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奎勒河鎮政府:“飯費”還要欠多久?》見諸人民日報,11年過去了,內蒙古呼倫貝爾市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奎勒河鎮干部已調整了幾輪,徐瑞梅也因為身體原因把飯店交給兒子管理。這些年來母子二人拿著一疊疊發黃的“白條”去當地派出所、工商所、學校、礦產辦及周邊村委會要錢,每次去,聽到最多的答復是“我們換領導了,我們管不了”。
前不久,徐瑞梅寫信給人民日報社《民生周刊》。信中,徐瑞梅反映:“一筆筆陳年舊賬拖垮了我們兩代人,換了領導怎能新官不理舊賬?”
帶著來信,民生周刊記者來到呼倫貝爾市奎勒河鎮,找到了由徐瑞梅兒子經營的宗芳飯店。
店內尚無食客,一位老者坐在靠窗的餐桌旁,陪著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看課外讀物,眼神略顯游離。
“人情也講了,官司也打了,到頭來還鬧個一場空!”圍繞一場訴訟,淚眼婆娑的徐瑞梅打開了話匣子。
2020年,徐瑞梅把奎勒河鎮北方村民委員會和當時在“白條”上簽字的時任村會計王某明告上法庭。
“鄉里鄉親的,誰愿意法庭相見?但大把大把的白條子已經把我們壓垮了,走法律途徑真是萬般無奈的選擇。”徐瑞梅解釋,之所以選擇起訴北方村,是因為北方村欠的飯費最少,沒有超過萬元,想先看看結果如何。
莫旗人民法院審理認定:原告徐瑞梅要求被告北方村民委員會給付餐飲費8823元的訴訟請求,不違反當時政策,不違反法律規定,應給予支持。被告王某明在二份欠據上簽名,王某明時任村會計,村民委員會賬目內有此筆欠款,且上報莫旗奎勒河鎮應付款項清查登記表內有欠8823元的賬目,不是被告王某明個人行為,被告王某明不應承擔給付義務。
最終,法院判決:被告北方村民委員會給付原告徐瑞梅欠款8823元,自2020年12月1日起按照中國人民銀行同期同類人民幣貸款基準利率為基礎,參照逾期罰息利率標準計算給付利息,此款于本判決生效之日起十日內給付。
官司贏了,徐瑞梅本以為可以按照判決所規定的,十日內順利拿回欠款,并且如法炮制,將欠款全部追回。可沒想到,判決至今未被執行。
徐瑞梅曾經反復給當時的法官打電話,問什么時候執行?得到的答復是:我們正在給你想辦法要錢,別急,再等等!
其間,北方村村支書曾找到一個中間人,跟徐瑞梅“砍價”。“想一次性給我5000元,這事就了了。我沒同意,別說利息,連本錢都不夠。難道法院的判決還能打折?還能砍價?”徐瑞梅說。
1992年,徐瑞梅在奎勒河鎮開了當地首家家常菜館—宗芳飯店。因為物美價廉,飯店的回頭客越來越多,逐漸成為鎮政府、周邊村、轄區派出所、學校等單位的“定點飯館”。身兼老板、廚師、服務員三職的她,一度因大批“公家主顧”的光臨對未來充滿憧憬。
好景不長,徐瑞梅很快發現,這些單位人員消費后從不結賬,習慣“簽單子、打白條”—飯后在賬單上潦草簽字便徑直離去。
后來,徐瑞梅拿著厚厚一摞“白條”去各個單位和村里要賬,得到的答復要么是“沒錢給”,要么是“先欠著吧”。
如今,徐瑞梅攢下的“白條”許多已經泛黃、發皺,有些還帶著油漬,“這可都是我們的血汗錢啊!”她摩挲著賬單嘆道。
記者隨機抽取幾張票據,上面都清晰地寫著燉柴雞、鍋包肉、排骨、煙、酒等餐飲消費內容。
