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堂課·一本書

當慢慢步入老教師的行列，當工作室、工作站相繼組建，當不斷被問及“教學主張”，我曾一度很惶恐，長久以來沉浸于經驗式教學的我，不禁開始反復追問自己：我的“教學主張”究竟是什么？

回望近三十年踏實勤勉的教學生涯，回望工作室、工作站認真組織的一次次教研活動，我逐漸發現，有兩條線若隱若現地貫穿其中——對詩意的尋覓和對思維的探索。在教育前輩的悉心指引下，一個教學主張逐漸成形——“詩辨語文”。

“詩辨語文”主張語文教學應在“詩意”與“思辨”的語言文字間自由穿行，激發學生的閱讀興趣，點燃學生的表達欲望，追求審美與思維的共生，詩性與理性的融合，人文性與工具性的兼容。引導學生在詩意中審美，在思辨中啟智，在閱讀與表達中培養具備核心素養、精神豐盈的真正的“人”。這不正是我對語文教學最美好的愿景嗎？

對我教學主張的形成產生深遠影響的，主要有三位語文前輩，具體而言，可以歸結為一個人、一堂課和一本書。

一個人，就是王春雷老師。王老師是我初入松湖莞中時，青藍結對的第一任師父。他總保持從容、淡定、儒雅，特別有人格魅力。我們這些新加入松湖莞中的青年教師，每當遇到工作或生活上的煩惱，總愛找他傾訴。而王老師則總是認真地看著我們，微笑著傾聽，溫和地幫我們梳理原委、指點迷津，就像最值得信賴的鄰家大哥。王老師有一顆佛心，鄭書慧老師用“拈花微笑”描繪王老師，真是傳神至極，面對名利榮辱，他不悲不怨，不怒不惱，不爭不傲。而面對學問，王老師卻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對《紅樓夢》癡情眷戀，據說每年暑假都會重讀一遍，連續十多年從未間斷。他還撰寫了便于中學生閱讀的《紅樓夢》整本書導讀及細讀批注。王老師后來調到市教育局擔任高中語文教研員，開始大刀闊斧在全市范圍內推廣閱讀育人理念，特別是《紅樓夢》整本書閱讀，這一舉措比統編教材的實施早了近十年，充分展現了他的教育遠見。宋海龍老師曾以詩歌深情地贊譽王老師，說他以一己之力“改變著一座城的閱讀版圖”，這一評價極為貼切。王老師在生活中亦極有情趣，他帶著我們有興趣的老師，利用節假日游惠州的西湖，游肇慶的七星巖，游深圳的小梅沙，而更多的時候則是騎單車環游松湖花海。遠處有迷人的風光，身邊更有醉人的景致。語文人天生浪漫，松湖語文人則浪漫得更純粹，更從容，更詩意。溫柔敦厚、達觀通透的王老師，讓我們看到了不老的語文人，不老的松湖語文！每當走近王老師，我腦海中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阿爾卑斯山上的那塊標語牌：“慢慢走，欣賞啊！”在紛繁復雜的世界中，能在洶涌人潮中慢下來，能在眾生裹挾中不急躁，需要怎樣的心境與定力！王老師對我最大的影響是教育心態的影響，讓我領悟到教育是詩、是畫、是慢的藝術，為師者當懷揣詩意心境，不焦慮。

