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遲子建《喝湯的聲音》的敘事藝術

[摘 要]《喝湯的聲音》是遲子建《東北故事集》中收錄的一篇小說，篇幅雖然不長，卻飽含深意。遲子建通過哈喇泊家族三代人，以近代歷史上發生的“海蘭泡慘案”為故事背景，講述少數民族的一段歷史。小說中既有哈喇泊家族的悲慘經歷、北方邊陲的戰亂，也有小人物溫情的生活場景，充滿歷史感，表現出了少數民族不屈不撓的意志。

[關鍵詞]《喝湯的聲音》" "小人物" "歷史" " 家國情懷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13-0036-04

遲子建在東北的生活經歷對其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持久的影響。她早期的作品就體現了對少數民族的關注，其代表性作品之一《額爾古納河右岸》再現了鄂溫克族人的生存狀態以及在遭遇現代文明沖擊后的掙扎。短篇小說《喝湯的聲音》講述哈喇泊家族被迫遷移到新地后開啟生活新篇章的故事。

一、獨特的復調敘事

《喝湯的聲音》以獨特的復調敘事搭建起整個故事的框架。作者以相互疊加和嵌套故事的方式描寫了少數民族的變遷，呈現出“套娃式”的故事結構，并用“兩個講故事的人物”——到饒河開展調研工作的“我”和一個身著絳紫色麻布衣袍的神秘擺渡人的視角敘事，講述發生在東北黑土地上的故事，“我”時而是敘事者，時而是聆聽者。在調研活動結束后，“我”來到一家江鮮小館，思緒沉浸在和麥小芽的對話中，回憶著二人的往事，雖然“我”已經再婚多年，卻依然不能忘記麥小芽，“我”向讀者講述對于亡妻麥小芽的思念時，神秘的擺渡女登場，其出場就充滿神秘的氣息，她“飄然而至”[1]，緊接著“我”的思緒被她打斷。“這個女人氣質不凡，酒量不凡，自斟自飲，連干三盅，面不改色。”[1]喝完之后，她提出以一頓酒菜作為酬勞，向“我”售賣一個有價值的故事，這時“我”的身份開始發生轉變，從故事的敘事者退居幕后，成為新故事的旁聽者，之后擺渡女講述了一個在東北大地上發生的少數民族家族——哈喇泊家族三代人喝湯和牙齒破損的故事。故事的呈現并非僅依靠擺渡女的回憶，敘述過程中，作者打破時空界限，建構起宏大的故事框架。擺渡女以陌生人的視角，一邊回憶哈喇泊家族的往事，一邊與“我”對話，在過去與現在的時空轉換中推動情節持續發展。遲子建以這種嵌套式的多重故事結構，為沉重的歷史故事增添了別樣色彩，引領讀者走進歷史深處，同時也表達了她對少數民族的深厚情感。

二、虛實相生的情節建構

“海蘭泡慘案”發生于1900年，海蘭泡是黑龍江畔的一個村莊（今俄羅斯布拉戈維申斯克），當時沙俄以東北地區義和團運動興起為借口，將大量無辜中國平民趕到黑龍江邊進行燒殺搶掠，只有游到對岸的少數人得以逃生。關于那段歷史，有著這樣的記錄：“二十一日（公歷七月十七日）午前十一鐘時，遙望彼岸，俄驅無數華僑圈圍江邊，喧聲震野。細瞥俄兵各持刀斧，東砍西劈，斷尸粉骨，音震酸鼻，傷重者斃岸，傷輕者死江，未受傷者皆投水溺亡，骸骨漂溢，蔽滿江洋。有隨浪力擁過者八十余名，赤身露體，昏迷不能作語……”[2]結合這段記載可大致確定，《喝湯的聲音》中哈喇泊祖輩的故事所依托的背景，幾乎就是這段慘痛的歷史，遲子建并沒有停留在對歷史進行平鋪直敘的表層呈現，而是以真實的歷史事實為依托，將其與哈喇泊家族三代成員的生活磨難故事相融合。

小說中最神秘的人物莫過于在江鮮小館中偶然出現、穿絳紫色麻布衣袍的神秘女人——“我” 甚至未察覺她何時來到身邊，她便“飄落在我對面的長凳上”且知曉 “我” 與亡妻麥小芽之間的暗語“熏臘肉”。小說最神秘的情節莫過于第二天“我”酒醒后，詢問店主關于那位共飲且善講故事的女人，店主卻稱“我”是獨自飲酒，所謂經歷不過是一場夢魘。至此，這段民間敘事被籠罩上靈異的光暈。小說對于擺渡女曾有這樣的描述：“我點燃一支煙，煙霧讓擺渡人的臉蒙上了一層面紗，我看不清她的臉，但她的聲音依然清晰入耳。”[1]“我”才恍然驚覺，自始至終僅有自己一人。最終作者亦暗示，“我”真實聽見了哈喇泊家族“帶著力量又帶著嗚咽”的喝湯聲，由此凸顯出虛幻與真實交織的藝術魅力。

