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歷史·文化：張翎小說研究的三重維度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4-0118-08

張翎自20世紀90年代步人文壇，憑借《交錯的彼岸》《金山》《陣痛》等作品成為北美新移民文學的代表作家，她的創作以移民群體的離散經驗為底色，融匯中西雙重經驗和跨文化視野，聚焦女性命運、歷史記憶與文化身份的書寫，形成了“以風月寫風云\"的獨特美學。學術界對其研究歷經三個階段：早期（2004年前）聚焦于單篇文本分析；中期（2005-2015）轉向敘事策略與文化主題的綜合探討；近期（2016至今）則深入全球化語境下的理論建構，逐漸形成女性主義、新歷史主義與跨文化研究的多維范式。《張翎研究資料匯編》（2020）①是第一部張翎綜合性研究資料，匯集了近二十年來張翎研究的學術成果，標志著張翎研究進入系統化階段。現有研究雖成果豐碩，但仍有待突破單一維度的局限，深入研究多重主題之間的互動關系。

女性、歷史、文化是張翎創作的核心，也是諸多研究者研究的出發點，其中豐富的研究空間亟待進一步開拓。首先，張翎通過女性的主體覺醒、創傷經驗和身體隱喻表達女性精神，構建了性別話語與家國寓言的雙重張力；其次，小說的歷史敘事以“小歷史”鉤沉“大歷史”，作家通過家族史、移民史與戰爭史的微觀視角，拓展了華文文學的史詩書寫；最后，張翎的跨文化實踐以本土經驗為根基，以世界視野拓寬創作邊界，以人道主義情懷觀照人類共同命運，在“越界”中實現文化身份的多元重構。

一、女性敘事：性別抗爭、創傷詩學與國族隱喻

于張翎而言，女性書寫既是筆鋒著力之處，也是思想衍生之處。張翎在女性形象塑造，女性經驗表達，女性命運觀照上有著天然的密切聯結和敏銳細膩的感知，小說通過女性書寫探索人性的淵藪之處，觀照歷史的風云變幻，聚焦多元文化的碰撞互融，不僅為性別研究、女性批評提供了范本，也極大地拓寬了海外華文新移民女作家的研究領域。

（一）女性形象的性別抗爭

從女性視點出發，體察女性，書寫女性，張翎塑造了一系列移民華裔女性、中國傳統女性以及西方女性形象。

通過分析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可以深入挖掘作品中的女性主體意識和女性精神力量。如《陣痛》中在生育創傷中重生的勤奮嫂，《勞燕》里于戰爭廢墟上站立的阿燕，《歸海》中在戰亂年代頑強求生的袁春雨，張翎筆下的女性突破了傳統\"溫婉柔順\"的刻板印象，而是呈現出在疾風中抗爭，在污泥中蛻變的韌性特質。陳瑞琳①指出張翎把歷史時空的風云磅礴與女性纖柔的完美結合，將女性的堅韌與寬懷融進時代的“風云錄”中，堪為女作家春秋史筆的奇韻。趙稀方認為張翎由女性命運串聯起家國想象和中西沖突，凸顯了其歷史敘述的性別立場②。秦琰和王春林的《歷史與人性雙重變奏中的女性命運—評張翎長篇小說lt;陣痛gt;》通過論證女性生育的“陣痛”喻指對苦難命運的一種堅決抗爭，旨在彰顯女性堅韌不屈的生命力量。孫良好的《\"疾風\"知\"勁草”—張翎新作lt;勞燕gt;之一解》④聚焦阿燕的成長和蛻變，揭露出人性的復雜和對戰爭和苦難的控訴，闡釋阿燕充滿韌性和力量的生命姿態。阮丹丹的《情感·創傷·女性：論張翎的小說追問》則指出張翎通過描寫女性人物的形象和命運，勾連起不同的時空，同時呈現出幾代人的命運，以廣闊的女性人文主義眼光洞察世事變遷中個人精神空間的變形和生長。

通過塑造一系列身處困境的女性形象，張翎書寫獨特的女性經驗，表現女性的性別抗爭，“將歷史上被壓抑的婦女聲音、被埋葬的婦女經歷、被忽視的婦女所關注的問題，由邊緣推向中心位置”，這種兼具東方氣質和西方精神的女性形象反映了張翎的豐富的生命體驗及其置身于不同文化下的思考，展現出多重維度下的女性書寫風貌，闡釋女性的生命力量，進而豐富女性形象的塑造，在彰顯女性主體意識的同時，不斷開拓女性書寫的空間。

