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毗鄰香港的邊陲小鎮躍升為輻射全球的創新引擎,深圳只用了45年。這座因改革開放而生的城市,以45年年均超20%的經濟增速締造人類城市化史上的奇跡。深圳的崛起,正是中國式現代化進程最鮮活的縮影。
在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鄭永年看來,面對逆全球化浪潮,深圳以“單邊開放”破局突圍。通過主動放寬外資準入、推動規則型開放,深圳再一次將危機轉化為制度升級的契機。這種“以開放促改革”的韌性發展范式,也為逆全球化迷霧中的現代城市提供了可參考的中國方案。
站在新起點,深圳的改革縱深推進面臨更高階命題:如何突破核心技術“卡脖子”瓶頸?如何在粵港澳大灣區框架下優化“政府—市場—社會”協同?如何擔當中國參與全球治理規則重構的支點?針對深圳的改革成果、深化路徑與歷史新使命,《中國新聞周刊》專訪鄭永年,解讀這座先鋒城市的突圍密碼。

《中國新聞周刊》:深圳用45年完成了工業化、城鎮化、信息化的“并聯式”跨越,突破傳統發達國家順序發展的“串聯式”過程。這種“時空壓縮”式發展的成功關鍵是什么?對其他城市有哪些可借鑒的經驗?
鄭永年: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重要窗口,深圳的崛起是中國現代化進程的縮影。1980年,深圳經濟特區建立時,中國的農業現代化還沒實現,那時還在著力解決溫飽問題。不到半個世紀的時間,深圳快速完成了三次產業革命,在當前以互聯網人工智能為核心的第四次產業革命中,深圳已經躋身國際領先行列。
放眼全球,像深圳這樣完成跨越式發展的城市屈指可數。深圳不僅抓住了“全球化”的歷史機遇,并且有效克服了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和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還在逆境中促成了城市的產業升級,這背后是國家改革開放的判斷力和領導力。
應當強調的是,這些成就來之不易,既得益于經濟特區建立帶來的政策紅利,也是幾代深圳人不懈努力的結果。深圳經驗的核心是利用市場和要素驅動社會發展和進步,發展經濟、持續不斷地發展制造業,在經濟發展的基礎上改善民生,我想這是深圳發展45年的最大經驗,也就是“有為政府、有效市場和活力社會”這三項結構性因素有機結合的成果。
其中,政府主要發揮規劃引導、制度供給和公共服務功能,而非直接干預市場運行;同時,深圳實踐了“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原則,民營企業成為技術創新和就業創造的主體。在此基礎上,深圳通過與香港協同發展、扶持中小企業等措施,形成了開放的企業系統和人才系統,讓社會創新活力成為經濟發展的內生動力。而促使上述三項結構性因素發揮作用的則是“改革、開放、創新”這“三大法寶”。
深圳的使命是要構建可推廣、可復制的現代化發展和治理模式,這種可復制性指的是規則規制,其本質就是立法和法治。
《中國新聞周刊》:深圳從“經濟特區”到“先行示范區”的升級,背后的邏輯演變是什么?"
鄭永年:2019年,中央又給了深圳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這樣的新使命。就在這份文件出臺前半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剛印發《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確立了深圳作為粵港澳大灣區四大核心引擎之一的戰略地位。
無論是粵港澳大灣區,還是深圳先行示范區,都是從國家的宏觀發展需要定位的,與45年前國家打造深圳“經濟特區”的邏輯一脈相承。因此,深圳建設先行示范區,不僅僅是為了自身的發展,更要“為國家做一個樣板”。
深圳所處的粵港澳大灣區,具有“一個國家、兩種制度、三個關稅區”的顯著特點,制度、法規、規則、政策存在較大差異。不同制度下不同因素的互動會產生化學反應,更有可能帶來制度創新。
深圳作為大灣區的核心引擎之一,怎么理解這樣的新使命,需要什么樣的工具完成這個新使命?我想還是需要具體細節和改革抓手,比如,深圳可以圍繞產業平臺建設進行城市升級,把粵港澳大灣區建設成世界級經濟平臺。而圍繞這些制度建設,深圳就可以將內容細化成建設先行示范區的行動綱領。
《中國新聞周刊》:今年6月10日,《中共中央辦公廳 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深入推進深圳綜合改革試點深化改革創新擴大開放的意見》(下稱《意見》)印發, 要求深圳“在建設現代化國際化創新型城市等方面先行先試”,體現了中央對中國式現代化路徑的哪些戰略考量?這種定位如何區別于西方現代化模式?
