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4-0030-09
盡管《哈佛新編現代中國文學史》以下簡稱為“哈佛版\"現代中國文學史或“哈佛版”文學史)并不是英語世界首部中國現代文學史,①一經推出,便迎來了海內外評論界關于文學史寫作問題的思考。相關研究從這部文學史的內容布局、海外漢學界的文學史書寫策略、“后學”語境下華語語系文學的構建等維度展開評議,力圖發(fā)掘\"哈佛版\"文學史書寫的實驗性意義。②本文將援引卡薩諾瓦《文學世界共和國》中的相關概念,嘗試將兩部文學史的書寫并置,借助域外理論視角闡釋“哈佛版\"文學史的“越軌”筆致。
卡薩諾瓦在《文學的世界共和國》中借用了詹姆斯的“飛毯”比喻與普魯斯特的“放大鏡”比喻闡發(fā)對文本的讀解方式,認為理解“飛毯”(文學作品),就必須改變觀察作品的視角,把它當作一個整體來對待。所以說每部作品,“只有從構成的整個出發(fā)才能被解碼”③,要對其進行“飛機上看大般地概括”④。因而,唯有“世界文學空間\"才能賦予文本形式意義和一致性。在具體的寫作中,卡薩諾瓦構建了一個世界文學共和國/世界文學空間,這個共和國以文學資本為基礎運轉,依據資本的多寡被分化為不同的等級結構(現代/過時),通過“祝圣”的方式強化并鞏固著文學等級。同時,在其所構建的文學版圖中,政治、民族、經濟等因素通過動態(tài)性的抗爭撬動著秩序的邊界。
王德威在《中文版序》中稱,“哈佛版”文學史系列一方面以宏觀視野呈現國家或文明傳統(tǒng)里的文學流變,另一方面則以微觀視野審視特定時刻里的文學現象。①因而,從編寫理念和行文實踐來看,“哈佛版\"現代中國文學史的書寫思路與卡薩諾瓦同時從“宏觀”與\"細部”定位、勘察文學現象的文學史觀不謀而合:書中既體現出從世界文學語境定位中國文學的宏闊視角;亦采用取徑微觀的編寫理念,集結多篇“小切口”專題文章繪就“星空式”的文學圖譜。由此,“哈佛版”文學史力圖在世界文學語境的整體脈絡之下,重新思考中國文學生長、流動、傳衍的內在肌理與主體性邏輯。尤其,王德威以“哈佛版”文學史重新發(fā)明了“華語語系文學”概念,試圖借助“民族國家標識意義上的中文”探索著華裔、華僑、華族的共同的身心經驗,重塑著華語寫作與華語接受的傳統(tǒng),②從而深沉、有力地挑戰(zhàn)著世界文學空間的固有秩序。
一、文”的認知圖式:“眾聲喧嘩”的多元話語
批評話語的多元建構于批評材料的基底之上,不少論者已經注意到“哈佛版”文學史文學觀內涵的拓展。③為此,有必要廓清\"文\"這一概念的認知范圍。中國傳統(tǒng)的“文”源遠流長,意味著圖飾、樣式、文章、氣性、文化與文明。文是審美的創(chuàng)作,也是知識的生成,④是批評的基底,也是研究對象本身。在此意義之上,“‘文'不是一套封閉的意義體系而已,而是主體與種種意念器物、符號、事件相互映照,在時間之流中彰顯的意義集合”。于是,“這就使《哈佛文學史》得以將一系列涉及本土文化變革的材料納入寫作視野,從而超越了西方書寫‘敘事、抒情、戲劇'三分法的局限”。
翻開這部長達一千多頁的文學史,我們可以發(fā)現,“哈佛版”中國現代文學史起自1625年晚明文人楊廷筠、耶穌會教士艾儒略等人的“文學新詮”,結束于韓松科幻小說中所幻想的2066年“火星照耀美國\"這樣一個虛擬時刻。不同于以往“制式文學史”層次分明的章節(jié)設計,“哈佛版”文學史以線性編年形式收錄了由143位作者寫作的161篇專題文章(英文原版),“猶如‘星羅棋布’,彼此既相對獨立,同時又呈現出了一種‘互緣共生'的關系\"。因而,此種多元化的書寫形態(tài),“呈現出強烈的元敘事色彩”,全書并無固定的批評標準,也不限定敘述文學史的固定視角,“不同的批評話語呈現彼此抗辯、角力的關系,從而達到眾聲喧嘩的效果”。③
