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天津市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視域下的精神政治學與人的精神現代化研究”(2022BKY020)
中圖分類號:F014.9;F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8-0090-07
在當前資本主義出現的諸多新變化、新進展中,無形經濟的崛起無疑是值得深究的話題之一。它順應了數智技術蓬勃發展的科技潮流,契合當前物質生產和勞動方式漸趨非物質化的現實,具有高知識密度、高技術水準和高創收效益,有望成為主導未來全球經濟發展趨勢的新經濟形態。有別于傳統有形資產密集型經濟體,無形經濟基于看不見、摸不著的無形資產布局運轉,其組織運營過程相較于有形經濟更加撲朔迷離,其背后潛藏的勞資對抗矛盾和社會不平等問題也更深重和隱蔽。這就需要我們激活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思想資源,來審視無形經濟的運行機制及其實質,剖析無形經濟崛起后當代資本主義的新情況和新特點,“分析把握其出現的各種變化及其本質,深化對資本主義和國際政治經濟關系深刻復雜變化的規律性認識”,為我國無形經濟創新發展和追趕超越奠定堅實基礎。
一、無形經濟的崛起
延長政治經濟學思想史的景深可以窺見,從古希臘時期柏拉圖、色諾芬等人關于經濟實踐的樸素推理,到啟蒙階段的重商主義和重農學派,再到以斯密、李嘉圖為代表的古典經濟學派,直至馬克思和恩格斯開創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經濟研究的主線始終圍繞有形經濟,“財富一語狹隘地限定在有形物質所具有或所體現的價值”,對于無形經濟的探討相對冷寂。所謂有形經濟是指基于可觸摸到的實物資產、以追求實在物品多寡為目標而展開的一系列經濟行為和經濟關系的總和,物質性、實體性是這種原子式物品經濟的顯著特征。如果說有形經濟是一種依賴于實體資產的、物質主義的“物品經濟”,那么無形經濟則是一種“非物質主義經濟”,偏向強調商品的符號學維度。無形經濟隱匿了傳統生產型社會的物質實體,由看不見、摸不著的知識、信息、技術、社會關系等無形資產構建而成,更加凸顯比特式消費社會崇尚的感覺、速率、激情、欲望和意念。用英國學者喬納森·哈斯克爾和斯蒂安·韋斯特萊克的話來說就是,無形經濟是一種圍繞“暗物質”周旋的經濟體,隱蔽精微、虛擬抽象是這種無形化經濟形態的獨特哲學意涵。
需要澄清的是,以往經濟學家并非從不談及無形經濟,譬如他們也涉及精神生產、文化生產等與無形經濟高度掛鉤的經濟現象研究,只不過受時代發展和歷史條件制約,他們對有形物質生產過分傾心,使得對于抽象服務和無形經濟的討論沒有主題化、聚焦化。例如,薩伊就曾明確反對斯密關于“不能生產什么東西供日后購買等量勞動之用” 的勞動是非生產性勞動的觀點。在薩伊看來,那種無形的、內斂的、含蓄的精神勞動同樣具有生產財富的潛力,其生產性通過協助物質產品生產或間接提升勞動生產效率得以體現。“一個國家縱使科學不很發達,它可利用從別國得來的科學知識,從而使勞動得到很大的開展…應用知識以供應人類的需要和應用知識的技巧,絕不能缺少。”薩伊已察覺到科學知識、方法技巧作為一種無形資產所具有的廣泛傳播特性和內在經濟價值,其觀點突破了以往僅從有形實體要素談論財富生產的狹隘視界,創造性地將精神勞動視作生產性勞動。然而,薩伊的致命錯誤在于將生產性勞動無限擴大,一直擴大到能滿足人的某種需要的一切活動,提出“所謂生產,不是創造物質,而是創造效用”。這種將生產直接等同于效用的絕對財富觀本質上是對斯密交換價值的延展,帶有庸俗主義之嫌。李斯特比薩伊前進一步,他從作為“滿足自己需要的能力和手段”而非簡單的交換價值占有的視角重新界定生產力范疇,以此為邏輯起點在經濟學思想史上第一個明確提出“精神勞動的生產能力”概念,并把精神生產力上升到精神資本的高度,認為科學發現、藝術創造、教育培養等是現代人的重要精神資本,決定著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經濟興衰枯榮。李斯特關于精神資本、精神生產的相關論點,既克服了斯密否認精神勞動具有生產性的狹隘見解,又擺脫了薩伊從效用層面求證精神勞動之生產性的理論混亂和主觀主義缺陷。后來,馬克思在《剩余價值理論》中對精神生產作了最具批判性和總結性的政治經濟學說明,澄清了一直以來被古典政治經濟學糾纏不清的“生產性勞動”“非物質生產”等問題,提出了“一定社會形態的自由的精神生產”的重要論述,為深化對以精神生產為代表的無形經濟的理解提供了科學的思路和方法。