（二）創傷書寫與自我療愈

創傷是張翎小說中重要的主題，聽力康復師的從業經歷使她對創傷有著深切的認識，也使得她對于戰爭、災難等關乎人類命運的命題有著更深層次的理解，尤其關注女性的創傷癥候，如創傷療愈和災后的生命重建。

花宏艷°以西方創傷敘事理論的“創傷一癥候一治療\"為敘事邏輯，深入探討張翎作品中的創傷發生機制、創傷癥候的呈現方式，以及如何通過直面現實、正視自我，并在形塑未來的過程中實現創傷治療。張翎小說中的創傷癥候呈現形態多元，其敘事意義不在呈現而在療愈，如災難絕境中人性的嬗變與逆轉，正是受創者重構主體性、重塑生命的必經之路，構成小說創傷敘事的終極價值維度。徐榛認為，“所有的形式都為了表達\"疼痛\"書寫的內容，而承載“疼痛\"的主體正是“人\"本身。\"張翎的創傷書寫本質上是書寫“人性”揭示\"人的情感”講述\"人的生存”，呈現隱藏在日常生活中的隱性痛感的存在，指向對個體生命多維度的觀察與思考。翟業君通過分析小說中\"崇高的女性\"的形成，總結出“張翎的疼痛一定指向女性”“只有從女性的身體深處才能泊汨流出豐沛的生命力來對抗絕境、撫慰疼痛。\"這進一步闡釋了張翎創傷書寫的獨特性，展現出震撼人心的生命力量，在卑賤與崇高中完成自我救贖，實現了“向死而生\"的生命實踐。

張海玉的《北美新移民作家張翎的創傷寫作研究》分析了張翎小說中創傷經驗的文學建構，結合西方關懷倫理等思想，從移情與創傷治愈、內省與自我突圍、存在與尋找真相等方面深入探討創傷書寫的創作旨歸，即本著“修復世界”的精神立場，引導女性走向自我認同并構建自我主體性，進而探析人性的深廣與生命的厚度。王雨靜則指出在《歸海》中，張翎延續其一直以來對于戰爭、創傷、療愈的思考，聚焦于對戰爭后遺癥的描寫、女性生命力量的禮贊、人性的幽微叩問，以及母女情深的敘述，“不僅以慘痛的筆觸講述了戰爭中女性的精神創傷故事，而且還憑借著母女情深的真切書寫完成了某種難能可貴的精神救贖。”徐學清的《創傷記憶和戰爭的孩子—論lt;歸海gt;》②一方面從后記憶的角度分析人物心理創傷形成軌跡，深入探究創傷的后遺癥和跨代影響，另一方面從性別角度揭示了性強暴不僅是對女性生理和精神上的創傷，更是對女性的“自我”主體的侵犯。

（三）性別話語與國族寓言

張翎的女性敘事始終與歷史、國族話語緊密交織。《郵購新娘》以跨國婚姻折射中西文化沖突，《金山》借家族史詩隱喻華人移民的集體記憶，張翎試圖以性別視角重審戰爭、殖民與全球化進程中的權力結構。

王紅旗指出張翎以新現實主義精神，鮮明性別視角與人類家園意識，反思橫亙在戰爭歷史“中心”的性別隱痛，揭開了在殘酷戰爭亂世脅逼之下的種種人性劣根，創造出一種性別與家國政治寓言性的\"新女性歷史小說”。③于京一認為張翎無論是在開掘歷史的豐厚和人性的深邃方面，還是在整合傳統敘事、樹立新史觀的創造力上，都實現了不可忽視的突破④。