“眾聲喧嘩”是王德威文學批評的重要概念。據王德威自己的說明,早在1988年,他出版了評論集《眾聲喧嘩》,書題借鑒了巴赫金用來描述小說復調風格的術語heteroglossia,該詞的原義指陳一種多聲復調的社會對話及實踐方式。在臺灣的文化環(huán)境中,則旨在點出“此岸與彼岸、通俗與高蹈、邊緣與中心的互動往返”。顯然,“眾聲喧嘩”已經從一種創(chuàng)作技巧轉變?yōu)槲膶W批評的姿態(tài),在“哈佛版”文學史的批評實踐中,其具體體現為:在解構主義的立場之上力圖顛覆經典與正統(tǒng),消解邊緣與中心,模糊紀實與虛構,在歷史的罅隙中發(fā)掘“被壓抑”的“現代性”。
首先,“哈佛版”文學史并不著意區(qū)分出“文”的優(yōu)劣高下,而是有意將文學史的“經典時刻\"與“日常狀態(tài)\"并陳,①力圖無限接近于歷史的本相。張英進回顧繼林傳甲、黃人之后中國文學史的書寫,將其分為如下幾個階段:其一,1922至1939年,胡適以《白話文學史》構建現代文學發(fā)展脈絡;周作人、錢基博、朱自清、阿英等人在此基礎上從文學源流、傳統(tǒng)批評、作家個體、社會意識形態(tài)等角度探索文學史書寫的可能性。其二,20世紀50-60年代,以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的編纂為開端,進入體制化、政治化的文學史寫作階段。其三,20世紀70-80年代,以司馬長風的文學史為代表,港臺出現了一批現代文學史著;大陸則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重寫文學史”的嘗試。現今,文學史的書寫(編纂史)已經淡化了宏大敘事的精神底色,愈發(fā)走向多樣化與個性化。后現代文化語境中,“文學邊緣化”、“文學終結論\"的呼聲甚囂塵上,希利斯·米勒甚至拋出“文學死了么\"的質疑。這標志著新世紀以來邊緣與中心意識的消解與錯位,文學史的觀念亟需超越傳統(tǒng)的歷史敘述框架,以容納更多元、更繁復的亞文學現象及泛文學趨勢。
從“哈佛版”文學史的論述對象來看,書中除了讀者一般熟知的文類之外,還涵蓋了“總統(tǒng)演講、流行歌詞、照片、政論、家書到獄中札記等”③,紛繁駁雜、形色各異的文化形態(tài)被統(tǒng)攝于“文學\"概念之下。不難發(fā)現,“哈佛版”文學史引領了當前文學研究的新趨勢,包括圖像寫作、生態(tài)批評、數字人文、流散文學、兒童文學,等等。經濟全球化的發(fā)展,媒介技術的變革,以及互聯(lián)網與數字媒體的興起,共同構成了當今文學生產的宏大背景。這些力量不僅重塑了文學的創(chuàng)作、傳播與接受方式,還深刻地影響了文學作品的風格、內容及文化多樣性。批評家卡薩諾瓦呼呼,在當前世界文學空間結構中,需要加上“越來越強大的商業(yè)一級”,實質上亦是根據時代語境的變化,相應地作出對于世界文學空間建構要素的調試。“在今天,‘文學'本質和特性的共識并不穩(wěn)固,文學內涵和外延急劇動蕩,由此,文學'邊界泛化的合理性對應的正是各群體文化需求的多樣性”。
二次元文學創(chuàng)作、《狼圖騰》的海外傳播熱、貓膩作品《慶余年》的影視化改編借此,“哈佛版”文學史構筑了普通人對于文學的理解與想象。同時,它亦吸納著學院派的前沿理論成果。例如,黃丁如的論文取材于報道文學作家邱東平較少被人關注的詩歌、小說作品,認為邱東平的戰(zhàn)時經歷使得他“得以進入我與非我,人與非人,機器、戰(zhàn)士與動物緊密糾纏、互動共生的戰(zhàn)時生態(tài)中,進入許多同時代戰(zhàn)地文學未能涉足之境”,由此探索后人類思潮下人類主體的自我定位。“哈佛版”文學史有意以大開大闔的筆勢匯通通俗與高雅,同時迎合了大眾與精英的文化想象。
