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90年代初,我初執教鞭時,不過是個剛中師畢業的青澀少年,被命運拋到群山深處的一所林場小學。教室的窗框框住遠山,總也望不到邊。每天課前課后看莽莽群山,聽松濤陣陣。記得那年任教小學四年級的語文,有一課是巴金先生的《海上日出》,講授這一課時,孩子們捧著課本,眼神里,卻是一片茫然。“海”是什么?——他們念出這個字時,聲音里只有空洞的疑問,不用說他們,連我自己都沒見過真正的大海,只能從有限的影像資料和書本里揣測海的形象。
某日,看見那一雙雙求知若渴的眼睛,心底里突然萌生出一個念頭——看海去!這個想法一提出,就得到孩子們歡呼雀躍的擁護。
說實在的,在那個物資仍然匱乏、交通相對落后的時代,在這樣一所大山里的小學,別說是走出大山去看海,連去鎮上趕集,都是一種奢望。
但這個念頭一發不可收拾,縱然山高路遠,前路曲折,也難以阻擋我帶領孩子們探尋未知遠方的決心。
最后,校長拍板定音,又艱難地說服了家長,我則奔走周旋,打點行程,終于成行。那天凌晨三點多動身,中巴車在群山中穿行,車廂里,孩子們細語如春蠶食葉,帶著一種近乎朝圣的緊張。車在拂曉前最幽暗的時辰到達第一灘,我們踏著細沙摸索前行。終于,咸濕的海風撲面而來,孩子們驟然安靜下來,如同被某種無聲的威嚴震懾住——眼前那無垠的黑色幕布在天地交匯處起伏涌動,我尚未開口,海的聲息已先一步在耳畔低語。
“看吶!”不知誰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倏忽間,遙遠的海平面上滲出一道微光,如同熔金在黑暗的坩堝里悄然流淌,那光暈越來越濃,越來越亮。終于奮力頂開沉重的天幕,將一顆赤紅渾圓的火球奮力托舉出來。剎那間,水天之間驟然拉開一道火焰的峽谷,仿佛在幽暗的、深藍的綢緞上,硬生生地灼燙出一個金紅的洞來。
孩子們先是屏息,繼而忍不住雀躍歡呼。此時,我掏出課本,在濕潤的海風里展開:“這時候,不僅是太陽,云和海水,連我自己也成了光亮的了……”書頁上鉛印的字跡此刻竟仿佛在晨曦里獲得了呼吸。孩子們的聲音,跟著海潮的節奏一同涌起,清亮地撞入這無邊無際的晨光中。那聲音是稚嫩的,卻仿佛帶著一種初升太陽般的力量,竟將遠處澎湃的濤聲也壓下去幾分。
一位趕海的老漁民瞇著眼睛聽罷,點頭微笑,“念得比海濤聲好聽啊。”——這樸素的贊語,頃刻間點燃了孩子們臉上羞澀又驕傲的光。
那日返程的車上,孩子們疲憊地在座椅上酣睡,臉頰猶帶著海風贈予的淡紅。我凝視窗外:山巒的輪廓在暮色中重新圍攏過來,然而內心卻分明開拓了一片更為遼闊的天地。海,已不再只是書本上的鉛印字,它活生生地倒灌進孩子們生命的河床,從此奔流不息。
許多年過去了,我常佇立于真正的海邊。濤聲依舊,可每次側耳傾聽,那濤聲深處,總疊印著當年群山之間稚嫩童聲的合唱。那合唱穿越歲月而來,竟令滄海在記憶里顯得格外澄澈——因為那里不僅涌動著咸味的風,更曾回旋著清亮的誦書聲,被初升的太陽鍍上了一層永不消退的金輝。
海天之間,終究是人的微光穿透了亙古的暗夜,當那童聲在波濤里浮起時,竟比朝陽更早一步,將人間照亮。
(作者單位:廣東高州市新垌中學)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