此外，張翎擅長以女性經驗隱喻家國民族的遭遇，申霞艷深入闡釋了張翎在《陣痛》中所構建的隱喻體系，作家以生產之痛隱喻家國悲劇之痛，以母親的堅韌隱忍象征民族不屈的生命力，以不同種族血液融合的新生隱喻全球化時代文化的滲融、歷史的推陳出新。這種從身體敘事到民族寓言、最終升華為文明對話的三重敘事維度，使得作品既葆有女性寫作的細膩肌理，又展現出超越性別敘事的歷史縱深感。王紅旗從家族倫理的維度闡釋性別文化，深入挖掘家族遺傳基因對民族特性與人類共性的深遠影響，進而呼呼重視并回歸人類心性的母性本源。其研究根植于女性文化歷史的深厚土壤，以家族血緣的紐帶與文化傳承的脈絡，創造了一種性別政治的文化言說，一種家族倫理性別敘事的新范式。杜未未提出，歷史和女人的交疊成了張翎最關注也最擅長的落筆之處。張翎意圖在歷史的夾縫中雕琢出一個共通于各個時代的女性生存姿態，“通過塑造這些‘被置于死地而孤勇'的女性形象，在個體情感、生存姿態以及國族層面投射出多維度的敘事主題，將看似一已私欲的‘恨'延伸到家國大義，觸及人性，觸摸歷史，為女性書寫在多個層面找到落腳點。”

在中西文化的碰撞，歷史風云動蕩，以及傳統與現代的考量中，張翎始終以一種“主體”的女性姿態，通過展現女性特有的疼痛和創傷，實現傳統女性的形象解構和多元化形塑，呈現出女性頑強的主體意識與堅韌不屈的精神，不斷探尋女性書寫的現代審美品格。

二、歷史敘事：微觀史、戰爭記憶與史詩重構

歷史敘事是張翎作品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方面。她善于將宏大的歷史背景與個人的命運緊密相連，通過細膩的歷史筆觸，再現了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風貌和人物命運。研究者通過對張翎小說中的歷史書寫進行梳理與分析，不僅呈現出張翎歷史書寫的多元藝術風貌，也拓寬了華文文學歷史敘事研究的視野。

（一）微觀史的史詩化建構

華文文學研究學者公仲在《論新世紀新移民小說的發展》①一文中稱“新移民小說在新世紀的發展，明顯地體現在它對歷史文化的掘進和開拓”“它更關注的是立體意義上的歷史深層的掘進，使之具有歷史的縱深感和史詩的厚重度”。張翎擅長建構近代史的框架，在中西交錯的雙重背景下，通過敘述家族史、移民史、戰爭史以及生命史，巧妙地銜接起海外華人“斷裂”的文化之根，實現了“回歸故鄉的歷史之旅”。

張翎以移民個體、家庭日常生活的“小歷史\"去楔縫對接社會變遷、時代風潮的“大歷史”，關注被遮蔽的普通人個體心靈和命運在國家民族歷史運演中的跌巖浮沉，逐漸形成了一種悲天憫人、寬厚融通的歷史觀，以此探察歷史洪波深處的共通的人性奧義。池雷鳴的《比較視野下的歷史書寫及其形態一以加拿大新移民華文小說為中心》②總結加華小說中“文革書寫”、家族書寫和加華史書寫這三種歷史書寫形態，在原鄉、異國等多種文學語境的綜合參照下，呈現出既傳承又變異的特征。池雷鳴的《歷史的表述和表述的歷史一論加拿大新移民華文小說的加華史書寫》指出張翎的《金山》通過對敘事細節的挖掘，構建歷史的多重表述，呈示出一種認識自己和他者的“真正的歷史思維”，并在歷史思維之中展現“面向他者”的精神，以反思的姿態而非審視的姿態在他人之眼中完善自我。

在史料的運用上，張翎通過實地調研和文獻搜集挖掘大量細節，小到考察電是什么時候在北美廣泛使用的，大到在中西史料的矛盾中逐步還原史實，程國君分析《金山》中從史料鉤沉及“羊皮紙式歷史”敘事的獨特的新歷史主義敘事模式，以方家五代人的經歷投射出廣闊的社會歷史背景，揭示了近代滿清衰落史與加拿大移民命運的歷史真相。蒲若茜認為“這種書寫方式產生的‘歷史根基'能夠強化書中的家族故事，將家族傳奇提升至史詩的層面一華人海外飄零的史詩。”張翎通過對歷史細節的打磨，力求呈現出血肉真實的藝術效果，以嚴謹的現實主義精神，深入歷史的肌理，繪出波瀾壯闊的華僑血淚史。而到《勞燕》《陣痛》的創作，張翎的歷史敘事在忠于史實的基礎上，更注重\"微史\"\"人史\"的建構，通過調和歷史性與文學性之間的限度，聚焦那些通常被遮蔽的邊緣空間，提供了一種進入歷史的新方式。史料化文本的嵌入，如新聞、縣志、電報等跳脫于故事敘述風格的語料，旨在確立歷史話語敘述的權威性，“史蘊詩心\"的文學敘事則以鮮活的生命體驗，填補宏大歷史中的人性空缺。