縱覽西方資本主義500多年的發展史,無形經濟真正成為一種全球流行的經濟形態登上歷史舞臺,是在數字信息技術革命之后才逐漸開顯。在此前很長一段時間內,無形經濟一直處于邊緣境地。自從人類進入數字時代以來,隨著大數據、云計算、區塊鏈、人工智能等高新科技對生產力的浸入,世界范圍內產業結構的優化調整,經濟全球化背景下營商環境的大幅改善和世界市場的日益擴大,無形經濟逐漸以一種獨立、流行的姿態出現在國際經濟舞臺。無形經濟的出場使經濟活動的要素越來越趨向非物質化,財富生產的載體不再純粹是物質材料,而是進一步擴展到數據、符號、圖像、品牌、認知、創意、信息、軟件等無形之物層面。正如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在對新自由主義的精神政治學批判中講到的那樣,人類正經歷一段從“物”(things)到“非—物”(non-things) 的轉變時期。在當今非物質生產日益流行的后工業社會,無形的信息、數據、智識等資產是經濟實力和權力地位的象征。“信息是一種確證(Positivitat),由于其缺乏內在物質而可以不依賴環境獨立傳播”,信息傳播的過程正是無形資本流通循環的增殖過程。在接近的意義上,意大利符號學家保羅·維爾諾也曾指出,無形資產蘊含了當今時代的主要生產力,“各種模式的擴散增殖,組織形式的凌亂破碎,這背后的背景和前提,是通過普遍智能,通過計算機數據通信技術,通過包括非勞動時間在內的生產合作建立起來的在后福特制,普遍智能并不與固定資產重合,而主要表現為活勞動的語言復現”。維爾諾結合數智技術發展狀況揭示資本主義生產形式的變革,對信息技術、知識、語言等無形資產的經濟價值予以高度肯定。在他看來,普遍智能包括正規和非正規知識、想象力、倫理傾向和“語言游戲”,這些無形資產在當代勞動過程中起著如生產性“機器”一般的作用,無須采取機械重組和物理聯結那種有形方式。這意味著資本愈發從單一實體形態走向多樣化的虛擬無形形態,經濟活動的抽象化、虛擬化、無形化、意象化程度越來越高,人類的生產生活和經濟社會發展仿佛進入了一個“靠無形事物過活”的時代。資本增殖的載體和整個運行過程不再赤裸地為肉眼直觀,但卻實際地存在著并緊鑼密鼓地向各個領域鋪展開來。
無形經濟的崛起和發展已然成為21世紀世界范圍內的經濟大勢,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和民族能免于這場經濟競賽。20世紀90年代后期,英國、美國、芬蘭、瑞典等國的無形資產投資規模超過有形資產,法國、荷蘭、丹麥等國緊隨其后,無形資產“投資熱”的經濟走勢深刻影響了地中海國家和其他歐陸國家的投資趨向和產業結構。與此同時,由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愈發注重從擴容增面到提質增效的轉型,吸納了越來越多的無形經濟成分,如互聯網經濟、數字經濟、“拇指經濟”“情感經濟”等。無形經濟建立在無形資產之上,無形資產是無形經濟運行的“細胞”。作為一種極具抽象感的新經濟形態,無形經濟具有何種特質和運行規律?不妨從哈斯克爾和韋斯特萊克提到的無形資產“4S效應”?開始談起。