其次,發(fā)掘文學史上的“邊緣者”是“哈佛版”文學史突破“中心一邊緣”意識的表征。實質上,這一書寫策略,早在王德威業(yè)師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就有所體現。夏志清在這部小說史中超越了“魯郭茅巴老曹”這一“現代文學經典”的傳統(tǒng)書寫格局,轉而推重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等較少被關注的文學家。黃遵憲本是“詩界革命”的倡導者,田曉菲另辟躁徑,將黃遵憲《小女》與名不見經傳的詩人江湜的《岸旁》并讀。二者之區(qū)別在于,尋求人幕未果的江湜在離家?guī)装俟镩_外幻想著古典詩歌中理想的“家園”;而黃遵憲雖已返歸“故國”,卻發(fā)現在行旅者的視野中,“家\"已并非“故家”。田曉菲點出中國人邁入現代所面臨的共同精神困境:“在家而無家可歸\"(homelessathome)。在開的域外經驗與變動的世界秩序中,黃遵憲與江湜一并成為了“原鄉(xiāng)里的異鄉(xiāng)人”。作為“制式文學史”中一筆帶過的人物,江湜及其詩作反而被研究者納人視野。類似的例子還有黑嬰、呂碧城、邱菽園等,對這些較為“冷僻”的文學人物的關注折射出“哈佛版”文學史編寫者如炬的目光。
再次,紀實與虛構的有意模糊使得“哈佛版\"文學史能夠以想象和寓言的方式穿梭古今,在“勢的詩學”中拓展文學史的時空邊界。哈金所作《周豫才寫lt;狂人日記gt;》以小說的筆調,補寫魯迅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的心理過程。陳婧棱所撰寫的《朱光潛、沈從文和蘇格拉底》一文,開篇便以頗具傳奇色彩的語調講述了蘇格拉底夜飲于北平的場景:①
1947年解放戰(zhàn)爭之際,北平局勢迷離,人心動蕩。深秋一日,某褚教授在北平街頭撞見蘇格拉底,大驚。柏拉圖之師、泰西哲學之祖,竟然扮作游客造訪皇城,且還寄宿于一處小小公寓,日日上街與路人攀談?這外國人自稱蘇格拉底,模樣瞧著確是柏拉圖記載的一張大嘴、朝天鼻孔。褚教授家住附近,趕緊與同行的林老先生一塊兒邀他往家中小酌。蘇翁不喜三輪,一路步行,又常常站在街心出神,二人拖著拽著才算到了去處,不過,蘇格拉底好酒量,一壺白干全不在話下,賓主雙方相飲甚歡。
上文中的褚教授正是朱光潛,以上片段正是出自其所作的《蘇格拉底在中國:談中國民族性和中國文化的弱點》,該篇文章中,中國知識分子向蘇格拉底征求對中國文化,尤其是中國思想生活的意見。此后,無論是在學衡派的翻譯還是在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中,均可見知識分子對蘇格拉底的想象與召喚,這代表著蘇格拉底為代表的古希臘文化品格不斷在“危機時刻\"被援引為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資源。而在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陳婧棱再次舉出朱光潛和沈從文的例子,他們建國之后的噤言成為“蘇格拉底之死\"的映照,在“歷史的轉調”中投射下長長的陰影。陳婧棱的文章在古典資源的承繼話題中衍生出知識分子的使命與擔當問題,且暗含著對于知識分子命運走向的感喟。陳國球曾提到中國傳統(tǒng)中“文”的廣泛意義,他認為,從更寬泛的意義上來看,“文”可視為民族精神文化的象征。③“文\"承載著氣度、風格與流韻,在這一層面中,“文”不僅僅是知識性的生產與傳衍,更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儒家士大夫式的風骨。類似地,還有孫康宜對二二八事件的記憶與書寫,周文龍在“尋找徐娜娜”的旅程中想象娜娜所接受的國文教育與個人運命。不難發(fā)現,對于“有情的歷史\"的書寫與闡發(fā),奠定了整部“哈佛”版文學史之“文”多元但又和諧統(tǒng)一的精神基調。