（二）抗戰書寫的范式突破

不同于傳統抗戰敘事的英雄化傾向，張翎的抗戰書寫較少直接表現戰爭場面，而是以多元視角，發出多重聲音，尤其關注戰爭背景下的個體創傷與人性檀變，以國際視野和人道主義觀照人類共同命運。

在抗戰敘事上，程國君等的研究指出，張翎“已不滿足于‘史'與‘文'對話的單一設置，而是通過獨特的敘事設計將歷史的進程設置為一個開放的對話過程，在不同話語、不同聲音的對話實踐中重現歷史、闡釋歷史，并盡可能無限地接近眾口紛說的歷史真相。”在\"后戰爭”語境下，張翎的抗戰敘事關注個體苦難與重估人性困境，突破了抗戰敘事單一的國族話語立場，還原一個多元、立體且“真實”的歷史圖景，同時也傳達了作者的歷史觀和民族觀。慕江偉①分析《勞燕》中的抗戰書寫以亡靈敘事超越歷史時空，用交織的人物關系拷問復雜人性的嬗變，剖析揭露戰爭的殘酷，深入思考戰爭、人性、創傷和救贖。胡子沛認為在題材上新移民抗戰敘事突破了傳統抗戰小說以國內戰場為背景、聚焦中日二元的模式閾限，從敘事倫理上看，新移民作家關注戰爭中個體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境遇，從生命關懷、人性叩問、文明反思等層面對戰爭做出了發人深省的書寫。小說《勞燕》中對地母式女性阿燕的塑造，蘊含著張翎重建民族文化主體性的意圖，從而建構起一種兼具個體、民族與世界多重維度的抗戰敘事。

黃瑤總結道，“后革命氛圍及非親歷身份的雙重限制使當代作家摒棄狹隘的民族主義戰爭觀，其作品宏闊的全球化視角、宗教式思維向度及人本主義價值中心不僅使當代戰爭題材小說最大可能實現了文學的社會文化意義，還使中國的戰爭題材小說終于站到了與世界戰爭文學同等的高度。”③

（三）全球化視野下的歷史觀

張翎的歷史書寫始終貫穿雙重時空：一面鉤沉溫州僑鄉的地方記憶，一面凝視北美大陸的殖民傷痕。這種“跨界對話\"不僅修復了離散族群的“文化之根”，更以人道主義立場審視人類共同命運。研究需進一步探討其歷史觀與后殖民理論的契合與張力。

巨大的時空跨度、錯綜的人物關系、繁復的結構形式以及對“史詩”意蘊的追求，構成了張翎小說的一大特色。劉俊在《論北美華人文學中的故國歷史和個人記憶》中指出張翎以一種跨國別、跨區域、跨文化的角度深入書寫中國人的海外歷史，從中國和北美（加拿大）兩個方面，來呈現、說明和展示20世紀華人在全球范圍內的處境和遭遇。楊匡漢、莊偉杰指出張翎\"注重于現實與歷史混合交錯的文化視角，乃是跨國界、跨地域、跨文化的空間位移，巧妙地透視歷史與現實的溝通關聯”。張翎早期創作初步體現出其歷史審美的傾向，高俠指出“加華先僑的移民故事不僅是一種‘想象'，更是一種‘建構'，將‘生命移植'的陣痛推向‘族性栽植'的深邃”。③

申霞艷的《新移民小說“歷史化”的諸種方法》分析新移民小說如何想象“歷史”，新移民作家在全球化格局下，對歷史進行還原、超越與反思，以國際視野和普遍價值重新想象和敘述民族歷史。豐云的《論新移民文學中的歷史敘事一以北美新移民作家為例》認為新移民作家利用文化居間者的身份，將移居國與母國的歷史文化相勾連，以豐厚的史料和遼闊的視野，呈現出不同于國內作家的歷史敘事風貌。劉紅英的《新移民女作家如何敘述家族歷史以嚴歌苓、張翎、施瑋小說為例》指出新移民女作家的家族歷史故事的敘述是對家國歷史記憶與異質生命體驗的糅合，是東方傳統倫理道德與西方生命意志的融合以及女性視角下邊緣意識與性別立場的匯通。劉鈺、白楊的《身體敘事視域下歐美新移民女作家的歷史書寫》探討了如何處理歷史與個體的命題，通過身體敘事強調歷史中人的主體性建構，并指向人類共通命運。

