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4-0048-08
黃哲倫(DavidHenry Hwang)憑借《蝴蝶君》(M.Butterfly,1988)的成功躋身百老匯頂尖劇作家之列,成為華裔戲劇領(lǐng)域的標志性人物。然而,他始終拒絕被簡單歸類為“華裔劇作家”,堅持以獨立的美國劇作家身份發(fā)聲。這種對族裔標簽的抗拒,貫穿于他以華裔經(jīng)驗和中國文化為題材的創(chuàng)作中一其核心意圖并非強化族群敘事,而是通過戲劇解構(gòu)族裔身份的合法性,叩問文化歸屬的本質(zhì)。從早期《束縛》TheBondage,1992)對族裔偏見的揭露,到《臉面的價值》(FaceValue,1993)對個體價值與標簽沖突的探討,直至1996年獨幕劇《尋找唐人街》(TryingtoFindChinatown,1996),黃哲倫始終以戲劇為媒介,剖析族裔身份的建構(gòu)性與情感認同的復雜性。這部被視為《黃面孔》(YellowFace,2007)前傳的短劇,通過白人與華裔的身份對話,將族裔身份的本質(zhì)主義論置于反諷的聚光燈下,成為其解構(gòu)身份政治的關(guān)鍵文本。
《尋找唐人街》于1996年3月29日作為第二十屆人文學節(jié)的部分單元,在路易斯維爾演員劇院(ActorsTheatreofLouisville)首演。這出戲以紐約下東區(qū)的一個街角為背景,講述了白人本杰明(Benjamin)與華裔街頭藝人羅尼(Ronnie)的相遇而引發(fā)的身份討論。本杰明雖然是個白人,但自小被華裔家庭收養(yǎng),在華裔社區(qū)長大,他具有華裔認同情結(jié),來到唐人街是為了尋找他的華裔之根;而羅尼,雖然長了一張華裔面孔,卻從小受美國文化和宗教影響,對中國文化知之甚少。當本杰明向羅尼詢問去唐人街的路線時,引起了羅尼的憤怒,他指責本杰明是種族主義者,在眾多路人中偏要選中一個華裔來問路,是一種錯誤的假設(shè)和種族偏見。兩人由此引發(fā)了對族裔身份定義的辯論。
在《尋找唐人街》這部短劇中,黃哲倫通過本杰明與羅尼的對話,提出了發(fā)人深省的問題:什么是族裔?一個人的身份是否應(yīng)該由其膚色、外表或遺傳所決定?黃哲倫在《束縛》中就已經(jīng)開始探索族裔身份的假設(shè)和偏見,更在這部短劇中則更直接、更犀利地繼續(xù)追問身份和文化的本真性與建構(gòu)性問題。在敘事形式上,這部獨幕劇以直接的對話形式和幽默的語言風格反諷了本質(zhì)主義身份的荒謬。該劇通過白人本杰明的華裔身份認同與華裔羅尼的美國身份認同的對比,激發(fā)觀眾對于身份認同和文化歸屬的深入思考。但該劇與其他作品的不同之處在于,這兩名敘事者從不同的身份視角發(fā)出了振聾發(fā)聘的聲音,表達了對身份認同問題的強烈情感。同時,作者也在劇中探討了族裔群體對個人的情感塑造和情感認同的影響。
一、“憤怒\"的面孔與族裔身份建構(gòu)
黃哲倫在《尋找唐人街》中深入探討了他在眾多戲劇作品中反復審視的核心議題:身份究竟是由膚色、外貌或遺傳因素所決定的固有屬性,抑或是文化屬性所構(gòu)成的社會建構(gòu)?這一問題并非難以解答。實際上,黃哲倫在《蝴蝶君》與《束縛》兩部作品中已經(jīng)揭示了答案,破譯了身份建構(gòu)性的秘密:族裔身份是在主流話語的控制下形成的一種規(guī)訓與建構(gòu),是通過不斷重復的規(guī)訓行為而塑造出的身份和情感認同。因此,在這部戲劇中,黃哲倫不僅期望觀眾能夠與《蝴蝶君》產(chǎn)生共鳴,意識到身份本質(zhì)主義的限制,而且再次通過重復的種族身份主題和生動的身份認同案例,來證實身份建構(gòu)性的本質(zhì)。
本質(zhì)主義者認為,少數(shù)族裔的身份由遺傳和基因決定的。正如黃哲倫被認為是美國華裔代言人一樣,他長著一副黃面孔,一看就是美國華裔。在戲劇中,本杰明之所以向拉小提琴的羅尼詢問唐人街之路,也是因為羅尼的華裔面孔。羅尼為此感到憤怒,因為這對羅尼來講,這就是一種種族侮辱,本杰明這個白人不僅將他從眾多街頭藝人中因為膚色將他區(qū)分開來,而且假定他一定深請華裔文化。而事實上,羅尼雖為華裔,但并不了解華裔文化。他更像是美國青年中那\"憤怒的一代”一憤世嫉俗、滿口粗話。他不愿被定義為少數(shù)族裔,當本杰明從人群中選中他的時候,他認為自己就已經(jīng)被刻板化了,羅尼認為本杰明這個白人一定懷有對華裔的刻板印象一中國菜、鴉片窟、西貢夫人…本杰明面對羅尼的憤怒,表達了充分的理解:
兄弟,我絕對能理解你的憤怒。我認為,義憤將是一個更合適的詞語。像我們這樣被白人種族主義父權(quán)制邊緣化的人,直到我們民族的成就被從歷史書中抹去,這是文化的第一次滅絕,這導致你必須與所有歐美對亞洲人的閹割及野蠻的刻板印象進行斗爭—鴉片窟、亞洲女性的性物化、游客眼中唐人街的異國情調(diào)。①
黃哲倫借本杰明與羅尼的對話表達出他對族裔刻板形象的憤怒。無論是中國菜、鴉片還是被閹割的男性及被性物化的女性,都已經(jīng)成為華裔指代符號,隱含了美國主流文化對華裔文化的歧視。這種符號暴力通過話語建構(gòu)和社會規(guī)范等方式賦予華裔群體以特定的符號意義,進而在社會中形成不同的區(qū)隔和等級。它不僅反映了華裔群體的社會地位,也在無形中塑造了人們對華裔的誤識和偏見。“種族歧視不僅傳遞了低人一等的信息,而且,這是對這種從屬關(guān)系的語言制度化”。②無論是華裔、亞裔還是非裔等不只是專有名詞,還是一種社會分類,是美國主流文化語境中創(chuàng)造的詢喚概念,這種詢喚召喚的是人們對族裔標簽的誤識的想象域,因此,“根據(jù)這種呼召發(fā)生時的語境(語境就是符號的有效的歷史性和空間性),它可能被傾聽或者被理解為是一種肯定或者一種侮辱”。③
憤怒情感通常與邊緣化的社區(qū)相關(guān)聯(lián),它不僅是個人的情感認知,也是一種集體共享的狀態(tài),是\"一種集體的、社會的情感”。①\"義憤是憤怒的一種形式”,“一種基于道德、同情和正義的憤怒”。種族憤怒就是一種義憤,是基于正義和道德的集體情感。羅尼的憤怒引起了本杰明的共鳴,羅尼為本杰明對華裔的認知及他的立場而感到吃驚。本杰明隨后透露自己也是一名華裔人,他在華裔家庭長大,名為王·本杰明。他小時候也曾因此被人歧視:“東亞人!中國佬!斜眼!”這里的荒謬之處在于,華裔被等同于中國公民,他們的美國公民身份被赤裸地排斥;另一方面,身為白人的本杰明并沒有華裔的長相,卻因為成長在華裔家庭中而備受歧視。因此,本杰明不僅具有華裔身份強烈的情感認同,還懷有華裔的正義憤怒。而羅尼認為,本杰明不具有華裔的面孔,算不上是個美國華裔。本杰明反駁羅尼不能僅憑他的基因遺傳來判斷他的種族。而羅尼則堅稱基因才能決定一個人的種族身份。羅尼對本杰明的指責也揭示了人們對族裔身份的預(yù)設(shè)和偏見一一個人的族裔身份應(yīng)該與其外表和遺傳相一致,這是一種錯誤的假設(shè)和身份歧視。
本杰明的華裔身份認同受到文化歸屬、社會角色及自我認知的影響。他被華裔家庭收養(yǎng),接受華裔家庭的文化價值觀,同時,他也感受到社會對華裔群體的歧視,通過深入研究華裔文化,本杰明對華裔的歷史有了深刻的理解。由于他的白人面孔,他不得不在“一個堅持種族結(jié)構(gòu)的社會\"不斷地解釋他的華裔身份。④黃哲倫試圖從一個白人個體的華裔認同來反思族裔身份形成的實質(zhì)。在他看來,身份不是一個生物學的概念,也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在文化和社會語境中的操演性結(jié)果。因此,本杰明的身份認同實際上是對族裔身份本質(zhì)論的批判性解構(gòu)。
羅尼的身份認同則更為復雜和微妙。他是一個典型的華裔青年,自小接受美國強勢文化和宗教思想的熏陶,已經(jīng)認同美國文化模式。他試圖擺脫族裔身份標簽的束縛,追求更為自由和多元的生活方式。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對自己族裔文化具有遺忘和疏離的情感。但他同時又具有族裔身份自覺,因為他意識到基因?qū)ι矸莸慕缍ㄐ浴M瑫r,他并沒有深入了解華裔文化,缺乏文化歸屬感,但他對施加于華裔身上的歧視心存憤怒。他的憤怒來源于外界對華裔的誤識和歧視,同時也可能是一種自我憎恨。本杰明就一針見血地指出他的問題:他是一個具有“自我憎恨、被同化了的華裔美國人”,他對自己民族的文化也缺乏自信。黃哲倫對羅尼的剖析讓這部戲劇帶有自傳體戲劇的成分。黃哲倫與羅尼一樣,試圖找到族裔身份的含義。他怒斥種族本質(zhì)主義的簡單粗暴,將種族以膚色為基礎(chǔ)進行簡單的包裝。他也反感以文化屬性定義一個人的種族身份,他質(zhì)問,如果他不了解關(guān)公和中國京劇,是不是就不是一個華裔了?本杰明對華裔文化足夠了解,是不是就可以穿上華裔的外衣?而事實上,黃哲倫反對族裔身份這個標簽,他啟發(fā)人們?nèi)ニ妓饕粋€問題:如果去除了族裔身份標簽,我們又該如何定義自己的身份?