二、“文\"的本土經驗:以\"古老性” 追認“現代性”
按照線性的時間順序瀏覽這部文學史的目錄,我們或許會驚奇地發(fā)現:1919年之前的篇章竟占據了“哈佛版”文學史上半部的過半篇幅。“1919”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爆發(fā)的時間節(jié)點,本應視為定義“現代文學”的起點的關鍵性時刻,這一坐標基準一再滑移。這也就意味著,“現代性”的時間起點被不斷向前推進,被拉進更縱深的時段與境域。與之相對應地,“哈佛版”文學史的邏輯前提即為“將中國現代文學‘從頭說起'\"④;在導論中,王德威使用了兩個詞描述定義“中國現代文學史”,其一便是“漫長的現代\"(longmodernperiod)。由此可得知,被“拉長”的“現代”乃是編寫者的有意為之,意在借助“長時段\"的視角對“現代”文學的發(fā)生做出考察。
“現代性”是一個歧義紛呈的理論術語。哈貝馬斯考證,“現代\"(modern)一詞的拉丁文形式是\"modernus”,首次在5世紀末使用,用來辨別出“當時\"(thepresent),后來一度是基督教用語;卡林內斯庫指出,“現代”最初誕生于基督教末世論,而后人們更強調其與歐洲歷史的世俗化過程的關系;哈貝馬斯將“現代\"定義為“一種新的時代意識”;黑格爾則將“現代\"(ModernZeit)看作“新時代\"(NeueZeit);波德萊爾將“現代性\"定義為“短暫、飛逝和偶然”;韋伯則認為現代性就是理性化的歷史過程。①盡管諸家對于“現代性”的見解不一,仍可以從中分辨出構建“現代性”的時間維度。在此,不妨引入卡薩諾瓦的\"文學資本\"與“古老性\"概念對\"長時段\"視野下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書寫動機進行闡釋。
卡薩諾瓦認為,文學空間中鑒定“現代”的方式是:將現在當成過去,和將比現在更未知的東西來質疑,因而新舊力量的差異體現于是否了解最新產物。基于此,文學空間構建起了現代性衡量標準,對應產生了文學世界的時間法則:必須是古老的才有機會成為現代的或被宣布為現代的,需要有一個很長的民族歷史才能追求現在受到完全認可的文學存在。因而,文學的\"現代\"緊緊附著于\"古老\"之上。作為卡薩諾瓦理論中的核心要素,“文學資本\"將文學視作一種精神財產,財產的增值、貶損均可在世界市場(世界文學空間)的流通中得以實現。“古老性\"之所以是決定文學資本多寡的因素之一,因為它既可以見證文本數量上的豐富,又可以見證文學資本的“高貴”,④文學的系譜亦深深扎根于其古老性之中。由此,古老性的宣示是快速有效的民族文學策略,各民族必須通過證明文學的歷史優(yōu)越性,才能確立其文學地位。在民族文學脈絡的流衍中回溯歷史傳統(tǒng)的悠久,成為文學史書寫者卓有成效的嘗試。
類似的寫作策略不難發(fā)現,早在胡適以《國語文學史》為底本編纂《白話文學史》時,他就采取了“追認”的書寫模式,將白話文學的源頭上溯至唐代以前,遂得出“古文死了”的研究結論,以期證明文學革命的現代性與合法性。陳伯海教授《近四百年中國文學思潮》將晚明時期視作“近代中國”的開端,體現出對“長時段連續(xù)性\"的認知。在“哈佛版”現代中國文學史的首篇,李奭學亦將中國現代文學的起源上溯至晚明,其例證有三:其一可追溯至1635年,楊廷筠所著的《代疑續(xù)編》在其身后刊刻,其中對于“文學\"概念的界定相當于英文詞匯\"literature”。其二可追溯至1932年,周作人在北平發(fā)表演說,將中國新文學的源流追溯至晚明的公安、竟陵派,認為此種以個人性靈為基礎的文學中存在著現代主義的回響。其三可追溯至1934年,左翼學者嵇文甫在其著作《左派王學》中將中國現代文學與思想的源頭追溯至晚明,認為晚明文學中存在著社會主義革命運動的初始標志。?