張翎的歷史敘事表明了作家鮮明的文化立場，構建出全球化視野下人類與戰爭、命運的關系，呈現出一種多重視野下的“跨界書寫”風貌，極大開拓了華人歷史書寫的疆域。通過在敘事技法上的不斷創新與探索，張翎逐步建構其自身的敘述體系，在敘事中呈現出更豐厚的內容，更寬闊的格局以及更深廣的思考，給讀者帶來多重的審美體驗。同時，如何使歷史敘事不囿于歷史“真相\"的窠白，在藝術創新與歷史深化中展現多樣的文學風貌，或許是張翎在文學創作上自我突破的關鍵。

三、跨文化書寫：文化融通、本土經驗與世界視野

海外華文文學是多元共生的文學現場，張翎的跨界書寫秉承一種兼容并蓄的文化觀，走向對話融通的文化景觀，實現了本土文化的認同和傳承，展現了全球化趨勢下“世界公民”的格局。近年的創作，張翎則致力于中國故事的書寫，挖掘中國傳統的文化基因，融匯本土性與世界性，在全球化視野下探尋人類共同命運。

（一）跨界書寫中文化融通

文化的碰撞和交融是貫穿新移民創作始終的主題。但張翎并不刻意展現沖突與隔膜，而是始終秉持著求同存異、交融共生的多元文化觀，因此，其創作充分體現了跨文化書寫的魅力。

張翎早期新移民小說的創作便有意識地思考不同文化之間契合點，展現了廣闊的社會文化背景和博大的人文關懷。饒芃子評價張翎的小說創作具有“跨越邊界”的特質，其新移民小說致力于在新語境中重建文化身份，在歷史與現實之間、東方與西方之間找尋聯系的橋梁和對話的路徑。①移民小說雖然聚焦異國生活，但作家更著力展現跨越文化、種族、地域的人性共鳴，以“跨越”與“尋找”的姿態，追求一種有機的對話與融合方式，是歷史與現實的對話，東西方文化傳統的融合，是對原鄉與異鄉的同時確認。徐學清指出，“她的小說深刻地反映了經濟全球化、文化多樣化的后現代社會中的特種文化一移民文化的特質。這一特質在文學作品中反映出來的是混合交錯的文化視角，跨越國家、地域界限的空間變位，往返于現實和歷史、以期在對過去的印證中求得目前文化身份的時間觀，以及濃厚的民族色彩。”②可見，新移民作家在摩擦與抵觸中不斷調整文化視角，在多維空間中展示異質文化的互動與交融，反映了當下生機勃勃的文學現場。

陳瑞琳評價張翎“卓然地表現在能夠冷靜地駕馭中西文化尺度的價值取舍，在那梅雨綿綿的溫州小城與多倫多亞德萊街的咖啡彌漫之間，她渲染的是兩種文化的交融互補，可謂是移民心靈在經歷漂泊后的精神恪鑄。”在當下各種異質文化劇烈碰撞的全球化態勢中，張翎以互融開放的跨界書寫，跨越原鄉與異鄉的空間變位，汲取中西雙重文化經驗，穿梭于歷史與現實，建構了文化身份的多元性，寓寄著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美好愿景。

（二）本土經驗中的全球意識

溫州是張翎創作的精神原鄉。張翎善于調動本土經驗，從母體文化中汲取滋養。時空距離和世界視野為作家提供了觀望和思索的空間，使其自覺地反思和開拓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傳統，逐步實現世界性與本土性的交融共生，走向“靈根自植”的文化融通之路。