鄭永年:長久以來,中國形成了以長三角和珠三角為兩大重要引擎的經濟增長發展格局。而《意見》的核心就是如何在制度層面保障深圳履行“三區合一”的使命,即深圳經濟特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和粵港澳大灣區。
深圳因改革而生、因開放而強,更應進一步解放思想,探索新的發展模式。例如,以大規模“軟基建”促進包容性可持續發展,來代替過去很多地方曾推行的過于依靠土地財政和房地產拉動經濟的增長模式;對一些突破性的體制機制改革等方式先行先試,以行政體制改革來推進政府治理體系現代化。在城市層面,深圳應率先實現中國式現代化,為實現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做出新的貢獻。深圳不僅要為中國的現代化探索一個可復制、可擴散的樣本,還要給世界的現代化提供可參考的模式。
《中國新聞周刊》:深圳從邊陲小鎮蛻變成國際大都市的過程中,民營經濟起到了關鍵的推動作用。深圳如何不斷完善市場經濟?"
鄭永年:過去45年,在建設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營商環境方面,深圳已經取得了比較好的成績。無論是企業的數量、質量、密度還是創新程度,民營經濟對深圳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都超過了50%,已經成為推動深圳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核心力量。騰訊、大疆、華為、比亞迪等明星公司都是深圳培養出來的民營企業,未來還會培養出更多更年輕的獨角獸公司。
在深度市場化方面,過去深圳對于國有資本和民營資本的邊界把握得比較好,國有企業去做它應當做的事情,比如投入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等,給民營資本留出應有的發展空間。未來如何繼續把握好這一邊界,是深圳在深度市場化過程必然遇到,且必須認真思考與解決的問題。
法治化指的是形成規則,規則意味著話語權。深圳已經培育了非常多的互聯網科技公司,但對比美國、歐洲科技公司,我們在規則制定方面仍處于弱勢。因此,深度法治化,就是要把深圳企業在數量和技術上的優勢轉化為規則優勢,真正走向世界,成為世界的規則。
深度國際化,不只是生產產品的國際化,更是規則的國際化。沒有規則的國際化,就會出現“內卷”。不要忘記深圳毗鄰香港的重要區位優勢,如果能將香港的一些規則標準引入大灣區,例如金融服務、知識產權保護、國際仲裁、高等教育等,能極大提高我們制定國際化規則的效率。
面對高質量發展的要求,深圳必須進一步深化這“三化”。今年3月,深圳發布了2025年優化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營商環境三個工作方案,落實促進民營經濟發展的政策措施,在全面做好各類企業服務的基礎上,更加突出做好中小微企業和初創企業服務,應用前沿技術為營商環境賦能,進一步迭代推出營商環境改革政策。這個方向是對的,政府一定是要構建生態,而非業態,如果城市生態能讓企業吸引包括人才在內的生產要素,他們自然會選擇來深圳,南山區就是典型案例。
一直以來,深圳都注重以“政府引導+市場驅動”的雙輪模式助力民營企業發展壯大。過去強調“抓大放小”,未來要轉向“抓小放大”,拿出真金白銀扶持中小企業,尤其是“專精特新”企業,使其在未來撬動產業鏈的創新。同時,對目前占有較多資源的大企業采取“放手”態度,讓他們出海,去更大的國際市場上競爭。我們不能被大企業綁架,造成“大而不能倒”的現象。這些都是需要好好梳理的問題。
《中國新聞周刊》:深圳如何進一步發展新質生產力?