對于中國當代文學而言,其“合法性”與“經典化\"亟待建構。把目光轉向“哈佛版”文學史的后半部,瀏覽諸篇文字,體制變遷、文學評獎、影視化改編、技術沿革等“經典化\"因素已被悉數考慮。值得稱道的是,“哈佛版\"文學史通過當代文學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精神承繼來喚起其內在的合法性。例如,王德威在評價齊邦媛的《巨流河》與駱以軍的《西夏旅館》時,提出他們各自以華夏土地文明的一角對接他們的臺灣經驗,從而思考“文學臺灣\"的意義。齊邦媛回不去的松花江故土,駱以軍念茲在茲的西夏文明皆構成臺灣文學生長的條件。再如,莫言在《捍衛(wèi)長篇小說的尊嚴》一文談及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觀念認為描寫苦難并不是悲憫,正視并描寫人性之惡才是悲憫,且是“‘拷問靈魂'的真正的大悲憫”,這就將問題的中心由寫作倫理闡發(fā)引申到魯迅以來的小說家使命一畫出現代國民的靈魂。又如,這部文學史的終章,宋明煒將韓松的《火星照耀美國》與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進行對比,從梁啟超的儒家新中國到韓松的阿曼多程序化的中國,顯示出“從儒家仁學到后人文主義,從新民到人工智慧\"的巨大差異。①在韓松所描寫的未來醫(yī)學世界中,均抵達到了一切繁華物象均遁入虛無之深淵的境界,同時打開了“習見”與“不可見”的維度,恰如魯迅之所言“與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有中看見無所有”,在“幽深的地下,時間的盡頭”,魯迅的精神符號盡在閃爍。在一個世紀之后,科幻文學始終在鞏固與發(fā)明現代文學的精神遺產,宋明煒的論述中可辨認出對于“五四”傳統(tǒng)的有意靠攏,旨在打通現代、當代文學精神理路的內在關聯(lián),藉此指出:當代文學并不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通過回溯文學的古老性,發(fā)掘出其中的現代性,這一點意味著不再以西方的“現代性”為參照基準。畢竟,從文學創(chuàng)作技法的習得與更新角度來看,中國文人無疑是滯后的,借用卡薩諾瓦的比喻,他們匆匆奔赴一場注定遲到的筵席,無法獲得進入“世界文學”的入場券,待到擅入西方門廳時,餐桌僅余殘羹冷炙。學者奚密提出,現代中國文學存在著“延遲性\"(belatedness)現象,顧彬將其詮釋為:從世紀之交以來開始以新文學名義建立起來的中國文學,并沒有同西方文學當時的狀態(tài)接軌,而是在18和19世紀西方文學那里找到了開端。因而從西方角度來看,中國文學是老朽銹蝕的。這一說法不無道理,在此試舉兩例:“五四”作家所高舉的“寫實”“為人生”的口號是西方19世紀所盛行的現實主義的變體,彼時現代主義已經誕生于西方文明的危機中。待及20世紀80年代,中國“先鋒派”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實驗小說大多借鑒西方現代派的文學技巧,從世界范圍來看也算不得“先鋒”,彼時后現代主義已盛行一時。統(tǒng)而言之,只有通過顛覆、棄擲、超越以西方為中心的文學“現代性\"時間標準,才能確立本土意義上的政治與審美自主。
“哈佛版\"文學史正是通過對于本土文學經驗的一再回溯尋找“前五四”、“后五四\"時代精神遺產的共通性。在穿越往復的精神之旅中,“文\"的古老傳統(tǒng)自成一脈,追認著“現代性”的前提與可能。
三、“文\"的\"世界”想象:交錯碰撞與互動發(fā)\"聲”
對于“哈佛版”中國文學史編寫的背景,其本土淵源為1989年底《上海文論》雜志在陳思和、王曉明主持下的“重寫文學史\"專欄,該專欄在掀起一番討論之后無告而終。同年,世界范圍內也進行著一場文學史重寫實踐:在哈佛大學主持的“重寫文學史\"的出版項目中,首部典范之作為《哈佛新編法國文學史》。2010年出版社計劃《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已經是該項目的第四種,延續(xù)了“星空圖\"式的書寫體例。④