徐學清指出，“多元文化主義，移民與母語文化、邊緣與主流文化、文化記憶與身份的多質性三個方面華文小說母庸置疑地體現著新移民與母體文化濃烈的血脈相承的關系。”張翎筆下的移民者在往返于原鄉與異鄉中，尋找自身的文化身份和生命價值，他們身上始終涌動著母體文化血脈。傅守祥從流散文學視域出發，研究張翎小說中的母族記憶與文化融通，他認為“一個人對故土和母語的記憶，是一種時空都無法抹去的永久聯系，一個作家離開故土母族、長期旅居海外會更加清晰地冷靜地回望故土。”③張翎作品中的溫州元素以及文化品格，無不體現其精神原鄉的文化基因。“敢想敢闖，不斷尋求”

的溫州人精神始終貫穿張翎的小說的主題。張翎塑造了一系列堅韌不屈、精明果敢、獨立自強的溫州女性群像，承載著溫州女性堅韌如水的精神氣魄。此外，張翎的小說中描繪了很多富有溫州地方特色的風俗民情，如越劇、墓葬、廟會等民俗符號在其小說中既承載文化記憶，又通過跨國流轉獲得新意義，展現了溫州獨特的人文風貌以及地域文化的生命力。“地域文化和家庭背景作為巨大的精神資源，滋養了張翎的靈魂，影響了她的性格品性、審美心理、想象構型，更促成了她中西融合的文化追求。”得益于原鄉文化的滋養，張翎作品中的溫州書寫呈現出深厚的底蘊，展現了一個“流散\"知識分子的民族文化根基。王小平②以張翎《歸海》為例，研究海外華文作家如何實現傳統意象資源的轉化。作家以“水”\"龍”\"鳳\"等傳統意象符號構建小說敘事結構、隱喻小說敘事主題，在跨文化語境中激活傳統文學資源，將海外生命體驗與本土民族精神相融合。劉桂茹認為“中國文化為華文文學創作提供了重要的文化資源和想象支撐，同時中國文化也維系著離散華人作家的文化認同和身份意識。”海外華文作家在追溯母體文化的傳統血脈的同時，構建反思與重構的多重文化立場，對中華傳統文化進行再體認與再找尋，也開拓了海外華文作家\"中國故事”書寫的新角度。

（三）世界主義下的人文關懷

張翎的創作始終指向人類共性，《陣痛》以生育疼痛隱喻文明陣痛，《勞燕》借戰爭創傷叩問普世人性，《歸海》從個體遭遇透視全人類共同命運，小說中展現的世界視野和人文關懷，超越了移民文學的邊緣姿態，彰顯世界公民的擔當，諸如異質文化的對話與交流、發現東方與重建自我、全球化與本土化、現代性與民族性等命題，展現了新移民作家“從邊緣人邁向國際人\"的文化自信和主體擔當。

《金山》中方家后裔艾米的“尋找身份”過程，反映了多重文化在“混雜”中延續的文明歷程，蒲若茜指出，“張翎在內的海外華文作家試圖擺脫身份上‘非此/即彼'的兩難選擇和‘既非/也非'的尷尬現狀，努力建構雜交的、世界性的身份屬性的寫作訴求。”④身處多元文化中的張翎逐步建立起自身的文化姿態，在挖掘中華傳統文化生機和韌性的同時，正視西方民主、自由的普遍價值。萬芳指出以張翎為代表的海外華文作家基于多重文化體驗，致力于追求不同文化間的對話，“展現了一種超越膚色、地域、文化概念的全球意識”。湯俏在《北美新移民文學中的家國尋根與多重認同》提出新移民作家在多文化共生語境下生成了一種既立足于族裔歷史，又兼具本土與世界視野的文化眼光。⑥這種文化眼光超越了簡單的離散狀態，呈現出一種多元復合的全球化視野，體現了離散群體在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化認同重構。

張翎善于在復雜的文化語境中探索人類的共性和個性，展現出開闊的國際視野。馬德生評價張翎等海外華文作家“從異質文化沖突到融合中，向人性的深度和廣度開掘拓展，尋找人類命運的共同性，表達了不同文化之間的理解溝通、平等對話的美好愿望，凸顯出她們對中國想象的新轉型與新特質。”可見，張翎始終以開放的文化心態，在世界格局中想象中國，尋找全人類共同的精神家園，程國君認為其創作具有一種全球性視野，具體表現為“張翎始終把自己的創作放在‘世界全球化這個思想的制高點上，從世界、全球視野來審視移民、種族歧視和國族命運之間的復雜關系，使自己超越了一般新移民作家以一個‘遠行人'角度敘述移民和異國故事的俗套藩籬。”如《陣痛》《勞燕》《歸海》等作品中涉及到的全球化議題涵蓋移民生存狀態、種族歧視與戰爭災難等，可見，作者致力于在國際性的開放語境中關懷人類共同的創傷，思考人類共同的命運，在跨地域、跨文化等種種差異中展現立體的全球化圖景，展現了其作為“世界性寫作者”的責任與擔當。

