人。難道就因為二百元錢？

不行，我一定要幫你找回來。鄧老師很堅決地說。

課上，鄧老師說，今天的語文課，我們就別開生面來上。今天不講課，我先給大家講一個故事。

同學們齊齊鼓掌。

很多年前，有一個學生，家里很窮。一天，同學們出去游玩，在游玩的時候，他撿到10元錢，當時10元錢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對他來說更是能起到很大的作用，可以買到很多自己一直想買而沒買的東西。看看周圍并沒人注意到他，他趕緊把錢裝到褲袋里了。一陣“咚咚”心跳以后，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又跟大家一起玩了。后來丟錢的同學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錢丟了，急得哭了。那同學心里很不是滋味，很想把錢掏出來還給人家，但他始終沒有掏出來，畢竟10元錢對他的誘惑太大了。但是，回去以后，他一直不敢花這10元錢，以致幾十年后，這10元錢成了他的一個心結(jié)，也成了他人生的一個陰影。他，就是我的一個小學同學，那個丟錢的人就是我。他讓我一定要把他的故事告訴我的學生。

鄧老師語氣沉重又嚴肅地說，今天，何皓皓同學的二百元錢被人拿了。鄧老師頓了頓，也不拿眼睛掃描全班同學，雙眼向上，左手反復將短頭發(fā)向后攏，若有所思。

同學們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仿佛要看出誰是偷錢的人。

鄧老師接著說，如果要找出偷錢的人一點也不難，只要把大家的書包和口袋翻一遍就可以了，很簡單。但是，這樣拿了錢的同學就烙上了一個小偷的印記。我為什么說拿而不說偷，就是因為你們還是一個孩子，見錢起貪念是難免的，犯點錯誤也很正常，我不想因為你們一時的糊涂，給你們的心靈蒙上一層陰影。我也不會讓你親自把錢交上來，我不想知道你們誰拿了何皓皓的錢，在我眼里，你們都是一群可愛的孩子。

鄧老師親切的話語，如春風細雨絲絲縷縷飄進同學們的心里。

但是，錢一定要還給何皓皓同學。鄧老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強調(diào)。

現(xiàn)在，我給你們每人發(fā)一個信封，拿了錢的同學回去后將錢裝進信封里，沒拿錢的同學在信封里裝兩張白紙，封好后下午交給老師，好嗎？如果拿了錢的同學這樣還不肯還的話，你就真的無藥可救了。

好。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

下午，除了何皓皓同學以外的五十五個同學的信封都投到了一個紙箱里，鄧老師一封封地拆著信封，從一封封信封里抽出的兩張白紙向鄧老師表白著同學們的純潔，五十一，五十二，五十三，五十四，五十五。全都是兩張白紙。

果然不出鄧老師的意料。

鄧老師將早已準備好的二百元錢從一個信封里抽出來，大聲地宣布：同學們，何皓皓的二百元錢還回來了。

課室頓時掌聲雷動。

唯有何皓皓同學一臉詫異。

下課了，何皓皓怯生生來到了鄧老師辦公室，將二百元錢還給鄧老師：鄧老師，我錯了，錢讓我玩游戲了，我不敢告訴我媽，所以想了一個歪點子，這錢是你的，我不能要。何皓皓頭更低了。

我知道。鄧老師很平靜地說。但你怎么跟你媽交代？如實告訴她？你媽那么辛苦賺來的錢，就被你這樣花了，非氣死不可。

但是，你的錢，我不能要。何皓皓倔強地說。

我們來個約定怎么樣？鄧老師語氣和緩。

什么約定？何皓皓抬起了頭，好奇地望著鄧老師。

為了不讓你媽傷心，也不讓你媽罵你，我們就保守這個秘密，這二百元錢你先拿去買鞋，但條件是以后再也不許玩電腦游戲。鄧老師說。

何皓皓沉默不語。

就算是我借給你，行嗎？等你以后長大工作了，再還我怎么樣？鄧老師把錢塞給何皓皓，滿臉慈祥。

好，老師，我一定會還你的。我們拉鉤。何皓皓伸出右手食指，與鄧老師的右手食指緊緊扣在一起，使勁拉了一個鉤。

（原載《中學生閱讀》，入選2013年遼寧省沈陽市鐵西區(qū)中考適應性測試語文卷、江蘇省興化市安豐中學2012—2013學年七年級語文下學期第二次月考試卷、蘇教版2019—2020學年七年級語文第三次四校聯(lián)考試卷等。）