從史著的編修設想到具體的書寫實踐,王德威所提出的\"‘世界中'的中國文學\"這一概念始終構筑著哈佛版《中國現代文學史》核心的文學史觀。③\"‘世界中'的中國文學\"(WorldingLiteraryChina)借用了海德格爾的“世界中”(worlding)哲學范疇,認為世界是一種變化的狀態(tài),一種被召喚、揭示的存在方式,“‘世界中'是世界的一個復雜的、涌現的過程,持續(xù)更新現實、感知和觀念,借此來實現‘開放'的狀態(tài)”。類似地,方維規(guī)通過概念索源,亦論證了最早由歌德所提出的\"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是一個“動詞化”的概念。在歌德看來,世界文學的運作方案是創(chuàng)辦文化刊物、從事翻譯工作和交友等。°顯然,將“世界\"看作\"文學\"的動詞性生成,在繼承了歌德、海德格爾的思想遺產之外,無疑折射出王德威一貫秉持的獨立、開放的學術姿態(tài)。繼而,其所編寫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正是在與世界的交錯碰撞中逐漸生成血肉。尤其在整個二十世紀,行旅與流徙見證了“移動中的中國”,①現當代中國作家在翻譯、旅行、留學、流亡的跨界經驗中“汲取他者刺激,反思一已定位”②。考察“哈佛版”文學史所書寫的各類文學事件,無不與世界文學語境發(fā)生著糾纏。若岸舟的文章《多余的話》指出,瞿秋白在臨終前最后的長篇散文《多余的話》中以“多余”一詞判定其心態(tài)歸屬,認為自己的政治身份與人民大眾存在身份區(qū)隔。瞿秋白的身份自省實際上與其俄國文學研究關聯(lián)密切,直接受到俄國文學中典型形象“多余人\"的啟發(fā)。汪暉《魯迅與墓碑》一文以魯迅的《墓碣文》觀照布萊希特的無字碑,從“墓碑與自我承認\"的話題角度,引申出黑格爾“我們即我”與梁啟超\"我即我們\"的哲學辯證。④諸此種種,不勝枚舉,跨文化的交匯雜糅中呈現出既具民族色彩,又富世界意義的現代性。
尤需指出的是,“哈佛版”文學史將“在世界中\(zhòng)"的中國文學構設為“世界文學\"語境下“華語語系文學\"(Sinophone)概念的鋪陳與展開。按照卡薩諾瓦的說法,語言是文學資本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文學共和國的構建過程中,語言資本是其中的關鍵性因素,語言資本的升降參與著文學共和國版圖的形成、擴大化與重心轉移。③語言學—文學資本即文學性,某種語言會有更高的文學性。例如,腓特烈二世用法語寫批判德國文學的文本,藉此抬高法語的地位。卡薩諾瓦按照語言的文學性,劃分出了四類文學性較低的“小\"語言,其中,漢語被歸屬為第四類“廣泛傳播的語言”:這類語言或許有悠久的文學傳統(tǒng),但是在國際文學市場卻并不出名甚至不被認可,因此一直處于主流文學的統(tǒng)治之下。?“華語語系文學”概念的提出正是對文學共和國中固有的等級秩序的撬動與挑戰(zhàn)。
這一概念最早被應用于電影研究與比較文學評論中,泛指各種以中文為基準的文化實踐。由于學科設置,馬華文學等文本長期被大陸主流文學列為“中國現當代文學”二級學科下的支流,其文學主體性沒有得到相應的承認。對此,史書美策略性地提出了華語語系文學的概念,2007年其著作《視覺與認同:跨太平洋華語語系表述·實踐》(VisualityandIdentity:SinophoneArticulationsAcrossthePacific)出版,使得這一概念被廣泛認識。與史書美將中國大陸主流文學排斥在“華語語系”之外的認知不同,王德威如此界定“哈佛版”中國文學史中的“華語語系”概念:
此處所定義的“華語語系”不限于中國大陸之外的華文文學,也不必與以國家定位的中國文學相抵悟,而是可以成為兩者之外的另一介面。⑧