在一沓粘貼整齊的奎勒河鎮派出所拖欠“飯費”的賬冊里,數十張單據上,除了有時任派出所負責人及工作人員的簽字,有的還明確標記著“招待大楊樹戰友”“安排工商局”“招待紅彥分局”“治安大隊來人”“安排XX人”等招待事由。兩本賬冊的拖欠金額分別是11300元和3334元。徐瑞梅特意強調,這兩本賬單,都是由派出所工作人員整理的,“但就是不還錢”。
有些村子和單位會根據一段時間的消費“白條”,給宗芳飯店開具一個蓋有公章的欠據。比如,在蓋有奎勒河鎮中心學校公章的欠據上,寫著“欠宗芳飯店招待費”,金額為1.4萬余元。蓋有扎巖村(現北方村)村委會公章的“白條”上,寫著“1995—2000年飯費”,金額為8123元。
有的村為了便于報銷,巧立名目,將飯費以樹苗款、修路款、培訓費等名義給徐瑞梅開具欠據。比如,在蓋有雙豐村村委會公章的欠據上,明確寫著“欠徐瑞梅樹苗款,2元×16500棵,共計3.3萬元”。
“我從沒賣過樹苗,更沒修過路。”徐瑞梅苦笑道,“只要能拿回錢,村里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可這些錢還是拖到現在也沒給。”
2014年,徐瑞梅3個月大的孫子身患重疾。全家花光所有積蓄后,再無能力承擔高昂醫療費。
“當時我兒子都決定放棄治療了,但我們做老人的都是隔輩親,就算把自己的老命搭上,也要給孩子一條生路。”走投無路的徐瑞梅最終決定向人民日報反映奎勒河鎮政府欠款問題。
報道引發廣泛關注。徐瑞梅清楚記得,當時鎮里的領導握著她的手說:“你放心,我們不走,你也別到處告了,各村欠的這點飯費,鎮政府幫你要,肯定會逐步解決。”
“咱農民實在,聽了這話就記在心里,覺得鎮干部說話會算數,就沒再繼續找媒體,想著再等等總能解決。”徐瑞梅說。
然而,除了興北村在報道后支付了5000元(目前該村仍欠2.4萬元),徐瑞梅再未收到一分錢還款。
2014年人民日報報道后宗芳飯店再無新增“白條”,但據徐瑞梅統計,截至目前多個村仍拖欠飯費十六七萬元,加上派出所、學校、礦產辦、工商部門各拖欠一萬多元,合計還有22萬多元飯費未結算。
奎勒河鎮領導作出的幫其要回其他欠款的承諾,始終未能兌現。
報道見報后,宗芳飯店的生意一落千丈。“打白條的人不來了,其他客人也少了。”徐瑞梅將此視為自己向媒體反映鎮政府問題的“后遺癥”,一度讓她倍感壓力。
其間,曾有奎勒河鎮政府的工作人員到飯店找過徐瑞梅的兒子,表示如果宗芳飯店換個名字,就可以繼續過來吃飯。“你們飯店已經出了名,就算現吃現結,我們都不敢來吃,因為發票是你們飯店的名字。”
盡管飯店是全家生計所系,一家人早已被“白條”拖得身心俱疲,徐瑞梅仍拒絕更名。“改名就像認輸,我沒做錯什么。”
徐瑞梅偶爾會帶著煙酒去討債,“不管是村里、派出所,還是學校,這些賬他們都認,但就是不給,都說沒錢。”而且,有的村干部還理直氣壯,“拍著胸脯說:‘村里記著呢,差不了!’”
徐瑞梅常忍不住落淚,“那些欠款在當年都更值錢啊!村里買套大房子也就幾千元,可現在……”今年年初,徐瑞梅又找到負責她和北方村官司的法官。“對方的態度很好,表示等到今年年底,會對上面給北方村的轉移支付款進行扣留,用于還款。”
民生周刊記者采訪期間,徐瑞梅致電曾經在宗芳飯店簽了很多張“白條”的鎮派出所的一位領導,問這事到底該咋辦?對方回答:“你現在去奎勒河派出所,人家肯定不會給你錢。你可以向局里要要看。”
掛斷電話,徐瑞梅有些失落,“這些錢,于情、于理、于法,都沒有不還給我的道理”。
民生周刊記者將持續關注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