這個神秘的擺渡女作為哈喇泊家族的敘事者，是在“海蘭泡慘案”中冤死的亡靈之一，亦可視為“我”因深陷喪妻之痛而幻想的情感寄托 —— 擺渡女能說出“我”與麥小芽之間關于吸煙的暗語，便直接印證了作者讓真實史實、“我” 的現實之痛與神秘靈異元素共同參與敘事的創作構思，建構了一個在不同維度間反復轉化的虛實交融情境，賦予文本超凡脫俗的藝術力量。這種虛實互滲的講述方式，既增添了敘事的神秘性，又通過歷史真實與文學想象的緊密相連、彼此互動，將那段慘痛往事以鮮活的形態呈現，為文本注入了傳奇色彩與文學張力。

三、苦難歷史記憶中的溫情底色

獨特的地域文化，往往成為滋養作家寫作的土壤，形成其不可復刻的寫作風格。馮驥才曾言：“作家往往是那一塊土地的精靈。”[3]遲子建的家鄉位于中國最北部，漫天飛雪造就了天寒地凍的環境，而在這環境中，卻涌動著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當地民風淳樸、鄰里親善，人性之善的光芒在此閃耀，成為其作品飽含溫情的重要原因。在既往創作中，遲子建始終以質樸溫情的筆觸構建文學世界，以詩意溫暖的風格叩擊讀者心靈。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失去丈夫（魔術師）的“我”在游歷途中，遇見了充滿詩意與溫馨的回陽街巷，邂逅了諸多滿懷善意且溫良的人物：憨厚善良的周二和周二嫂、溫暖熱心的小吃店主等。小說《喝湯的聲音》亦延續了遲子建這種充盈溫情與愛意的寫作風格。

《喝湯的聲音》中描繪的哈喇泊家族所經歷的那段歷史是慘烈、悲壯的，而在其家族生活場域中亦存在諸多溫情美好的場景。哈喇泊的第一任妻子張雪與他分別時，以牙齒撞鐘致使五顆牙齒脫落，將其作為紀念物留給哈喇泊，這些牙齒承載著張雪的情誼，被哈喇泊視若珍寶。此外，文本對哈喇泊母親的著墨雖少，卻仍將其刻畫為柔和的女性形象：直至生命盡頭，她始終以溫柔的態度對待多年未生育的兒媳張雪，展現出女性特有的柔情之美。

遲子建在作品中還十分重視對人性之善的描寫。哈喇泊出獄后重返萬吉鎮，各家小館子常為他備湯。盡管當時物價大幅上漲，店主們出于同情，僅象征性收取一點飯錢。哈喇泊得知此事后，深切體會到店家的善意與照拂。晚年的他特意前往饒河，將捕獲的魚低價賣給江鮮小館 —— 而店主正是張雪的兒子。他以默默守護的方式，維系著對前妻之子的溫情，使故事形成完整閉環。

作者通過眾多小人物及其身上的真誠良善，在敘事中建構了超越現實的和諧家園，弱化了殘酷歷史帶來的冷酷感。這些充滿溫情與真摯的場景，猶如照亮黑龍江畔苦難歷史的一抹光亮，既能驅散現實的陰霾，亦成為撫慰心靈的良藥，讓讀者感受到細微而持久的暖意。

四、小人物的家國情懷

《喝湯的聲音》中，小人物的命運與家國情懷、民族記憶緊密交織。作者從小人物的故事切入，在具體人生軌跡中追溯歷史軌跡，實現以小見大的敘事效果，于歷史褶皺處展現小人物的心靈震顫。哈喇泊家族三代成員均存在牙齒殘缺問題，受此影響，其飲食習慣表現為只能進食流食，三代人的生命苦痛最終凝聚于 “喝湯的聲音” 這一意象中。

在“海蘭泡慘案”中，哈喇泊的祖母因長時間在江中掙扎求生，上岸后牙齒大部分脫落。哈喇泊的父親火磨因自幼受家族創傷記憶的影響，主動咬碎牙齒。祖輩的歷史創傷深刻塑造了家庭成員的婚戀觀：火磨因恐懼災難重演而排斥婚姻，害怕世事難料，保護不了妻兒，慘案成為其精神枷鎖。哈喇泊出生于東北光復的第二年，其小名由祖母所起，以“紀念她在大黑河屯的青春歲月和死去的男人和女兒”[1]。

哈喇泊陷入父輩的創傷循環，在祖輩故事的反復講述中咬碎牙齒，至此，“海蘭泡慘案”已內化為家族集體記憶。與父親的婚戀觀相反，哈喇泊渴望生育眾多子女。牙齒被咬碎的行為，成為家族對慘案的情感宣泄與反抗印記；牙齒的殘缺，則串聯起一部濃縮的民族屈辱史。

這段歷史不僅在家族內部代際傳承，作為家族創傷的承載者，哈喇泊借助在學校工作的便利，以糖果為媒介向學生講述；與航標工相處時亦反復訴說；甚至將奶牛等牲畜視為其“忠實聽眾”，他常邊撫摸牛腹邊對牛講故事。這一系列行為，實則是其渴望歷史記憶被銘記、尋求情感認同的表達方式。然而，孩童為獲取糖果假意應和，牲畜則毫無反應，其講述始終鮮有聽眾。即便如此，哈喇泊從未忘卻歷史創傷與傳承責任。故事結尾，他在哪里喝湯，故事就流傳到哪里，以身體化的敘事完成對歷史記憶的堅守。