顯然,任何單一的因素都不能成為定義族裔身份的決定因素。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deBeauvoir)曾聲稱,一個女人不是生來就是女人,而是成為女人。黃哲倫在該劇中通過羅尼和本杰明的對話,也提出了同樣的身份問題:一個族裔并非生來就是族裔,而是在社會語境中成為族裔。身份是一個復雜而又流動的概念。族裔身份的標簽是美國主流話語的建構(gòu),它是東方主義的表現(xiàn)形式,“是對整個‘利益'體系的一種精心謀劃一它通過學術(shù)發(fā)現(xiàn)、語言重構(gòu)、心理分析、自然描述或社會描述將這些利益體系創(chuàng)造出來,并且使其得以維持下去”。①但族裔身份認同則是在這種主導性話語規(guī)訓之下產(chǎn)生的情感依附,一種受到膚色、文化、歷史、政治等諸多因素影響之下的情感認同。同時,身份不是固定的,本杰明的華裔身份認同就足以說明身份的社會建構(gòu)性與流動性。黃哲倫通過反諷的手法,揭示了美國社會對華裔的刻板印象和歧視。他讓本杰明這個具有華裔身份認同的白人,去體驗和理解羅尼這個被同化的華裔美國人的困惑和憤怒,從而引發(fā)人們對發(fā)現(xiàn)族裔身份的預(yù)設(shè)和偏見。
二、情感認同與族裔身份悖論
情感歷史主義觀點認為,情感作為一種認知活動是可以習得的,情感不僅是一種生理學上的認知,同時也具有文化和社會的建構(gòu)性。情感認同作為個體對某一群體或文化的情感歸屬和依附,是身份建構(gòu)的重要維度。在族裔身份認同的語境中,情感認同尤為復雜,它涉及對族裔歷史、文化、價值觀等方面的認知和情感反應(yīng)。然而,族裔身份認同并非固定不變,它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包括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社會環(huán)境、文化語境等。這些因素共同作用于個體的情感認同,使得族裔身份認同呈現(xiàn)出一種悖論性特征。
羅尼的情感認同及矛盾正是這一悖論的體現(xiàn)。他作為一個華裔美國人,雖然具有華裔血統(tǒng),但自小接受美國主流文化的熏陶,使得他對自己的族裔身份產(chǎn)生了困惑和矛盾。他既想融入主流社會,獲得認同和尊重,又無法割舍與族裔文化的聯(lián)系。這種情感認同的困境使得羅尼在面對本杰明的詢問時感到憤怒和不滿,因為他認為本杰明對他的族裔身份進行了刻板化的定義。巴特勒認為,“主體是‘多重性的'而不是單一的”。②羅尼認為自己既是華裔,又是美國身份,但又不得不承認少數(shù)族裔的邊緣性和他者性;另一方面,他拒絕被標簽化和族裔化。當本杰明詢問他,如果去除了族裔身份,“那你是什么人?‘只是一個人嗎'\"?羅尼用一段長篇獨白進行自辯,他細數(shù)了小提琴的歷史及藍調(diào)和爵士音樂的發(fā)展。“當田野里的哀嚎、人類受奴役的極度不公、上帝的子民與白人魔鬼的折磨作斗爭,當這一切混合成一種苦樂參半的酒,后人稱之為藍調(diào)”。④藍調(diào)始于美國非裔,最初是非裔人苦難的情感表達;爵士樂從美國非裔中興起,進而突破非裔文化,走向歐洲和世界。此外,除了美國,法國、意大利等等都出現(xiàn)了聞名世界的小提琴家,人們聆聽他們的音樂的時候,會關(guān)注音樂中傳達的鳥兒的歌聲及它們的故事,會領(lǐng)悟“瀉入人類聽覺范圍之外的某個幽冥的世界”。那么,我們是否可以和音樂一樣,突破種族和國別的界限,像人們欣賞音樂中的美和真諦一樣,關(guān)注一個人平等而獨立的本質(zhì),而非族裔身份和文化界限。