停車問題

小城就巴掌大，從城東到城西，也不足十公里。一條江水穿城而過，分江南江北，江邊垂柳依依，花木蔥蘢，散步再適合不過，江南江北徒步走下來不過一個小時。

小城是老城，街道都不寬，很多單位靠近街道邊，沒有停車場，停車成了大家最頭疼的問題。

許科長家離單位不到一公里，每天沿著河堤徒步上班，優(yōu)哉游哉，既鍛煉了身體，又能欣賞沿途風景。看到大家為停車焦躁，許科長暗自慶幸。自己不用買車，省了車錢，還省了油錢。最重要的是省了停車的煩惱。

可是單位的人都紛紛買了車，許科長科室的人就他沒買，大家隔三岔五就問他，許科，什么時候買車??？

買什么車嘛！我看你們純粹是多此一舉，塞車不說，停車多艱難，花錢買車不算，還浪費油錢，看我多自在，不用每天為找車位停車煩惱。許科長洋洋自得，盡數(shù)買車的弊端。

許科長沒想到他的這種得意勁，像一瓶醋灑在地上，讓人聞著酸酸的，繼而心里也感覺酸酸的。可怕的是有這酸感覺的人還是大部分。跟一個人作對沒關系，跟一幫人作對那后果就非同一般了。

于是，某一天在衛(wèi)生間門口，許科長就聽到這樣的對話：

真搞不懂許科這個人，堂堂一個科長，連車都不肯買，留著錢干嗎？

他那是絕精，有公車用公車，沒公車蹭我們的……

許科長聽不下去了，感覺血液“嗞嗞”往臉上躥，不用照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臉色從豬皮色變成了豬肝色。他故意大聲“咳咳”了兩聲，進到衛(wèi)生間嘩嘩完畢后頭也不回就出去了。

出去后的許科長從外到里不淡定了，不就輛車嗎？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一定要你們刮目相看。不幾天，許科長就開回了一輛“奧迪”，讓科室全體人員的眼睛頓時銅鑼一樣。

買回“奧迪”的許科長不徒步了，每天開車上下班?？绍囬_到單位沒地放，許科長就一直開，開到有地方停車為止。有時一開就開出一公里以外。

這一天，許科長看到單位門口領導的停車位子空著，才想起領導要出差半個月。許科長一陣興奮，正可停在領導的車位上。

還沒等許科長停穩(wěn)當，單位保安就跑出來制止，不可啊，領導的位子不能停??！

領導出差了，要半個月才回來。許科長說。

岀差了也不行，這是領導的車位啊！難道領導出差他的位子就是別人的了？保安一句反問問得許科長啞口無言。

許科長知道保安是領導老婆弟媳的弟弟，跟著他姐姐叫領導叫姐夫。平日里姐夫長姐夫短炫耀，還真以為領導是他親姐夫了。

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小人！許科長在心里罵了一句保安，只好把車再開出來，可一直找不著車位，許科長最后把車開回了家，又步行來到辦公室。

老婆譏諷他，你是被汽油燒壞了腦子。

你才燒壞了。許科長本想罵老婆一句，但好男不跟女斗，許科長一向養(yǎng)成了忍讓的脾氣，很少跟老婆吵架。但老婆卻不依不饒，經(jīng)常將“汽油燒壞了腦子”掛在嘴上，弄得許科長煩不勝煩，常常地無緣無故就頭疼。

靜下來的時候，許科長就想，難道我真的腦子出現(xiàn)問題了？

（原載《小小說選刊》，入選江蘇無錫市高二下學期語文期末試卷、2018高職專科單獨招生考試試卷等。）

山 頭

郝老師人生最大的財富就是這張照片，在空蕩蕩的破舊房子里，墻上這張鏡框精美的24吋彩色的照片顯得異常奪目與靚麗，給整個房子增添了無限的光輝。每天，郝老師都會小心翼翼地擦拭一遍，讓它一塵不染，每當看到這張照片，郝老師就感覺熱血沸騰，心潮澎湃。

