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功于國家 無愧于人生

2025年是抗戰勝利80周年。作為縣政協委員，整理文史資料時，筆者采訪了75歲村民胡水超，他的父親胡三貴曾參加淞滬會戰、堅守四行倉庫，是豫西唯一的“八百壯士”成員。

以下材料根據胡水超講述整理。

參加淞滬會戰

胡三貴，1917年出生在的貧苦家庭，有兩個哥哥，一姐一妹，父親去世得早，在母親拉扯下一家人艱難度日。為了生活，剛滿16歲的胡三貴就下煤窯背煤幫助養家。1935年，日寇侵華步伐加快，蔣介石還忙于圍剿紅軍，兵源緊缺。宜陽的國民黨政府就加緊征兵，“兩丁抽一”是當時的征兵政策，他家“三丁”，要出一人服役，大哥患精神分裂癥，二哥已婚是家庭的頂梁柱，差事自然落在了18歲的胡三貴身上。

胡三貴先在開封集訓了三個月，隨即被編入國民革命軍第66軍88師523團1營機槍連，成了一名機槍手。1937年淞滬會戰開始，他隨部隊開進上海，參加了歷時三個月、人稱“血肉磨坊”的此次會戰。

523團一開始就與日軍反復爭奪一座叫“八字橋”的小橋，白天日軍在飛機、坦克掩護下奪去，夜里他們利用夜色掩護再奪過來，反復爭奪，到處是死人，當時戰士們認為子彈打不透尸體，就把機槍架在尸體上，趴在后面射擊。敵人有坦克、大炮，航母上起飛的飛機不停地丟炸彈，狂轟濫炸，讓人無處可躲，敵人步槍精度高，狙擊槍一打一個準，因而他們越打越困難，但是，我軍飛行員高志航的英雄壯舉，也給了他們很大鼓勵，大家死戰不退。

當時，戰士們對敵機丟炸彈尤其恐懼，敵機是從上海附近的航母上起飛的，距離近、沒預警時間、投彈密度大。戰士們多是開戰后補充的新兵，訓練少，沒經驗，一顆炸彈就炸倒一片，但也沒辦法，還得死命往前沖。胡三貴還是肯動腦子的，每次沖鋒前都預先看好前方尸體的位置，趁敵人射擊間隙，猛跑幾步，趴在尸體后，推著尸體向前。88師攻如猛虎守如磐石，尤其是在閘北和日軍血戰兩月有余，屢挫強敵，連日軍都稱之為“可恨之師”。

堅守四行倉庫

淞滬會戰進行到10月26日，鑒于在上海閘北地區抵抗日軍已日趨艱難，有被包圍殲滅之危險，國民黨高層決定撤出絕大多數部隊。留下的是524團第一營，胡三貴原在523團，團長犧牲，部隊傷亡殆盡后，他隨剩余人員被編入524團。該團一營此前曾浴血奮戰兩個月，其間5次補充兵員，撤退至四行倉庫時，尚余414人。為壯聲威，租界英軍詢問時，謝晉元副團長稱守軍有八百人，這便是“八百壯士”的由來。

到四行倉庫后，謝晉元是最高領導，他問大家：“這是什么地方？”戰士們回答“四行倉庫”，謝晉元說：“是四行倉庫，也是我們最后的陣地，也可能是我們的墳墓，我們再無退路，一定要與陣地共存亡！”謝晉元先展示了遺書，隨后每人都寫了遺書。胡三貴給家里寄回了僅有的兩塊銀圓和三塊銅圓，作好了捐軀的準備。

他們用麻袋堵住四行倉庫門窗，一樓堵實僅留槍眼，二樓堵一半，堆沙袋構筑工事。作為機槍手，有兩個彈藥手專門為胡三貴裝填子彈，為防避敵狙擊手點殺，每次射擊前，他都會瞄準預定位置，固定好高低機，等敵人進入目標區域，略微低下頭，雙手左右磨動方向猛烈掃射。