還有什么遺產(chǎn)比這更豐富,更充斥著神話和英雄來激發(fā)自豪感?如果橫貫鐵路上的鑼鼓聲或鶴嘴鋤的叮當聲,即使作為由邁克爾·厄本尼亞克用小提琴MIDI控制器演奏的一個樂符,也不能打動我,我能說什么呢?(他把小提琴放到下巴上,開始彈奏他自己發(fā)明的爵士樂曲)難道我彈奏的音樂非得聽起來像中國戲曲,你才會認定我知道我是誰嗎?①
羅尼試圖從音樂中找到自己的身份和文化歸屬感。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當本杰明將要離開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羅尼自己發(fā)明的爵士樂曲慢慢開始帶有中國音樂的影子。可見,羅尼即使想要甩掉族裔標簽,依然沒有丟棄族裔文化傳統(tǒng)。可以看出,身份認同并非單純由個人選擇所決定,而是深受社會結(jié)構(gòu)和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盡管他努力擺脫族裔標簽的束縛,但社會對他的認知和期待仍然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他的自我認知。
相比之下,本杰明的情感習得則更為復雜。他作為一個白人,卻成長在華裔家庭中,接受華裔文化的熏陶和影響。這使得他對自己的族裔身份產(chǎn)生了獨特的情感認同。他既認同自己的華裔文化背景,又受到美國主流社會的影響,這使得他的身份認同呈現(xiàn)出一種跨文化特征。然而,這種跨文化身份認同也帶來了悖論性的挑戰(zhàn)。他的白人面孔讓他的華裔身份缺少本真性,他來到唐人街就是為了尋找“亞裔之根”,通過家庭和族裔文化來加強自我認同。而這些都是羅尼與生俱來的一一個具有共同神話和文化的華裔之家。雖然羅尼的質(zhì)問一度讓他困惑,但當他進入那個熟悉的世界,聞著熟悉的味道,找到自己的家,終于找到了情感的依托和歸宿。
華裔、亞裔等少數(shù)族裔標簽都是美國主流話語的建構(gòu),這種種族和文化階層制度在所謂的種族和文化差異的掩蓋下日益合理化。人們似乎都已經(jīng)接受了族裔標簽和種族文化差異的存在。那么,本杰明,還有以少數(shù)族裔自居的人們的族裔情感認同是否參與了自身的東方化?他們對族裔這種東方主義標簽形象的歸附和默認是否強化了這種權(quán)力話語思想體系和意識形態(tài)虛構(gòu)?這也是包括華裔在內(nèi)的族裔身份認同悖論及情感認同困境。他們被社會邊緣化,同時又希望在自己的邊緣群體中得到情感認同和庇護。這種情感認同與族裔身份的悖論性特征,不僅存在于本杰明和羅尼這樣的個體身上,也反映了整個美國社會對少數(shù)族裔的復雜態(tài)度和偏見。
黃哲倫善用直白的對話來表現(xiàn)不同思想的碰撞。這部戲劇運用了與《新移民》和《束縛》類似的兩人對話模式。本杰明和羅尼的對話反映出在美國社會中少數(shù)族裔的身份政治焦慮和情感認同焦慮。看似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代表了美國多元政治社會中少數(shù)族裔的身份悖論:族裔本質(zhì)主義與身份建構(gòu)主義的矛盾,個體在情感認同和文化歸屬之間的沖突和矛盾。如果美國身份是可以在社會和文化的塑造中生成的,那族裔的存在又具有什么意義?從另一方面看,羅尼和本杰明也如同黃哲倫的兩面,一面是具有華裔面孔而受美國文化熏陶的羅尼,雖然長著華裔面孔,被歸類為華裔美國人,卻對自己的民族文化不夠了解和自信,對華裔群體也抱有一種疏離的情感,更具有美國性;另一面是具有美國身份的本杰明,卻始終在尋找身份認同和文化之根,尋求情感認同和情感庇護。這種身份和情感認同的矛盾不僅存在于華裔美國人之中,也廣泛存在于其他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其他少數(shù)族裔群體中。
三、唐人街的空間政治與族裔情感認同
