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河山傳》 的鄉土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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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以賈平凹為代表的當代鄉土作家，在展現鄉村變化時，常常通過城鄉一體化的視角，來凸顯城鄉之間的對峙。《河山傳》是一部反映城鄉變遷的小說，既不是從鄉看城，也不是從城看鄉，而是城鄉一體的整體審視，這是賈平凹鄉土敘事一個更富有時代精神的新變之處[1]。進城打工、離城返鄉，個體所經歷的不僅是地理空間的轉換，還是現代城市文明與傳統鄉土文明的劇烈碰撞，以崖底村為代表的鄉土社會正經歷前所未有的變革，與之相關的是人們對鄉土情感、觀念的變化。

二、原生態的西北鄉村

作者以自己19歲之前在棣花街的生活為鋪墊，通過虛構的崖底村和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展現了陜西的鄉村生活與風土人情。

（一）生產方式

小說以洗河爹、劉長為、馬西來等人為代表，描繪了改革開放時期鄉村的生活狀況。洗河爹經常穿著黃膠鞋下地干活，腳一出汗，鞋子里面像和了泥一文章編號：1672-8122（2025）08-0106-04樣，發出嘰咕嘰咕的響聲。劉長為結婚后，生活過得十分拮據，經常是饑一頓飽一頓，西服正著穿完反著穿。這些細節描寫，展示了最真實的鄉村生活狀況。在當時，農耕是解決溫飽的主要方式，為了生活，村民在自己的田地上辛勤耕耘。羅山爹雖然在城市居住多年，但對種地的情懷依舊如初。他執意要求在別墅開墾出一塊地，種菜、澆水、施肥，享受“晨興理荒穢”的田園生活。他在菜園子里種辣椒，種茄子，撒蘿卜籽，搭架子種葫蘆。這塊田地就像他的鄉土，老爺子經常夢到自己回家找不到地，或是在地里施肥。種地是農民刻在骨子里的習慣，見了地心里就踏實了。

賈平凹在《河山傳》的后記中寫到：“我出門背著一個簍，撿柴禾，采花摘果，歸來，不知了花果是哪棵樹上的，柴禾又來自哪個山頭。藏污納垢的土地上，雞往后刨，豬往前拱，一切生命經過后，都是垃圾。”[2]書中通過各種細節反映著人們對土地的重視，比如，小說中寫到村民都在熱議著水田和坡地的分發，甚至村子里著了火，大家都渾然不知。這從側面寫出改革開放初期，人們對土地的渴望以及對生活的拼勁。通過田地耕作的寥寥幾筆，賈平凹將讀者帶進了鄉土生活的細節，展現了農民的思維方式與生活狀況。

（二）風俗民情

世代相襲的風俗、習慣、方言集中反映了鄉土文化。通過對黃土文明背景下傳統民俗活動的描寫，賈平凹試圖呈現不同觀念交織下的鄉土社會及傳統。村里人都說，出門在外的人久無音訊了，要讓其回家，就得吊一雙那人的舊鞋。洗河娘每曬一回錢，都要小心謹慎地把洗河爹的舊鞋吊在院子里水井壁上，以祈求家人平安。這是崖底村的風俗，也是對離開家的人的一種掛念。村子里每戶的院門墻上修著龕，里面供奉著土地神，人們都恭恭敬敬地拜著，祈求風調雨順。

洗河與羅山爹用各自的家鄉話聊得興趣高漲，他們談到鄉村的紅白喜事，說起了春種秋收，犁耙礦耕，但因為方言土語不一，兩人有了爭執。普通話中的公婆，在不同鄉村有不同的稱呼，用洗河的方言說是“婆婆子”，用羅山爹的方言說是“阿家”。羅山爹說\"阿家不是婆婆子”，要求洗河跟著他改方言，洗河卻堅持自己的家鄉話，便與羅山爹爭執，反映出陜南文化與渭北文化的交織碰撞，也體現了他們對各自文明的一種堅守。

（三）鄉村景觀

《河山傳》通過農田、溪流、山谷、草嶺等自然景觀，描繪出一個充滿野性活力的西北鄉村。崖底村每年五月都會經歷幾天沙塵暴，有時候會斷斷續續刮二十天。風將新疆戈壁灘的沙土刮到這里，黃天灰地的，出門張嘴便鉆進沙，到處都是可見的旱地，構成了西北地區獨特的地域景觀。

村子與西安城之間隔著蜿蜒的渭河，河水湍急，流經二十里處，構成了一大奇觀。西安終南是秦嶺，一簇簇蓮花狀的山包上，草木蔥郁，山勢奇特，凸出來的山崖像兩個小饅頭，大小一致，相互對峙。賈平凹寫到“秦嶺，一條龍脈，橫亙在那里，提攜了黃河長江，統領著北方南方，它是中國最偉大的山，也是最中國的山”[3]。山峪間有許多國家保護動物，蘭久奎看到秦嶺山的谷崖，口中誦到“回巒抱深凹，曦光每獨受\"時陽光普照，水汽氤氳，幻影映在崖上。山里的一草一木和諧相處，展現了秀麗與壯闊的原生態的自然景觀。