第三天黎明，日寇利用夜幕掩護，頭頂鋼板，發瘋似地涌來，準備爆破大樓，他們密集的子彈也沒擋住敵人的瘋狂沖擊，千鈞一發時刻，只見湖北籍戰士陳樹生腰捆十幾顆手雷從五樓跳下，一聲巨響，玉石俱焚，此后敵人再也不敢想爆破大樓。

當時的上海已淪陷，到處飄著日本國旗，而四行倉庫樓頂飄揚的青天白日旗格外醒目。激烈的槍聲，奮勇獻身的壯舉，讓蘇州河南岸隔河觀戰的愛國民眾群情激奮，為他們吶喊助威。同胞們的激勵也是他們擊退敵人輪番攻擊的動力。

第三天深夜，因連續幾天沒合眼，胡三貴困倦難忍，戰斗間隙被連長雷雄派人從陣地換下，隱約間，見幾個戰友或坐或臥一動不動，以為都已入睡，他躺下便睡。至次日黎明才發覺睡在犧牲的戰友中間，他也沒有絲毫后怕，兩個多月的腥風血雨，早已對傷亡麻木了。

逃歸家鄉

激戰四天四夜后，“八百壯士”奉命撤入英租界，英國人迫于日軍壓力，以“代管”的名義收繳了他們的槍支，軟禁了他們。不久，他們又被轉移到上海膠州路花園附近，被收繳了武器的“八百壯士”成了“孤軍營”“無翼之鳥”，他們日思夜想重返前線，也更思念家鄉親人。盡管上海商會等愛國民眾的捐款、捐物源源不斷地送進“孤軍營”，但看到大片國土淪陷，民族存亡堪憂，他們都心急如焚，紛紛表示：“就是戰死沙場也比在這里等死強！”

思前想后，他們選擇了逃跑。最先逃跑的是連長上官志標，他帶了35人逃出。豫東人巫國華和胡三貴最要好，給他透露消息準備尋機逃跑，胡三貴就寫了自己的家庭地址和姓名，叮囑巫國華“我如果回不去，請你找機會告知我家里人”。巫國華讓他裝作小便，“你扎穩架子，別讓我把你蹬倒了！”猛跑幾步，踩著胡三貴肩膀翻過高墻，逃了出去。高墻外面，由外國商會雇傭的白俄士兵看守。巫國華跳出去不久，就聽外面一陣槍聲，胡三貴心里一緊，擔心這人還有沒有了。

其實，巫國華很幸運，毫發無損。逃出“孤軍營”的巫國華改革開放后在漢口開辦“金利達電子有限公司”。在其老伴去世后，巫國華整理遺物時發現胡三貴的字條—“河南府宜陽縣上楊村胡三貴”，驚喜萬分，特意叮囑兩位到洛陽出差的部下，一定要找到胡三貴的下落。經過多方打聽找到了胡三貴家，得知胡三貴已于1995年去世，便留下了寫著公司名稱和巫國華名字的便條。

巫國華逃跑后，胡三貴也選擇了逃跑。一次外出轉移途中，胡三貴瞅準時機逃入一居民家中，在一位婦女的掩護下，換上老百姓的便裝躲過了追捕，逃離“孤軍營”，隨難民西逃，后輾轉返鄉。

加入八路軍

胡三貴返鄉后，家人驚喜不已，看他已25歲，老大不小了，趕忙請人說媒，組建家庭。

那個動蕩不安的時代，百姓生活一刻也不能平靜，因豫東已淪陷，大批難民西逃，要飯的多了起來，大都是從東邊過來的，胡三貴感覺說不定哪一天日軍就來了。地方上出現了蔣汪政權并存局面，宜陽國民黨政府遷至韓城鎮，尋村一帶汪精衛的偽政權勢力甚囂塵上，鄰村官莊的漢奸高某聽說胡三貴是“八百壯士”中一員，不敢明里抓捕，就到處散發傳單，造謠說胡三貴家里有槍。他感覺一旦日偽軍找上門來，迫害會逐步升級，后果不堪設想，如坐針氈，感到家鄉待不下去了。