首先,相較于有形資產,無形資產具有較強的擴展性(Scalable)。這一特性體現在無形資產可以不受時空限制重復使用,而有形資產如工廠、商鋪、電纜、鐵路、機器等,則不具備如此靈活的擴展性能,它們一次只能在一處使用,一旦達到使用壽命上限,就需要增資購置新的有形資產。無形資產的擴展性使無形經濟具有有形經濟無法比擬的擴展潛力和規模效應。其次,無形資產具有明顯的沉沒性(Sunk)。這體現在無形資產投資成本較易淪為“沉沒成本”。不像大多數有形資產投資那樣可以通過出售或轉賣實物資產來收回成本,無形資產投資的成本收回難度較高,那些不可收回的成本常被稱作“沉沒成本”。無形資產的“沉沒效應”意味著無形經濟的運營和盈虧相較于有形經濟,面臨更多不確定性和更高風險系數。再次,無形資產具有外溢性(Spillover),能夠形成惠及他人的外溢效應,使資產所有者之外的企業能夠較為容易地利用現有無形資產投資。特別是在保密缺位、無專利和版權保護、法律約束不嚴的情況下,擅用他人無形資產現象比比皆是。這主要源于無形經濟中諸如設計、管理、創意、品宣等無形資產的權屬邊界較為模糊,具有一定“非排他性”。最后,不同無形資產之間易產生協同性(Synergy)。各種無形資產如研發產出、外觀設計、組織管理、營銷策略等,經過組合、配置、優化、升級,能夠形成“ 1+1gt;2′′ 的價值。無形資產所具有的上述4種特性,盡管在有形資產中也同樣存在,但卻不如在無形經濟中體現得那般明顯和深刻,這使得無形經濟展現出不同于有形經濟的獨特人文精神底蘊、知識含量和科技比重。作為一種新經濟模態,無形經濟極大改變了現代經濟格局,重塑了勞動與資本的相處模式以及社會發展面貌。
二、無形經濟資本化運作的生發機理
立足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視角,無形經濟的崛起和發展本質上是資本謀求更大增殖的產物,是資本在知識經濟時代創新積累方式的結果。無形經濟不僅沒有根本顛覆資本邏輯,反而以資本支配和占有勞動為前提,帶來了更嚴重的資源浪費、階層分化、資本剝削、勞資對抗等現代性問題。
第一,無形經濟將資本形態推向極致虛擬化、符號化,貨幣作為資本執行價值增殖的指令,無形資本則不斷深化對個體的規訓。馬克思雖然沒有明確提出無形經濟概念,但他在《資本論》中關于虛擬資本、生息資本和信用制度的相關論述,為我們洞悉無形經濟資本化運作機制提供了有益參考。無形經濟的高級形式表現為能夠自我增殖的虛擬資本及配套的信用制度和無形信用貨幣。其中的虛擬資本不同于在現實流通過程中表現為商品或貨幣的資本,而是“表現為會生出貨幣的貨幣,一在這里,不借助起中介作用的中間運動,已經單純地作為資本的性質,作為資本的規定性,同資本結合在一起”。?無形經濟中的虛擬資本具有形式上的獨立性,能夠不經過中介直接轉化為貨幣資本,生成比自身價值更大的價值,這種價值通常以虛擬數字化和符號化的形式展示出來。無形經濟的發展依賴于充分完善的現代信用制度,信用制度為虛擬資本流通和貨幣轉化為資本提供安全保障。內生于虛擬資本運作過程中的信用貨幣,也不是以實在貨幣的流通為基礎,而是以電子化的票據和抽象符號化的貨幣流通為基礎。無形經濟的資本化運作虛擬抽象、異質多元,融合了無形資產、虛擬資本、信用體系等多重經濟要素。如果說商業實踐構成了日常生活中的資本主義,那么“這一熟悉的世界還有另外一面…它本身不是有形的或具體的。這是一個無形的世界,在它的作用下商業活動受到了控制”。有形商業活動和無形經濟相互交織,共同撐起整個資本主義經濟體系。
資本具有追逐利潤無限孳息的本性,“增殖自身,創造剩余價值”?是資本唯一的生活本能。無形經濟同樣遵循資本增殖的本質規定,無形資本只有將統治的觸角伸向“有形基地”以外的無形腹地,賦予自身一般的、普遍的規定性,才能源源不斷地擴張和積累。當前資本主義社會中實體經濟市場基本飽和,芯片軟件、數字商標、信息科技、金融工具及衍生品等虛擬資產不斷膨脹,資本借助數字技術、創意研發、人才培育、品牌壟斷、商業營銷等手段,在無形經濟市場扎根布局,瘋狂占有剩余勞動,聚斂虛擬貨幣財富,收割豐厚利潤。不止于此,無形資本還上升到精神領域,對個體實施思想麻痹和意識形態奴化,在情感、審美、欲望、意念等精神層面實施剝削,使人的全部生命特質都為無形資本增殖服務。資本邏輯規制下的無形經濟具有極強魅惑性、制造性和欺騙性,資本通過匿名和無形身份(數字資本、金融資本、科技資本、創意資本、人力資本、文化資本等)規約著整個社會的政治經濟結構,貨幣逐漸背離其承擔流通職能的本性而向資本增殖進化,少數無形資產壟斷者霸占巨額市場利潤,導致“貧者更貧、富者更富”的馬太效應急劇升溫。