鄭永年:深圳的工業化起步,從20世紀80年代的“三來一補”開始,逐步打下了堅實的制造業基礎。到2022年,深圳提出培育發展壯大“20+8”產業集群,“20”是很重要的“底盤”,“8”代表未來的產業,這些都與新質生產力非常匹配。
需要注意的是,發展新質生產力,絕對不能忽視、放棄傳統產業,而是要提高傳統產業的技術含量和附加值。世界先進國家已經提供了深刻的歷史教訓,英國在新自由主義經濟革命后,主導經濟從傳統制造業過渡到金融服務業,美國在里根革命后逐步放棄了中低端制造業,如今“再工業化”都很難成功。
發展新產業需要“先立后破”,去年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也強調了要“先立后破”。新質生產力就是要實現基于技術進步的經濟可持續發展和產業升級,不需要通過行政的力量來推進,而應當用市場競爭的力量來促成這一過程。
地方在規劃產業政策過程中,更要防止一哄而上帶來的泡沫化。不是所有新產業都是新質生產力,也不是所有傳統產業都與新質生產力無關,決策者對新質生產力的科學認識非常重要。就深圳而言,既要大力發展“8”個未來產業,更需要升級“20”個產業基礎,全面促進“20+8”產業的發展與迭代。
新舊產業的發展都需要空間,而深圳因其狹長的地形和高密度的人口,長期面臨土地空間有限的挑戰。一方面,城市要通過精細化管理優化空間利用;另一方面,深圳要發揮好輻射帶動效應,將產業紅利外溢到灣區其他城市,共同打造世界級技術和經濟平臺,覆蓋完整的產業鏈,形成健康的產業生態,從而提高區域產業的抗風險能力。
《中國新聞周刊》:經濟發展與產業升級都需要人才,面對新的全球競爭,深圳如何形成人才“向心力”?
鄭永年: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近年來不少科創企業出海去了新加坡,這說明我們已經在生產大量的新質生產力,但由于體制機制改革跟不上,這些生產力沒法落地。以創新藥為例,產業初期風投不足、國內審批時間長、新藥與社保體系掛鉤導致其價格上不來,種種原因導致新質生產力外流。
目前,粵港澳大灣區本身已經具備非常全面的創新要素,不同城市在基礎科研、應用技術與金融等方面各具優勢。下一步,能否考慮在地理范圍更小一些的前海、河套、橫琴或者南沙設立幾個“科創特區”,由中央授權“科創特區”進行大科創融合的探索,開展先行試驗。最關鍵的是允許一定范圍內的試錯,因為地理范圍較小,即使創新受挫,其影響范圍和結果也相對可控。
創新離不開人才,在吸引人才過程中,深圳要警惕人才“帽子化”,不能只看頭銜。深圳的發展需要研究型人才,更需要工業人才。過去,前沿研究基本只發生在科研院所,現在高科技公司越來越多地承擔了基礎研究和技術轉化的工作,且更為落地。
未來深圳對人才的支持要“抓輕放老”,要把大量的科研資金投入年輕群體。不是說年紀大的人才不重要,而是當下要優先抓住年輕人。橫向觀察各國,尤其在進入互聯網和人工智能時代后,都呈現出了人才年輕化傾向。
《中國新聞周刊》:深圳作為人口超 2000 萬的超大城市,如何在 “人口規模巨大” 的約束下繼續實現高質量發展?
鄭永年:習近平總書記在深圳經濟特區建立40周年慶祝大會上的講話指出,經過40年高速發展,深圳經濟特區城市空間結構、生產方式、組織形態和運行機制發生深刻變革,面臨城市治理承壓明顯、發展空間不足等諸多挑戰。要樹立全周期管理意識,加快推動城市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努力走出一條符合超大型城市特點和規律的治理新路子。
深圳要探索出符合超大型城市治理規律的新路線,既需要服務經濟發展需要,也要考慮安全、環保、社會各方面活動等問題。城市治理的核心是可持續發展,不能“城”越建越大但“市”被壓縮得越來越小,前者是結構和物理空間,后者是經濟交易和社會生活空間。
大城市化這一世界級現象不可避免,但如果總是圍繞一個中心建設,城市安全、交通、環保等壓力自然會增加。例如在日本,約三分之一人口集聚在東京周邊,一些小城市便不可避免地衰落。深圳土地空間有限,但其所在的大灣區有11座城市,作為發展引擎之一,深圳要發揮好輻射效用,帶動區域協同發展。
同時,經濟特區被要求堅持“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在物質文明建設和精神文明建設上都要交出優異答卷。這意味著,深圳在發展經濟的同時,要更加注重文化的發展和文明的進步,這樣才能做到全面的先行示范。事實上,技術創新也離不開人文科學。在后工業社會和信息技術時代,沒有文化想象力,技術創造將變得極其困難。
深圳在加速城市化進程、提升科技創新能力以及與國際社會的深度融合等方面提供了豐富的實踐經驗,但總結提煉得還不夠,需要在知識體系構建方面“補作業”。
深圳作為一座年輕的移民城市,包容性強,甚至融合了世界多地文化。深圳的城市文明建設無須與北京、廣州等千年古城比較,而應注重其世界文化屬性,這是深圳的特別之處,需要充分發掘好、利用好。值得注意的是,深圳是國際化的產物,但國際化人才還很缺乏,還需繼續提升優質中小學教育資源、醫療衛生資源等軟環境的建設。
《中國新聞周刊》:在逆全球化趨勢下,深圳如何探索“制度型開放”新范式?