中國文學包括兩個面向:華語世界里的中國文學;中國文學里的華語世界。前者將中國納入全球華語語境脈絡,觀察各個區(qū)域、社群、國家,從“主體”到“主權”你來我往的互動消長。后者強調觀照中國以內,漢語以及其他語言所構成的多音復義的共同體。
如此看來,華語語系概念的提出及宣揚并不只是學科新名詞的誕生,而是在全球語境下爭取華語文學/文化的位次。借助這樣的詞匯,使得華語語系能夠與\"英語語系(Anglophone)”“法語語系(Francophone)”“西班牙語語系(Hispanophone)”\"葡萄牙語語系(Lusophone)”等并列。①\"‘華語'變成了一股強大的言說能量,喚起的是一個開放的邊界和空間”②,“文學地理版圖的邊界也在‘華語語系文學'概念下逐漸消失”③。胡志德對晚清知識分子所做的評價,同樣適用于參與“哈佛版”文學史編寫計劃的學者們:盡管認識到并接受了中西方之間的對立與差距,(他們)仍努力訴諸于平等交流的實踐,他們普遍具有一種與民族主義并不相悖的\"世界主義”胸懷。④
而在華語語系內部,同樣見證著中國的離散經驗。宋炳輝認為:(漢語語系文學內部的豐富形態(tài))與本土漢語文學之間在語言方式、文化認同等層面也構成了多元復雜的關系。這樣一種內部多元、外部漫延融合的語言文學的動態(tài)呈現,在為我們觀察和分析世界文學譜系提供一種切近參照的同時,也有利于在世界文學譜系研究中打破現代文學的學科界限。③
此種復雜性在“哈佛版”文學史中俯拾即是,試舉三例。其一可體現為華語圈內聲音(語言)與政治文化認同的關系。孫康宜的語言系統(tǒng)在北京口音母語、臺灣口音國語、英文三種間輾轉變換,以致于她“對自己文化身份的認同感到很困惑”。其二可體現為華語圈內部邊緣語言的自我寫作問題。例如馬華文學的自我定位:馬華文學圈中存在著是否要剔除中國文學的影響,以及培育更加地道的馬華文學的論辯。馬華作家同時也在爭取馬來西亞國家的承認,因為馬華文學并不是用馬來文寫成,因而不被認為是國家民族文學。其三可體現為大陸文學中少數民族語言的書寫與傳衍。2013年5月12日,在成都舉行少數民族詩歌討論會,少數民族詩人用彼此難以相互理解的語言發(fā)出各自的聲音。詩歌主題多為主流詩歌中所缺席的生態(tài)、災難等議題。盡管如此,“哈佛版\"文學史能夠在尊重華語語系內部差異性的基礎之上,發(fā)掘不同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特別關注他們與世界文學產生的對話。
正如普魯斯特聲稱與人們設想的“顯微鏡”不同,他的作品是在用\"放大鏡\"讀解世界;因而,獨特的作家需要在廣闊的文學空間中尋求定位,作品的內在解讀不能脫離他們出現的外部條件。卡薩諾瓦在描述世界文學空間構建的原則時,認為“每個作家通過在他來自的那個民族文學空間所占據的位置,不可避免地存在于世界空間中”。因而,需要對作家進行雙重定位:既要根據“他所處的民族文學空間在世界文學空間中所處的地位來定”,又要明確“他在世界文學空間本身中的地位”。統(tǒng)而言之,在這部文學史中,既要傾聽每個作家所屬的華語語系文學在世界文學空間中的聲音,又要從多元的華語聲音中辨別出特有的音調、音色與韻律。
結語:“文\"的“未完成”:變動與永恒
正如德勒茲與加塔利聲稱,構成《千高原》的諸多高原可依任意順序閱讀。任何一次對全書的閱讀都可能產生某種線性閱讀,這一閱讀只是眾多可能閱讀中的一種。類似地,讀者對于“哈佛版”中國文學史從任意小節(jié)開始的閱讀也可以構成線性閱讀,從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出發(fā)能夠產生不同的閱讀體驗。