第二,無形經濟的內生動力源于資本以彈性化手段隱性盤剝剩余勞動,瘋狂攫取剩余價值,企圖化解過剩危機。無形經濟安身立命的生命基因密碼是資本對勞動的剝奪和占有,資本“不是在流通過程中,而只是在生產過程中,在剝削勞動力的過程中,才作為資本存在”。馬克思通過對資本特性及行為規律的洞察,揭示資本只有通過絕對控制和無償占有雇傭勞動(活勞動),才能確證和實現自身。無形經濟中資本通過“系統地持續使用勞動力,并產生剩余(相對于勞動者維持特定生活水平的需要而言),創造出自身的再生產基礎(最好是永久的)。這種剩余是貨幣利潤的根基”。無形經濟的世界里資本對勞動的抽象統治靈活多元、隱蔽精深,勞資對抗更加復雜、激烈。
首先,資本家與雇傭勞動者之間一對一的主客關系變成了多對多的主體間性關系。無形經濟中資本以股權分享、委托代理、承包轉讓、項目合作、平臺掛靠等方式,巧妙將對勞動的剝奪分散給下屬企業和平臺,使其代替資本執行對勞動的統治。勞資之間原本激烈的互斥和對崎,如今經過層層中介,貌似變得緩和甚至消失,這實際上是資本對勞動的控制和剝削由直接化、赤裸化走向彈性化、隱蔽化,剩余勞動、剩余時間、剩余價值究竟以何種形式在何種程度上被資本剝奪,變得越發難以量化和確認。從本質上看,無形經濟并未終結勞動與資本之間的兩極對立,只是資本通過轉移工序、分攤風險等方式,以更加分散化、精致化的手段掩蓋了對勞動的宰制。其次,無形資本通過模糊必要勞動與剩余勞動之間的時間界線,將休閑娛樂與無償勞動合二為一,企圖侵占個體全部生命時間。個體毫無自主時間和自由活動空間。個體用于審美愉悅和情感體驗的閑暇時間被轉化為剩余勞動時間,人們在“玩”中為資本增殖無償服務,“玩勞動”是無形經濟時代“‘產消合一’勞動行為的典型具象表達”,資本在給予勞動者形式自由的同時對其施以“溫柔”的掠奪。最后,無形經濟中資本對勞動的瘋狂宰制不僅限于工作場所和勞動市場,還囊括信用領域。商業信用與合同誠信是維系現代經濟交往關系的前提。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中指出:“信用為單個資本家或被當做資本家的人,提供在一定界限內絕對支配他人的資本,他人的財產,從而他人的勞動的權利。”信用使擁有雄厚無形資產的資本家們“越來越具有純粹冒險家的性質”,他們不是拿自己的財產而是拿雇傭勞動者創造的社會總財產進行博弈和競逐。資本主義社會相當部分無形資本尤其是金融資本和數字資本,正是通過這種非生產性活動、以小博大的冒險行為榨取財富。馬克思將這種行為貶斥為“投機和欺詐活動”,其中,信用扮演了推波助瀾的杠桿作用。總之,通過轉移矛盾和開拓全新時空資源的方式,無形經濟中資本對勞動的規訓與剝削進一步強化了,勞動的異化程度隨無形資本牟利的擴大逐漸加深。
第三,無形經濟的趨利秉性勾結國家機器和政治權力,尋求瓜分全球范圍剩余價值,造成嚴重的國際政治經濟沖突和國內社會矛盾。經濟史學家法比奧·布拉吉翁和林登·摩爾,通過研究1900 年前后十年時間內467家上市公司的檔案發現,政界精英坐鎮董事會可推動新科技公司股價上漲,如若董事當選議員甚至可引發股價跳漲,擁有豐富政治資源的企業在尋求融資、研發新技術、開拓國際市場等方面阻力更小。無形經濟并非僅僅是一個簡單的經濟現象,更是一個紛繁復雜的政治現象和社會現象,其背后關聯著千絲萬縷的政治往來和權力斗爭。無形資產密集型經濟體通過與國家機器和政界精英聯盟,共同剝削本國及國外勞動人民,尋求瓜分全球剩余價值。那些在政治上、形式上是獨立的附屬國,“實際上卻被金融和外交方面的依附關系的羅網纏繞著”。列寧根據壟斷資本主義階段資本金融化的趨勢,向我們揭示出金融資本內含的政治暴力和權力本性。無形資本與現代國家即“作為資本的復合的政治命令結構”的聯姻,進一步加劇了資本主義國家間的地緣政治紛爭和國際政治經濟發展的不平衡。“無形資產興起催生的經濟壓力凸顯了政治上的分化,政治分化又導致了民粹運動的抬頭。”
資本化的無形經濟通過與國家機器、政治權力“暖昧”交融,在社會層面加劇了收入不平等、財富分配失衡、階層沖突白熱化等現實矛盾。“無形資產的興起同收入不平等的加劇具有顯著關聯。由于無形資產投資具有擴展性,并且能夠惠及善于吸納外溢的企業,因此其增長可導致領先企業和滯后企業間生產率差距的擴大,在無形資產較為密集的行業中情況更是如此。”?那些坐擁高價值、可擴展的無形資產的少數資本寡頭和商業精英,憑借雄厚的資本存量和強大的經濟實力,操控無形資產流向、運作布局和權益歸屬,制定符合自身利益的經濟規則,壟斷具有絕對優勢的市場資源,借此獲得高生產率和高投資回報率,賺取不菲的經濟利潤和資本收入,更有甚者對尾部企業和微小公司蓄意謀害和強制打壓,造成不良競爭惡性循環,極大破壞了本應公平有序的市場競爭環境,無形中加劇了貧富分化、人際關系緊張和社會階層沖突。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在其巨著《21世紀資本論》中切中肯繁地指出:“現代經濟增長的本質特征或者市場經濟法則能夠確保降低財富不平等并實現社會和諧穩定是一種幻想。”無形經濟的資本化運作無情撕裂著資本主義社會結構,加速了資本主義的內在崩潰。