鄭永年: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的發展是為了自身的可持續和現代化。中國要承擔起大國責任,通過高水平開放來實現共贏。今天,對越來越多的國家來說,中國本身的開放就是推動世界經濟再平衡最有效的“國際公共品”。
深圳的下一步發展,必須從世界地圖上來定位。大灣區的生產要素是全球化的,對比世界其他灣區發展經驗,未來粵港澳大灣區發展仍有巨大空間。在促進大灣區深度融合方面,深圳是科創和制造業中心,香港是金融服務業中心,兩地的優勢互補、互相促進,需要深圳發揮“核心引擎”的驅動作用。
加快粵港澳融合發展,僅有基礎設施方面的互聯互通是不夠的,機制和規則上的軟對接難度更大。機構的密度、體制的密度都需要考慮,大灣區需要在不同城市間建立統一的規則,否則容易導致惡性競爭,也會造成實質上的封閉。普遍性的規則是法律意義上的,這就顯示出港澳的重要性,其投資貿易規則已經被國際認可,有些可以直接“拿來用”。
深圳本身就是外向型經濟體制,未來發展要繼續在開放中進行,深圳是世界的深圳。作為內外雙循環的重要交匯點,深圳被寄予了更高期待——通過深入推進粵港澳大灣區建設,加快構建南方共同市場,甚至再輻射到整個東盟,發掘更大的市場潛力。這一切的前提是,做好與國際化規則的對接。
《中國新聞周刊》:深圳深化改革、擴大開放面臨著哪些新的挑戰,又該如何解決?
鄭永年:中國是條塊管理體制,但“條”的改革涉及太多的部門和太多的政府層級,牽一發而動全身,容易碎片化和分割化。因此,有效的改革要從“塊塊”,即特定的地理區域和功能領域開始進行。但在實際改革開放過程中,有些改革也存在推進困難,涉及中央與地方的關系,需要由中央來統籌保障與協調。
深圳的下一步改革,不僅需要“自上而下”的設計,更需要“自下而上”的改革動力,有針對性地補齊發展短板。以科創體系為例,基礎科研、應用技術轉化和金融服務是創新的“三駕馬車”,在大灣區內,香港在基礎研究和金融服務方面更具優勢,深圳聯合東莞、惠州等周邊城市,是世界上應用技術轉化能力最強的區域,如果能做到深港澳融合,補齊短板,將帶來遠超想象的發展動能。
深圳在1992年就被授予了經濟特區立法權,要用好這一工具。特區立法需直面痛點,以制度型開放打破要素流動壁壘。對AI、游戲、生物醫藥、低空經濟、私家船等新技術落地,要適度監管和簡化審批流程,建立寬容失敗的科創激勵機制。同時,建立企業間數據交易合規框架,支持數字經濟創新,構建“基礎科研—應用轉化—金融支持”三位一體體系,為新質生產力發展提供制度保障。
綜改試點最重要的一點是要“敢于試錯”。頂層設計要求深圳不能偏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方向,而“摸著石頭過河”要求深圳探索創新,要敢闖敢試,敢于試錯。改革必然具有一定的風險。我覺得要對企業家適度松綁,對地方官員放權一點。沒有一個人能保證百分之百不失敗,我們要允許一定范圍內的試錯,才能推動進一步的改革與更高水平的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