一堂課，授課者是吳豐強老師。記得那是一節有關熱點事件“華為高管辭職返鄉侍母”的作文評講課，當時，我和課堂上大多數學生一樣，都在盛贊這位高管的孝心孝行，而吳老師卻以獨特的視角，引領我們穿透這一事件的象征意義，用時代的透鏡和批判性思維去審視當代公民的責任與擔當。“誠然，華為高管的個體孝行確實令人感動。”吳老師緩緩說道，“然而，這未必值得廣泛提倡。在一個擁有數千年孝道傳統的國度里，我們面臨的挑戰在于如何推動孝道的現代化轉型？首要之務，是認清歷史變遷帶來的角色轉變：在自給自足的時代，年輕人是家庭的經濟支柱，是家庭的主要勞動力；而在分工合作的現代社會，年輕人則成為社會的中流砥柱，是社會勞動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我們也必須意識到，在開放多元、分工日益細化的時代背景下，‘養兒防老’的傳統觀念必然且必須被‘社會養老’所取代。現代父母，應當學會獨立生活，勇于追求屬于自己的新生活。”這樣的課堂，猶如一股清泉，澆灌著我心靈的土壤，讓我深刻認識到：要指導學生寫出更具深度的文章，首要且關鍵的任務是引領他們實現從“自然人”向“現代公民”的蛻變。此處的“現代公民”，絕非盲目遵從的順民、依附權威的臣民、缺乏自主的子民，亦非情緒失控的暴民、路怒癥患者、網絡上的鍵盤俠或肆意謾罵的“噴子”。相反，他們是具備獨立思考能力、擅長理性表達的新時代先鋒。而要想把學生培養成“現代公民”，教師自身首先需具有“現代公民”的思維與視野：包括深邃的歷史眼光、順應時代的敏銳洞察力、是非分明的判斷力，以及穿透表象、直擊本質的能力。自那以后，每當我品析課文或講評作文時，都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這堂課。它賦予我的是一種教育理性的滋養，即為師者當具有公民視角，不盲從。

一本書——作者是馬小平老師。書名是《追尋意義——一個普通教師思考和言說的個案》，這本書就像一條逆流而上的思想之河，河中涌動的是馬老師對中學教育深沉而獨到的思考，是在應試教育的碾壓下對教育本質的思考，是對“一個中學教師能夠走多遠”的思考。比如書中記錄他講授魯迅《祝福》的課例，馬老師沒有進行“批判封建的夫權、神權、族權”這種標簽式解讀，他要求學生結合個人的生活體驗去揣摩，去體味：“假如你是魯鎮的人，你會以何種態度對待祥林嫂？站在祥林嫂的角度，你會怎樣體驗這個女人的悲哀？”不是教育學生站在道德高地對他人揮舞道德大棒，而是引導學生學會換位思考，回歸到生活的情境中反躬自省，因為教育不是灌輸道德概念，而是喚醒發自內心的同情心、同理心，是引導人讀懂人，引導人理解人，引導人關懷人！后來，我們才從馬老師夫人那里得知，這部沉甸甸的著作是馬老師在充滿呻吟聲的醫院重癥室里完成的。馬老師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未曾發出過一聲悲嘆。他始終全神貫注，與時間進行著無聲的賽跑，用生命的余暉書寫著對教育的熱愛與執著。馬老師宛如一位虔誠的宗教徒，不知疲倦地在教育的道路上播撒著思想的種子。他所信仰的“宗教”，就是將老師和學生還原為真正的“人”的教育。他始終倔強地堅守在麥田邊，守護著那份對教育的初心與理想。如今，馬老師已經離開我們十余年了。然而，每當看到案頭這本《追尋意義》，我依然能夠從中感受到那種逆流而上的力量！這本書給予我的是教育情懷的引領，即為師者當心懷理想主義，不功利。

從語文大家和身邊的前輩身上，我感受到的不僅是豐厚的學養和開闊的眼界，還有詩意的襟懷和思維的高標，更有人格的力量和教育的信仰。北京大學錢理群教授曾說：“不要看輕中學教師的意義和價值，更不要低估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師他的生命力量所能達到的高度和潛能。”錢教授以此評價馬小平老師，也是在勉勵所有的中學教師，每一堂課，都可能是撬動生命的杠桿，不僅撬動學生，也在撬動自己。

教育是一場修行，渡人渡己，達己成人。我想探索“詩辨語文”的價值正在于此，因為在這條探索之路上，我常常能感受到語文前輩的精神引領，感受到語文觸及內心柔軟的地方。我希望通過“詩辨語文”，能讓學生在試卷和分數之外，還能感受到語言文字中的鳥語花香與鶯歌燕舞，能在文字文學文化的撫慰與滋養下懂得關愛生命與同情弱者，學會慈悲與包容，擁有一顆利他與善感的心，擁有良善的德行、詩意的情懷，擁有人文的素養、溫柔敦厚的性情、豐盈詩意的人生。

（作者單位：廣東東莞中學松山湖學校）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