這種家國情懷還體現在哈喇泊對邊境的執著守護上，這一信念貫穿他的人生各階段。成年后，他自愿成為烏蘇里江萬吉鎮的航標維護工。相比那些令人歆羨的工作，他更愿與航標工共處，常為他們提供飲食。他對航標工懷有崇敬之情，認為他們守護著國家邊境，這種認知與他骨子里的保家衛國意識產生強烈共鳴。小說中寫道：“他與守衛國境線的人待在一起時，喝湯時總要用筷子先挑起點蔬菜，立在湯碗中央，當作浮標。”[1]他將泛著油光的湯水視作黑龍江的江水，而那浮標代表了少數民族守護邊境的決心。即便到了晚年，他仍保持著這樣的喝湯習慣，讓呼嚕呼嚕的喝湯聲成為情感宣泄的載體。

出獄后，哈喇泊再次自愿投身邊境看守工作，協助政府監管違禁品攜帶與非法入境事宜。其生命歷程凝聚著邊境少數民族的獨特氣質，對國家邊境的守護與瞭望成為其一生的事業。這種家國情懷不僅體現在邊境守護中，更延伸至哈喇泊的愛情觀：祖父輩的慘痛遭遇是他心中無法愈合的創傷，國仇家恨使他始終無法釋懷那段痛苦的歷史記憶。即便俄羅斯女子烏霞向他示好——不僅為其介紹工作，還常至萬吉鎮探望——孤獨的他雖心生動搖，卻始終堅守家國信念，最終未接受烏霞。

祖母、火磨、哈喇泊皆為東北歷史長河中存在的普通個體，然而當他們承受歷史傷痛時，從未妥協或認輸，反而愈發堅毅頑強。在戰亂中，祖母有四個月身孕，仍成功橫渡黑龍江，最終順利產子，并以牙齒脫落為代價將創傷銘刻于身體。這一行為既展現了個體面對苦難的脆弱，更彰顯了生命的堅韌，將少數民族骨子里的反抗精神與不屈意志詮釋得淋漓盡致。

至哈喇泊一代，牙齒破損已成為家族的文化符號。這一身體印記成為聯結悲慘歷史與現實生活的紐帶：牙齒承載著民族的悲痛記憶，而記憶深處暗含著守護家國的情懷。他們并非懼怕失去咀嚼功能，而是唯恐遺忘祖輩的苦難經歷與家國之殤。遲子建通過聚焦小人物的苦難歷程及其迸發的生命力量，將個體命運與歷史進程連接，深刻展現了少數民族的堅韌與深沉的愛國情感。

五、結語

在小說結尾，作者寫道：“我不敢回頭，怕在白天看見黑夜，只是咬緊牙齒，用筷子挑起湯面漂浮的一顆碧綠的香菜，立在湯碗中央，它像一塊閃光的浮標，更像一棵常青的生命之樹。”[1]作者將哈喇泊家族生命形態的特質投射到“我”喝湯的行為中，“我”的模仿有對哈喇泊家族行為習慣的傳承意味，亦體現出遲子建對少數民族生活的溫情關懷。縈繞在“我”耳邊的、有節奏的喝湯聲，仿佛有深沉力量與渾厚氣勢，這喝湯的聲音究竟象征著什么？或許是以哈喇泊家族為代表的少數民族所發出的震撼靈魂的不屈之聲，或許是歷史記憶的痛苦回響，為讀者留下了無限的遐想空間。

作為東北地區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遲子建對北方大地始終懷有獨特情感，并將其對東北少數民族的深厚情懷及其民族特質融入文學創作。透過《喝湯的聲音》，讀者既可探究其獨特的文學創作理念，亦可深入了解以哈喇泊家族為代表的少數民族的反抗意志，追溯那段不可忽視的殘酷邊境歷史。

在文本中，作者通過哈喇泊的少數民族身份、愛情觀及邊境守護行為等多重維度，寄寓了對家國苦難歷史的深刻守望。這種將個體命運與民族記憶相連的敘事策略，使作品超越了個人情感層面，升華為對民族精神的詩意書寫。

《喝湯的聲音》無論對個體生命還是民族歷史而言，均具有深刻的意義與深沉的美感。它以文學的方式引領我們不斷反思歷史創傷，深情回望那些在苦難中堅守的生命之光。這種反思與回望，既是對民族記憶的守護，亦是對人類堅韌精神的永恒致敬。

參考文獻

[1] 遲子建.東北故事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

[2] 黑龍江省地方志辦公室.黑龍江歷代方志集成[M].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23.

[3] 馮驥才.懷念老陸[J].文學自由談，2005（5）.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安森雨，佳木斯大學，研究方向為學科教學（語文）。

通訊作者：孫彥峰，佳木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學科教學（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