張翎小說中展現出一種“世界性”的美學內涵和思想意蘊。徐學清認為，張翎在小說創作中傾入她對多種文化的思考，文化的翻譯和闡釋，尤其是用“第三只眼睛”的角度描寫和“翻譯\"故鄉文化，因而她的文學作品具有此種“世界性”的美學品質。①可見，張翎的創作視野已超越了“中國視角下的世界\"這單一維度，而是進一步闡釋“世界視野中的中國”，展現出對人類共同命運的深刻洞察。張翎以不斷超越自我的文學追求，致力于探索中國與世界、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復雜關聯。同時，她又根植于中國的歷史與文化，旨在挖掘并深入剖析那些未能在紀念碑與史書中留下姓名的個體，在世界格局中揭示人性與命運交織纏繞的軌跡。

在全球化態勢下，張翎立足于現實，在交錯的時空中，展現多元化的人性視野、歷史視野和世界視野，跨越“邊緣”與“中心”，于碰撞和對話中融合，于離散和找尋中堅守，以其獨特的流動性、多元性、包容性，在“越界”中整合，融匯了民族性與世界性，實現了創作形式上的突破創新和思想上的自我超越，承續了海外華文文學精神傳統。

結語

當下的張翎研究建立起以女性經驗、歷史重述與文化越界為基的三維坐標，在海外華文文學譜系中開辟出獨特的闡釋空間。目前，研究仍有亟待開拓的空間，如可以進一步深化對張翎小說中女性敘事的研究，探討其女性形象塑造的多樣性、女性經驗的表達方式以及女性命運觀照的深度；對于張翎的歷史敘事研究，可以進一步拓展其研究視野，探討其歷史書寫的策略、歷史觀的形成、史料的選擇以及歷史與文學之間的界限和虛實等問題；針對張翎的跨文化書寫研究，可以進一步探討其文化身份的重構、文化交融的路徑以及文化多樣性的體現等問題。

此外，可從文學史研究角度出發，結合華文文學史脈絡，考察張翎文學創作的意義與價值，或在多元復合的文學場中思考其創作階段及轉變，以推進作家創作與文學史發展之間的良性互動；從個人成長經歷以及閱讀史角度，結合其多重文化身份，分析張翎創作的審美生成誘因與文化資源來源，以及張翎中國故事的書寫對傳統文化、地域文化的吸收與改造；最后，還可以結合心理學、倫理學、宗教學等跨學科理論，有助于形成多元立體的綜合性研究。

（責任編輯：霍淑萍）

Female， History，and Culture： The Triple Dimensions of Zhang Ling's Novel Research---A Review of Research on Zhang Ling's Novels

SunLianghao andJin Chunchun

Abstract：AsarepresentativewriterofoverseasChinese-languageliterature，ZhangLinghasdevelopedamatureanddistinctive creativestylecharacterizedbyacross-culturalperspectiveandhumanisticsensibilities.Currentresearchhas movedbeyond thefragmented natureofearlierstudies，presentingamultidimensionalacademic landscape.Scholars have transitioned from analyzingindividualorkstoonductigcomprehensiedies，ployingtheoriessuchsimagologyarratologydlural poetics toofferdiverseinterpretationsofthematicvolution，arrativeinnovation，andculturalmetaphorsinerovels.This shifthastransformedresearchfromsingulartextualanalysis tointerdisciplinarydialogue.Contemporaryscholarsnowfocuson three dimensions---female，historical，and cultural- … deeply exploring cutting-edge issues including the modern discourse offemalewingstorgrapcaliiqeitoicalatis，ndtoricalonstructionofoss-ulralisin her works.These explorations constitute significant breakthroughs in recent Zhang Ling studies.

Keywords：Zhang Ling;research review;female narative; historical reconstruction;cross cultural wri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