三、政治經濟學批判與新時代中國無形經濟的創新發展
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創新發展應秉持自覺的理論深度、思想高度和時代溫度,對無形經濟的崛起與發展以及伴隨其中的資本主義新變化、新特點,展開具有原則高度的哲學審視。具體來說,要深入剖析無形經濟背后資本形態的裂變和重組、勞資矛盾的升級轉化,洞察無形經濟內含的資本邏輯、政治暴力和權力本性,理性看待無形經濟對當代中國造成的沖擊和影響,汲取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發展無形經濟的成功經驗,構建符合中國國情和人民利益的無形經濟發展體系,筑牢本土無形經濟的正義根基,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駕馭無形資本、更好發展中國式自主無形經濟貢獻思想智慧。
第一,加強無形經濟的理論與實踐研究,深刻洞察無形經濟的本質屬性及運行規律。作為一種新經濟形態,無形經濟在世界范圍內的蓬勃開展是人類經濟發展史上的一次重大飛躍和“路德式”經濟革命,具有劃時代的里程碑意義。世界上很多國家和民族都在競相爭奪和培育無形經濟這一新的經濟生長點,以期占領全球經濟發展的制高點。中國無形經濟的發展尚處于探索成長的階段,無論就其規模、速度還是組織、經驗、水平,都遜色于英美等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未來中國要在無形經濟領域有所建樹,首先要加強對無形經濟的理論與實踐研究,全面系統地掌握無形經濟的本質屬性和發展規律,彌補對無形經濟的認知不足,糾正對其存在的理解偏差,以期規避無形經濟發展過程中的失序、失范、失德等問題,揚長避短、趨利避害,構建具有中國特色、彰顯中國智慧的無形經濟發展體系。
隨著5G數字技術與有形經濟深度融合,我國愈發重視以數字經濟為代表的無形經濟發展。在中共十九屆中央政治局第三十四次集體學習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數字經濟“正在成為重組全球要素資源、重塑全球經濟結構、改變全球競爭格局的關鍵力量。發展數字經濟意義重大,是把握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新機遇的戰略選擇”。?我們應充分認識到,以數字經濟為集中體現的無形經濟在全球范圍內的流行與發展,具有深刻的生產力根據和先進技術基礎,表明當前經濟在無形資產和數字技術支撐下向虛擬、抽象、無形、意象化方向演變的趨勢。無形經濟是現代經濟發展方式調整和創新的結果,也是資本在數字信息場域裂變、重組和變革的產物。現代通信技術、人工智能、超級算法、大數據、軟件、創意、品牌、知識、商脈等無形資產與實體經濟(如制造業、零售業、通信業等)的交互共融,推動了傳統產業轉型升級,經濟發展愈發向高水平、高品質和高效益的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傾斜,無形經濟發展的空間將進一步被釋放。無形經濟是當代經濟總體格局中一支頗具特色和發展前景的經濟“新秀”,體現人類根據時代進步和實踐需要“不斷開拓生存時空資源、追求物質財富增長的野心”。無形資產極大激活了現代經濟發展的潛力與優勢,提高了經濟運行效率和發展質量,帶來了財富指數級增長,“拓展了全球經濟的市場規模和經濟空間”。但也埋下了諸如社會兩極分化、財富分配失衡、經濟資源壟斷、惡性市場競爭等風險隱患,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社會公平正義,威脅著人類正常的學習、工作和生活。對當代中國來說,應在順應世界無形經濟大發展的時代潮流中主動作為,抓住機遇、迎接挑戰,客觀評價無形經濟發展的現代效應,剖析其內在復雜性,立足實際發揮自身優勢,利用無形資產的獨特屬性培育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相統一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無形經濟。