美國華裔對美國有著苦樂參半的情感,對華裔而言,美國既是家園又不是家園,因為它是華裔的生存空間,但又得不到真正的認可。華裔既渴望融入美國主流社會和文化,但又在一定程度上保留著自己族裔的特殊文化和傳統(tǒng)。華商美國人具有兩種群體身份,美國性與族裔性在他們身上交織共存。在面對普遍存在的族裔刻板形象和他者化境遇時,邊緣族裔群“常常從孕育他們的群體一也就是所謂的弱勢群體中尋求‘共同體’,而把他們生活其中并希冀能在其中獲得更高地位的群體作為自己社會結(jié)構(gòu)的參照物。有時他們站在共同體的角度對社會結(jié)構(gòu)進行猛烈抨擊,而有時似乎又想割斷與在情感上給予自己溫暖和更多平等感的共同體之間的聯(lián)系”。①
如果說亞裔群體,或者更小范圍的華裔群體,是一個血緣和精神共同體概念,唐人街則是物理意義上的地緣共同體,成為具象化的華裔共同體社區(qū)。海外的唐人街是華裔文化的象征,承載了海外華人的集體記憶、文化傳統(tǒng)和懷舊情感,另一方面,它作為一個他者社區(qū)而存在,又承載和強化了華裔群體的他者化形象。唐人街作為華裔的聚集地,是華人在美國社會地位的“晴雨表”,體現(xiàn)了美國人對華人的態(tài)度。唐人街在美國的主流媒體中被描述為一個集中華美食、東方傳統(tǒng)文化與“瘟疫源”妓女于一身的符號化形象,一個新移民與中下階層華人的聚集地,一個充滿異國情調(diào)卻又落后和混亂的地方。唐人街及寓居于此的華人都代表了一種異己的文化,是一種被排斥的他者。在《尋找唐人街》中,羅尼就表達了對唐人街負面形象刻畫的憤怒。他駁斥唐人街被認為是難民的聚集地、鴉片窩,“掛著無頭鴨子”的點心店而這些都是施加于華裔身上的歧視,也是讓華裔產(chǎn)生種族憤怒的一個原因。憤怒不僅在集體中產(chǎn)生,情感一一尤其是像憤怒這樣的政治、倫理和評價性情感一可以創(chuàng)造集體”。②種族憤怒情感可以強化唐人街華裔共同體的集體情感,使他們對持續(xù)存在的結(jié)構(gòu)性種族主義和歧視做出抗議和表達。
羅尼對待唐人街的態(tài)度和他的身份一樣,具有更微妙的復雜性。羅尼作為一個華裔,對華人社區(qū)內(nèi)的“關(guān)公\"祭壇并不熟悉,說明他并不住在唐人街。同時,作為一個“自我憎恨,被同化了”的美國華裔,他與這個華人的底層社區(qū)并不能產(chǎn)生共鳴。唐人街對華裔來說,寄予了他們復雜而又矛盾的情感。美國華裔劇作家趙健秀就曾把唐人街看作是一個“封閉的、停滯不前的少數(shù)民族圍堵地”③,“一種永恒不變的世界,一種華裔美國人無法改變的存在”。④《尋找唐人街》劇中本杰明的父親就是從這個“貧民窟”中出走的一員,也對唐人街懷有自我憎恨情感。盡管諸如黃哲倫、趙健秀等華裔作家生長在美國,接受的是美國文化的熏陶,但他的華裔面孔和族裔背景始終是他無法回避的事實。甚至說,由于他們的華裔面孔,他們的族裔集體認同源于一種選擇性的情境,并不是完全自愿的。因此,這種族裔身份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情感規(guī)范,使他在面對自己的民族文化時既感到陌生又充滿好奇。他試圖通過了解和學習自己的民族文化來彌補這種缺失,同時也在努力尋找一種能夠讓自己在美國社會中得到認可和接納的方式。
不可否認的是,唐人街作為美國華裔文化的共同體社區(qū),體現(xiàn)了華人獨特的生活習慣、文化習俗和宗教信仰。對于華裔來講,唐人街如同“一個沒有院墻的‘家'”,它以“一種共同的文化為歸屬”,形成了一種較為團結(jié)和固化的文化邊界,成為華裔群體的精神和文化情感庇護所。在《尋找唐人街》中,唐人街是本杰明的目的地,是他要尋找的“家”。走在唐人街的小巷里,他聞到“空氣中彌漫著剛蒸好的叉燒包的香味”,遇到講粵語的老太太、大喊大叫的小販、砍價的年輕人、閩南語雜貨店老板…他\"走過這片方言的海洋,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豐富的方言,被這首交響樂帶來的能量所振奮”。在這個充滿活力的唐人街中,本杰明開始了他對自己族裔身份的探尋。他穿梭在狹窄的街道間,感受著這個社區(qū)獨特的氛圍,試圖找到那個能夠連接他過去和現(xiàn)在的紐帶。他聽到了久違的鄉(xiāng)音,還有那些熟悉的詞匯和語調(diào),讓他仿佛回到了兒時的記憶。