此時趕上當地征兵，因前方戰事吃緊，兵源不足，地方連年征兵，以至生攤硬派，尋村年僅11歲的楚公福被攤了壯丁，11歲咋當兵？家人無奈之下愿出兩斗麥尋人頂替，當地叫“賣壯丁”，胡三貴就乘機頂替楚公福，淚別家人再次當兵。當地傳統改名不改姓，這次參軍報的名是胡公福。因而給他后來“八百壯士”身份認證帶來了阻力。

抗戰勝利70周年紀念活動前夕，“八百壯士”一營一連連長上官志標的兒子上官百成在網站發了啟事—尋找“八百壯士”，胡水超看到后，寫材料讓人捎到上海，上官百成就打來電話核實，當一聽說宜陽籍的“八百壯士”叫胡公福，立刻表示“不對不對，弄錯了，沒這人”。當他得知這段經歷后，一番感慨，才得以確認。

胡三貴這次參加的依然是國民黨部隊，他隨部隊開進到山東西臺集，在一次送信返回的途中，遇見了八路軍一團一營二連（后轉為新四軍王定烈部），連長得知他曾是堅守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戰士，格外熱情，問他家里幾口人、幾畝地、靠啥生活等情況后，說：“那你也是貧苦人，咱這部隊就是為窮人打天下的，就在這里干吧！”于是，胡三貴不假思考就參加了八路軍，仍做機槍手。

八路軍擅長游擊戰，與日寇作戰，機動靈活。部隊彈藥缺乏，步兵每人只有四顆子彈，因而八路軍喜歡近戰夜戰。肉搏時都上“飛刺刀”，子彈頂膛，臉對臉肉搏，如看敵人身強力壯，遇機會就扣動扳機滅敵。不打仗時，戰士們就宣傳發動群眾，籌集給養。老百姓知道部隊是打日本的，哪怕自己糧食不多也會讓給部隊，寧愿自已挨餓。一年后，他們突破敵人的“鐵壁鎖圍”，建立了桐柏山革命根據地，為后來建立桐柏軍區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一次攻打確山縣城，部隊用土炸藥炸開城墻一個口子，他們連是尖刀連，胡三貴懷抱一挺輕機槍，背佩四指寬的大刀，隨部隊快速沖進豁口。但他們連還未進完，日軍強大火力就封鎖了突破口。進去的官兵與日軍巷戰，激戰一天一夜后，寡不敵眾，彈盡糧絕，胡三貴腰部負傷被俘。

被俘的戰士被押到漢口日寇的所謂“戰犯拘留所”，受盡折磨，直至武漢光復。武漢國民黨政府把他們編成“愛國青年訓練大隊”，集訓三個月后準備編入國民黨部隊。這時，內戰的氣息越來越濃，胡三貴聲稱體弱多病，連年征戰，八旬老母無人照顧，在強烈要求下，“愛國青年訓練大隊”出具路條準其返鄉。

所開路條和從四行倉庫帶回來的兩個獎章（忠貞獎章和四行倉庫紀念章）因各種原因沒有了下落，也無從找起。

胡三貴大約1946年返鄉，成了和當地人沒有區別的農民，他很少向外人提起自己的經歷，恐怕自找麻煩。他覺得，自己雖然參加了有名的淞滬會戰、堅守了四行倉庫，但畢竟是在國民黨部隊；自己雖然參加過八路軍，但時間短，加之文化水平不高，信息不暢，無法找到原部隊番號證明自己；自己雖然真刀真槍、舍生忘死與日軍作戰，但畢竟也當過俘虜。他只是偶爾和家人提一提那銘心刻骨的往事，不求獲得什么榮譽與獎賞，受點誤解與冤屈，也默默承受，因為和死去的戰友相比，能活著兒孫滿堂就算最大幸福了。

胡三貴于1995年病逝于家鄉。他不知道的是，抗戰勝利70周年前夕，他的“八百壯士”身份得到核實確認。上海四行倉庫抗戰紀念館二樓展區“八百壯士”英名墻上鐫刻了354名壯士的姓名、職務和軍銜的信息，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宜陽縣人民政府給他立了紀念碑，《宜陽縣文史資料》刊登了他的事跡。

（作者系宜陽縣第十屆政協委員、縣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