因而,“哈佛版”文學史不再強調固定的現代文學起點,而是從發(fā)生學的角度試圖探明“現代文學”為何物、“現代文學”是在什么情境下開始發(fā)生、“現代文學”是起源問題是如何被言說與塑造。本書雖以編年為形式,但闡述的卻是活的歷史,“在歷史的連續(xù)性中爆裂出一個缺口,想象出一個更為復雜多義的‘時空'”。猶如李奭學所言,現代中國文學的“緣起”必然是一個具有開放性結局的故事,中國文學的“現代起點”猶如滿天星斗,“任何現代的道路都是通過無數可變的和可塑的階段而實現”①。而在結尾,這部文學史止于韓松所擬設的2066年,仿佛向未來拋擲了一個暫不可見的錨點,將整部書置于“未完成\"的流動性時刻,從而生發(fā)出文學史走向的無限種可能。“哈佛版”中國文學史正是在流動的閱讀與“未完成”的書寫中生成“現代性\"的意義。
卡薩諾瓦對于“如何構思一種歷史”所給出的建議是:將文學變成時間對象(objettemporal),但不能把它簡化為地理世界上的一系列事件,而要把它放入歷史時間中并展示它如何逐步脫離歷史時間,最終構成自己的時間性;正如貝克特所言,集所有“移動、變化、飛逝、回歸、拆解、恢復為一體”,所謂\"變化\"不僅局限于形式與體裁,也呈現出“文學分裂和革命的特殊變化。由此,“文學”時間使得文學有可能擺脫“物質世界”的時間,超越嚴格意義上的文學時間模式,文學自由就在反抗所有強制性的抗爭中,“逐步和艱難地誕生了”。③王德威亦提出,“我們必須放大歷史視野,觀察中國文學的變與不變”④。據此看來,“哈佛版\"中國現代文學史正是構筑文學自主性場域的具體實踐,使得現代中國之“文”能夠跨越時空的藩籬,如同星球之環(huán)行,節(jié)氣之流轉,變動不居,卻又恒久如常。
(責任編輯:霍淑萍)
The“Modernity” of“Wen”and“Worlding”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 On the Warp and Weft of 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
Shi Liying
Abstract:EditedbyDavidDer-wei Wang,ANewLiteraryHistoryofModernChinainauguratesanexperimentalapproach toliterary historywriting.Drawingonconcepts fromPascaleCasanova'sTheWorldRepublicofLetters,suchas“world literaryspace”,“irary”,\"rayqi”nd“l(fā)ngsticpial\",issyinterprtsisativeextreItae theallencompasingnatureof“Wen”(文)asitsverticalwarp,usingthe“antiquity”of“Wen”toilluminateits“modernity\". Its horizontalweftissituatedwithintheglobalizedcontext,feringadynamicinterpretationofmoder Chineseliterature--a processthat,amidthepossbilitiesofmultiple“moderities”,allowsthe“unfinishd”natureofliteraryhistorytopointtoward an“eternity”withinconstantchange.Inthis way,ANew Literary Historyof ModernChinaconstructsacomplex literary spacetime,which attributes to its distinctive writing climate.
Keywords:ANew Literary HistoryofModernChina;“World Literature”;the writingofliterary 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