這些聲音和場景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鮮活的畫面,讓他對自己的族裔身份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在這里,他能夠感受到那種獨特的文化氛圍和生活方式,也加深了他對自己族裔文化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唐人街作為華裔文化的共同體社區(qū),為本杰明提供了一個了解和體驗自己族裔文化的場所。華裔社區(qū)及文化成為華裔個體在特定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形成的相對穩(wěn)定的行為傾向和思維模式。在這個華裔社區(qū)的人們的身份探尋過程中,唐人街的社區(qū)慣習和情感規(guī)約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它作為一種潛移默化的情感規(guī)約力量,深深影響著華裔個體對自我身份的情感認同。同時,它既是華裔面對多元文化沖突時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也是他們尋求身份認同和文化之根的重要參照。此外,華裔社區(qū)也是情感規(guī)約得以傳承和發(fā)揚的重要場所。在唐人街這樣的華裔社區(qū)中,人們用共同的語言交流,遵循著相似的文化習俗和道德規(guī)范。這種社區(qū)氛圍使得華裔個體能夠在這里找到歸屬感和認同感,從而更加堅定自己的族裔身份。
最終,本杰明在唐人街找到了自己的根—父親出生時的家。在這個房子里,公公曾不分晝夜地辛勤工作,熨燙襯衫,下班回家的時候,還給父親帶來糖果一“每一塊糖都包裹著對更好生活的希望”。①盡管父親曾發(fā)誓再也不要回來,但他去世之后,本杰明帶著他的思鄉(xiāng)之情,“回到這個他的鬼魂所在的地方,還有他所有子孫的孝順之心,永遠的家”。②孝順是華人的傳統(tǒng),也是華裔文化中的情感規(guī)范,本杰明的孝順之心和對家族的責任感都是華裔文化中的重要價值觀。這些價值觀不僅影響了他的行為選擇,也塑造了他的情感認同。華裔家庭作為情感規(guī)約的重要載體,通常強調(diào)對族裔文化的傳承和尊重。在家庭中,長輩們會通過各種方式向晚輩傳遞族裔文化的價值觀和行為規(guī)范,使他們在成長過程中逐漸形成對自我身份的認同。這種家庭氛圍的熏陶,使得華裔個體在面對外界文化的沖擊時,能夠堅守自己的文化根基,保持對族裔文化的熱愛和尊重。在尋找身份認同和文化之根的過程中,本杰明逐漸意識到,他的根始終與自己的族裔文化緊密相連。最終,他在唐人街熟悉的文化氛圍和充滿回憶的家中,確認了自己對身份的追尋,他“心中為那些迷失的靈魂感到痛苦,他們被剝奪了最重要的啟示:了解他們的真實身份”。③
唐人街作為華裔情感的具象共同體,在本杰明的身份和情感認同中起到了橋梁和紐帶的作用。它連接了本杰明的過去和現(xiàn)在,讓他能夠在多元文化的沖突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和方向。同時,華裔文化也為本杰明提供了一種情感規(guī)約,讓他在面對外部世界的質(zhì)疑和挑戰(zhàn)時能夠保持自己的文化根基和價值觀。通過這個過程,本杰明不僅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認同,也加深了對華裔文化的理解和尊重。這種理解和尊重不僅體現(xiàn)在他個人的行為選擇上,也反映在他對家族和社區(qū)的責任感上。他用自己的方式傳承和發(fā)揚華裔文化,同時也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探索和發(fā)展自己的身份認同一一個白人的華裔身份認同。
結(jié)語