第二,深化對資本主義無形經濟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為中國式現代化無形經濟健康發展提供理論支撐。當代資本主義正發生結構化轉型,勞動非物質化、資本無形化的發展勢頭,帶來了西方資本主義政治經濟、意識形態和社會關系的全面變革。無形經濟對當代資本主義的影響,已經遠超經濟領域滲入日常生活領域。從“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的辯證法和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視角來看,資本主義無形經濟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后工業時代的一種自我調整和自我建構,表征資本竭力突破有限物理空間轉向虛擬無形世界謀求更大增殖。資本主義無形經濟承載著資本家對虛擬貨幣財富的狂熱追逐,作為資本人格化的資本家逐漸遠離職業經理人角色,蛻變成不勞而獲的食利者,企圖通過股權、金融和風險投資等無形經濟活動獲取“一家獨大”“贏者通吃”的市場壟斷優勢。西方資本主義無形經濟中涌動著商業精英和資本巨鱷對經濟權力和物質利益的博弈和廝殺,他們以手里掌握的無形資產做為賭注,從事冒險投機活動,為一己之私不惜犧牲全社會利益。這與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揭露的資產階級的“社會謀殺罪”并無二致,“只不過是一種隱蔽的、陰險的謀殺,這種謀殺沒有人能夠防御,表面上看起來不像是謀殺”,實際上是資本以社會之名展開的無形化“社會大屠殺”。無形資本對社會財富的丑惡剝奪行徑往往被經濟發展的繁榮表象所掩蓋。資本主義無形經濟背后沉潛的真相是資本操控一切,資本宰制勞動猖獗不已,勞動與資本尖銳互斥,不計其數的“沉沒資產”通過瘋狂剝奪勞動來回本,社會底層普通勞動人民深陷巨大的經濟恐慌和未來焦慮之中,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掙扎求生,承受著超負荷的工作重壓和生活負擔。不僅如此,資本主義無形經濟中市場壟斷和投機倒把惡行頻頻發生,商業誠信和人倫道德幾近淪喪,虛擬經濟大肆侵占實體經濟發展空間,產業空心化和經濟泡沫化異常嚴重,經濟發展的實體根基被虛擬無形資本日漸掏空,社會經濟運轉在脫實向虛中滋生嚴重的經濟危機、政治危機,最終可能引爆全面的社會危機。
中國無形經濟的未來發展和突破創新,應在批判性反思資本主義無形經濟中明確自身發展定位,合理規劃發展方向,制定長遠戰略目標,構建符合世情、國情、黨情、民情的無形經濟發展體系。應當看到資本主義無形經濟盡管表現出了高超的財富生產潛力、巨大的盈利商機和令人炫目的財富幻象,但這背后潛藏的是不可調和的階級沖突、不可自解的結構性矛盾和必然走向滅亡的歷史命運。對于資本主義社會中無形經濟發展的有益經驗,如領先的管理模式、機動靈活的組織、卓越的創新能力、先進的研發技術等,應當虛心學習、巧妙汲取、為我所用。同時對其引致的矛盾沖突應加以防范和克服,避免重蹈覆轍,尤其要警惕西方資本主義無形經濟攜帶的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市場原教旨主義和資本拜物教等錯誤思潮對我國無形經濟乃至整個社會發展的隱性滲透和暗中破壞。