全村甚至全鎮(zhèn)全縣人們都羨慕郝老師。誰說不是呢，除了在電視上，有幾個人見過真正的市長呢？而郝老師是被市長親自接見授牌。

五年前，市長剛剛從副市長成為市長，就把教育當作最重要的工作，發(fā)動了一場“尋找全市最美教師”的大型活動，在山旮旯里秀村待了三十幾年的郝老師，突然就像埋在某個角落的金子，被人“挖”了出來，金光閃耀，市長看到眼前一亮。

其實當年郝老師不是不想走出大山，是走不出大山。走不出大山不是因為他腿腳不好，是因為他有高中畢業(yè)的文憑。秀村唯一的老師退休了，學校成了無人看管的荒野，本該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上課的學生就像籠子里放出的公雞，滿山遍野亂跑。高中畢業(yè)的郝老師就被村支書強推硬拽推上了講臺，成了郝老師。當同齡人紛紛出門打工的時候，他也曾經(jīng)想不辭而別，但一張張熟悉稚嫩的小臉仿佛一塊塊磁鐵粘住了他，他動彈不得。當同齡人的兒子成了他的學生的時候，郝老師依然孑然一身。村支書做通了村里一位患有小兒麻痹后遺癥的女孩的工作，女孩嫁給了郝老師。新婚之夜，郝老師跑到學校后面的山頭大哭了一場，坐到天亮。

此后，郝老師就把學校當成了家，把學生當成了兒女。一批批學生畢業(yè)后都走出了大山。只有郝老師陪著這越來越少的學生，最后學校只剩下兩個學生。

郝老師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以這樣的方式走出大山，走進市里，見到市長，當市長親手將大紅匾牌授予郝老師的時候，郝老師的手抖得差點將牌子掉到地下。照相機閃得郝老師頭暈目眩，但市長親切的笑容讓他感覺很溫暖。第二天，市長給他授牌的大幅照片就刊登在了報紙的頭版頭條。他不惜花費相當于他半個月工資的錢將照片放大裝框，端端正正掛在房子最顯眼的墻上。

幾天后，郝老師接到縣教育局的文件，文件標題是：關于任命郝民同志為秀村小學校長職務的通知。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郝老師還被要求在全縣鄉(xiāng)鎮(zhèn)做輪回事跡報告，秀村小學被迫放假，郝老師只好利用周末給學生將課補上。

自從被市長接見了以后，每天，郝老師準時收看新聞，看到電視上的市長神采奕奕，他就好像自己上了電視一樣興高采烈。他見人就講市長如何如何重視教育，如何如何待人和藹，如何如何……他把所有的他能想到形容好人的形容詞都用在了市長身上。

好久沒在電視上看到市長了，這天，郝老師像往常一樣準時等著看新聞，讓他目瞪口呆的是，電視上報道，市長因為違紀被“雙規(guī)”了。郝老師胸口一陣揪痛，倒在了電視旁。

醒來后的郝老師仿佛一頭暴怒的獅子，一躍把照片扯了下來，高高舉起，用力往地上一摔，“哐”，精美的相框頓時摔成碎塊，郝老師仍不解恨，迅速撿起碎塊，連同鮮艷的照片，一把丟進正在燃燒的柴火堆里，火光映照中，郝老師的淚水晶亮晶亮的，滴滴答答。

幾天后，郝老師接到縣教育局的文件，文件標題是：關于免去郝民秀村小學校長職務的通知。

這一夜，郝老師再次跑到學校后面的山頭大哭了一場，又坐到天亮。

（原載《微型小說選刊》，入選甘肅省會寧縣第一中學2017—2018學年高一上學期期中考試語文試卷、廣西玉林市陸川中學2017—2018學年高一下學期期中考試語文試卷等。）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馬洪滔 楊 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