三、城市化影響下的西北鄉村

與其說《河山傳》在寫崖底村，不如說它在寫中國鄉民。崖底村的人們既是洗河的父老鄉親，更是當代中國鄉民的代表。西安也不僅是城市的代名詞，還是當代中國城市文明的代名詞。賈平凹以小說的形式，呈現了鄉村在城市化進程中鄉風文明發生的變化，以此反映鄉土社會的變遷。

（一）傳統經濟面臨挑戰

要有工業化、城市化、現代化，就必然伴隨著三農問題[4]。城市與鄉村之間逐步擴大的差距，破壞了鄉土社會原有的封閉與穩定。鄉村自給自足的經濟模式被打破，世代相傳的生活經驗開始改變。與此同時，城市文明也推動傳統的鄉村產業結構調整，帶來了社會的發展、經濟的騰飛、物質財富的積累。

改革開放初期，“進城打工”成為很多農村人的選擇。他們為了提高收入水平去往大城市闖蕩。在現代化進程中，洗河、鄉村企業家羅山等人進城后一步步積累財富，不斷拓展商業版圖。正如書中文丑良說“我們的時代已經天翻地覆。其中最大的變化，是城市和鄉村的堡壘打破，大量的民工如潮水一般涌向了城市”，以家庭為單位的小農經濟受到影響[2]

除此之外，人口遷徙也導致鄉村出現“空心化”，造成了勞動力短缺、土地閑置、空巢老人等現象。賈平凹寫到“農村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少，男的女的，聰明的和蠢笨的差不多都要進城去，他們就在城里漂呀，死也要做那里的鬼”[5]。隨著城市化進程不斷加速，越來越多的鄉村青年主力軍選擇離開鄉土，進城謀求更好的發展機會。洗河回了一次老家，院子的石墻都倒了，屋脊上長了瓦松。各家各戶留下的大多是老年人和婦女兒童，有勞力在家的，都是在城里尋不到活干又回來的。這種現象不僅影響了鄉村人口結構，也反映了在城市化的影響下，鄉土社會的變遷和文化的衰微。

（二）鄉風文明逐漸改變

在傳統的鄉土社會里，萬林、馬西來等人較為保守。但隨著現代思潮的傳入，他們的思想觀念不斷更新，更加注重自由和自我發展。

洗河在工地上與管沙料的麻子臉見面，兩人沒說幾句便打起來。“兩人面對面了，推揉的力量越來越大，麻子臉的拳突然鉆到了洗河的懷里，從下往上擊中了洗河下巴。洗河腦袋的墨鏡飛掉，感覺下巴沒了。\"羅山當選了市政協委員后，對公司實行獨裁管理。由此可見，城市的飛速發展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的情緒，這既是社會快速變遷的結果，也是唯恐落后于他人的焦慮表現[。呈紅本是鄉村婦女，在她看來，眼前利益最重要。她為了前途嫁給鞏丁儉，在他沒有利用價值以后選擇了離婚，最后成為秘書長的情人。牛大席因米五川誣告其貪污被罷免了村支書的職位，之后遇到米五川有意向他挑畔，最終用菜刀將其砍死。雙鼓村村民參觀“花房子”，眾人一開始很友好，但不久后，卻暗自搞起了破壞。院子里到處扔的是垃圾，水晶柱子上被刻了字；來花房子工作的村里人，也開始偷偷往家帶東西；蒙長丁來到花房子沒幾天，把一同工作的同村人的壞話說了一遍；沒能得到花房子工作的村民便開始鬧事，抓臉的抓臉，咬胳膊的咬胳膊，洗河的狗被扒了皮，梅青被眾人推險些流產，直到警察來了才平了事。賈平凹通過這些日常生活描寫，用批判的眼光、寫實的技巧，飽含著鄉愁的筆觸，描繪了社會的快速發展對人的情緒產生的影響。

（三）鄉村環境受到破壞

隨著改革的深入，交通、供水、供電等鄉村基礎設施逐漸完善，綠色經濟、農家樂等特色農業等帶來了經濟增長，提高了人們的生活質量，但中國廣袤原始的鄉土環境遭到破壞。

賈平凹寫到，“幾十年過去了，我一直在寫秦嶺，寫他歷史的光榮和苦難，寫他山水草木和飛禽走獸”[7]。半坡村村民何天回利用秦嶺的獨特位置，拉攏企業家在“龍脈”上建別墅。這一行為也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導致秦嶺山上一片片綠油油的植被，變成了一座座大別墅。破壞了動物的棲息家園，嚴重影響了自然生態。處于轉型時期，羅山、蘭久奎等民營企業家抓住了改革的契機，印刷廠、運輸廠、塑料制品廠等工業產業得到發展，但與此同時，也對綠水青山造成了破壞。工廠生產排放的污水、有毒氣體、農業用藥等在一定程度上污染水源和空氣，嚴重時甚至造成酸雨，對農業和鄉村的可持續發展帶來了顯著危害。