第三,強化對無形經濟的科學管理和正義規范,在提升經濟效益的同時保證社會效益,構建中國式自主無形經濟發展體系。無形經濟的不確定性、高風險性、成本沉沒特性以及不可預期性,考驗著一個國家、政府和政黨引領經濟發展的長遠眼光,面對經濟危機的承受應變能力和矛盾化解能力,同時也考驗著廣大社會成員對未來經濟發展的信心。改革開放40多年以來,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持續深化改革中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產業結構漸趨合理,經濟增長內生動力持續增強,人民生活水平極大改善,經濟發展格局日益優化,實體經濟穩中求進,數字經濟、金融股市、軟件研發、技術設計等無形經濟方興未艾,展現出了一番欣欣向榮之景。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取得的優異成果表明:將倡導自由競爭的市場經濟與保障人民共同富裕的社會主義制度有機結合起來,是適合中國長遠發展的正確選擇。中國具備防正資本無序擴張、抵制資本恣意剝奪勞動的制度優勢,具備抵制國外無形資本競爭打壓的合理產業結構和雄厚經濟實力,具備超越資本邏輯的政黨優勢、理論優勢和文化優勢。中國式現代化反對資本過度社會化,保護人民活動的公共領域,“保持國家相對于資本的獨立性以及兩者之間的合理張力”,為發展本土自主創新的無形經濟提供了堅實保障。
對當代中國來說,在推動有形經濟穩步增長的同時,應著力培育和發展由知識、創意、數據、信息、軟件、管理、品牌等無形資產打造的無形經濟,大力提升無形資產的國際競爭力、認可度和知名度,擺脫身處產業鏈、價值鏈中低端的尷尬處境,通過“提質增效、提檔升級、提速進位、提標擴面”來提升無形經濟發展質量,形成無形經濟與有形經濟良性互動、交相強化的現代經濟發展格局,為化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和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建設目標保駕護航。面對無形經濟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國外資本壓制、產權糾紛、關稅壁壘、貿易摩擦等國際爭端,國內出現的收入差距擴大、資源分配不公、底層工人生活困難、企業間不義侵占無形資產等諸多問題,應及時止損并加強對無形經濟的正確引導、科學管理和正義規范。單純依靠市場自發調節只會讓這些問題雪上加霜,因為“自發調節意味著所有的產品都以在市場上出售作為目的,而所有的收入都來源于這種出售”,這無疑等于放棄對無形經濟的主動干預和人為管理。中國無形經濟的健康發展需要國家支持、政黨引領、政府規導、社會協同、法律保障、企業自覺、民眾監督等各方面形成合力,共同夯實無形經濟創新發展的正義根基,維護良好市場秩序。構建具有中國特色、中國智慧的自主無形經濟體系,應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價值理念,超越資本主義無形經濟中“資本主導、國家淪陷、勞動異化”的體系架構,“推翻市場力量對利潤的決定方式”,切實考量人民的需求意愿和社會實際境況,堅持公平公正的財富分配理念,把無形資產從推動資本增殖的動力機制轉化為實現社會公平正義的財富保障。“社會秩序中的任何不正義都必定會給社會帶來損失。”當代中國應積極構建無形經濟的民主化和正義性根基,在提升無形經濟發展水平的同時實現居民收入水平同比增長,使無形經濟發展的成果更多更公平地惠及每一位勞動者,確保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同軌同行,“把財富的使用價值與人的本質力量全面發展相貫通”?,真正書寫一部超越西方資本主義無形經濟、破解中國與世界經濟發展難題、具有標桿引領效應的中國新政治經濟學批判,這一理想將在矢志不渝的理論深耕和中國式現代化實踐中變為現實。
作者簡介:吳大娟,南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天津,300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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