《尋找唐人街》這部戲劇短小精悍,劇作者以直白的辯論式形式開啟人們對身份政治的反思。該劇延續(xù)了黃哲倫早期戲劇中的族裔身份政治話題,在剖析東方主義話語機制之后,又在該劇中進一步揭示了族裔身份的建構(gòu)性和流動性實質(zhì)。通過展現(xiàn)本杰明和羅尼這兩個角色的尋根之旅和身份探尋過程,黃哲倫揭示了身份認同的復雜性和多元性,并深入分析了華裔個體在多元文化碰撞中所面臨的身份認同與情感認同的挑戰(zhàn)。該劇強調(diào)了唐人街作為華裔情感共同體在個體身份認同中的重要性,同時展示了中華文化對華裔個體身份認同的影響。這部戲劇表達了作者去除族裔身份標簽,探尋更為真實、多元的身份認同的愿望。同時,該劇所展現(xiàn)的后現(xiàn)代主義身份哲思賦予了這部短劇豐富的思辨色彩和啟發(fā)性。然而,這部戲劇篇幅短小,缺乏更為深入的角色刻畫和沖突。此外,這部戲劇雖然轉(zhuǎn)換了華裔和白人之間的身份認同,也表達了去除標簽化的愿望,展現(xiàn)了身份的流動性,但并未能跳出二元對立的話語模式。而黃哲倫在后續(xù)作品《黃面孔》中突破了這一局限。他在《黃面孔》中進一步探討了身份認同的荒謬性、復雜性和流動性,揭示了社會結(jié)構(gòu)、權(quán)力關(guān)系和媒體如何深刻塑造個體的身份認同。黃哲倫一直致力于打破并模糊美國白人與族裔身份的界限,揭示身份政治的真相,流露出對身份政治的哲學思考,同時也以尖銳的諷刺手法引導讀者和觀眾產(chǎn)生反思性的思考和倫理的判斷。
(責任編輯:霍淑萍)
Performative Identity and Emotional Identification: The Ethnic Paradox in Trying to Find Chinatown and the Spatial Metaphor of Chinatown
Zhang Qiumei
Abstract:ThedramaticstrategyofDavid HenryHwang'sone-actplayTryingtoFindChinatownindeconstructingethnic identityessentialismthroughemotionalexpression warrantsscholarlyexploration.Theidentitydebatebetween Benjamin,the whiteadoptedson,andRonnie,theChineseAmericanyouth,revealstheperformativeandfluidnatureofethnicidentity.As adualsymbolofphysicalspaceandemotionalcommunity,Chinatownembodiesboth theotheringimaginationofmainstream cultureandtheemotionalanchor for individualroots-seeking.Through dialogic ironyand characterjuxtaposition,Hwang critiquesracialstereotypesinAmericansocietyexposingethnicidentityasaproductofmanstreamdiscursivedisipline, whileemotional belonging exhibitscomplexfluidityamidculturalcolisions.Servingasacreative prelude toYellowFace, theplayoersadramatizedtheoreticalmetaphorforunderstandingtheidentitydilemmasofethnicminoritiesinmulticultural contexts,showcasing profound reflections on ethnic politics in postmodern discourse.
Keywords:DavidHenryHwang;TryingtoFindChinatown;performativityofethnicidentity;emotionalidentifica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