四、城鄉變遷下的焦慮

在現代文明的影響下，洗河、文丑良等人經歷了由鄉村進入城市的生活軌跡。他們在異地輾轉漂泊，思念鄉土，以不同的方式流露自己的鄉土眷戀情緒。同時，又在現代文明的影響下，與鄉土保持著距離，以現代文明反觀鄉土，站在新的立場上重新審視鄉村。他們陷人了鄉土批判和情感眷戀的兩難中，產生“終老鄉土不曾有”的感受。

（一）留城人對鄉土的拒斥與思念

洗河“稀里糊涂”地來到了西安，進城后的手忙腳亂，使他對這個世界充滿猜疑，這也是許多剛進城務工人員的真實寫照。之后，他結識了大老板，在城市里站穩了腳。他喜歡大城市的繁華，厭倦了家鄉，更討厭“農民工”這個詞。他學著說普通話，打算把西安的大街都走一遍，回鄉向朋友炫耀著自己的成功。但是，大城市越是熱鬧繁華，他的內心就越孤寂。于是他每次喝醉酒，都會不停地翻尋電話號碼，打完電話就流眼淚，給村里的朋友萬林寄錢，托其給自己的父母燒紙，表達自己的懷念之情。不少“留城人\"都對洗河這種兩難焦慮深深共情。賈平凹的《秦腔》中夏風從清風街走出去，來到省城工作，他熱愛城市的生活，又牽掛著故鄉的一切。而《河山傳》中羅山爹、蘭姨等人從鄉村走到西安城，最終選擇在鄉村的別墅里生活，他們企圖通過遠離城市來獲得內心的自在與平靜。洗河、梅青等人留在了城市，但在繁華的城市里，思緒總是飄回故鄉，熱鬧與孤獨形成一種極大的映襯與反差。

（二）返鄉人對城市的迷茫與向往

曾五、劉長為等青壯年都極力地想逃離鄉村，進城發財。勞務市場聚集著數不清的打工人，他們離開鄉土，等待自己的雇主，渴望命運的轉折。每個人都夢想遇到自己的大老板“羅山”，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幸運。崖底村許多青年毅然決然地離開家鄉，帶著滿腔熱血去城市闖蕩，最后熱情散盡。例如，18歲的王五一，月薪兩千，從事發卡片的工作，每天在車流中穿梭；21歲的劉趕山，來到城里三年，在洗腳店、面館打過工，賺了錢便在地下室的出租屋里打游戲，沒錢了再去賺。他們如此循環，最后狼犯返鄉。返鄉后，他們對城市不甘，又發現曾經熟悉的鄉土變得陌生，村里人變得世故，淳樸與熱情也變成了嘲諷與冷漠。

五、結語

《河山傳》中，賈平凹敏銳地觀察到城市化進程對鄉村的影響，以及以崖底村為代表的鄉村在社會轉型過程中出現的一系列現象，如年輕一代走向城市、經濟騰飛、離人不歸、田園荒蕪、環境被破壞等。從洗河、梅青、夏風等青年，到楊姨中年的靈魂無法安放，再到羅山爹老年的自在從容，多個側面記錄了鄉村的變遷，表達了對鄉土的思念。賈平凹熱愛故鄉這片土地，他試圖用自己的筆墨譜寫出故鄉的靈魂，又對故土的現狀和未來充滿迷茫。因此，在《河山傳》結尾，他還是堅定地選擇用羅山爹倒下的方式來體現“落葉歸根”。

“鄉土變遷”的出現，源于現代文明的進步。雖然鄉村具有高度的封閉性和穩定性，但在社會變遷中變化是必然的。當下中國的城鄉之間仍然存在差距，很多鄉村村民向往城市的繁華。城鄉一體化帶動了鄉村經濟的發展，改變了人們的觀念，但城市生活的壓力又促使更多進城人回歸鄉村。傳統與現代的運動發展形成一種緊張狀態，城鄉之間形成了一種彼此依存的關系。都市與鄉村的流動、現代文明與傳統文明的融合，顯示了作者對社會轉型時期鄉土變遷由衷的關懷與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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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雷鳴.新世紀以來小說“鄉村衰敗”書寫的癥候式分析[J].學術界，2019（11)：117-125.

[5] 賈平凹.帶燈[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

[6] 白玉蘭，陳紅.鄉土倫理與城市文明的碰撞——論《河山傳》[J].百家評論，2024（3)：75-79.

[7] 賈平凹.秦嶺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

[責任編輯：宋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