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校規背后的行為控制
每天上學要帶6支削好的鉛筆,不能帶鉛筆刀進校;
課間不許在教室、走廊說話;
必須按照規定時間上廁所;
遲到早退者,罰款5元;
宿舍床下不能擺放超過兩雙鞋…
學校教育的實踐中,此類規定并不鮮見,它們細致入微,被一些人視為認真負責的“典型經驗”。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一些學校對學生行為進行全過程記錄和量化評價,這類管理往往被冠以“智慧行動”的名號。
需要追問的是,這些規定本身是否合理?它們在多大程度上構成了教育教學活動的“痛點”?學校中類似的情境很多,孩子在每個情境中都有可能出現與成人期望不相符的表現,是不是都要一一制定細則并認真考核?如今,不少學校借助伴隨式的數字技術,將鏡頭無限制延伸、多角度監控、持續性追蹤,甚至與學生的日常學習生活完全融合,進而構建起一套“全天候”“立體化”的觀測體系。在我看來,這是比較典型的考評過濫,與此相關的還有期望過度、干涉過多、學業過剩、學制過長等。概括起來講,就是“過度教育”,即教育投入或要求超出個體發展需求或社會實際需要,這不僅難以達到相關管理者預期的教育投資回報率,更阻礙了個體的健康發展。
不少人認為這不為“過”,而是“認真負責”。這或許因為成人往往先驗地認為孩子是幼稚的、不自覺的、不自律的,因而需要全方位、無保留地呈現在自己面前,以便及時發現問題、快速作出反應、精準進行干預,以求得安心、寬心。然而,從孩子成長的角度來看呢?當校園、教室、操場,甚至臥室都被納入規范與監控,他們的行為成為沒有絲毫隱私、隨時可能被記錄和評判的對象。于是,很多孩子會正襟危坐,盡可能以被肯定、被認可的方式表現自己,一切變得小心翼翼、充滿表演性質。這無疑將消解其個性、抑制其創造力,甚至引發精神倦怠和人格危機。
試想,當孩子們被安放在一個可計算、可比較、可調節、可控制的時空里,缺乏起碼的自主、自律空間,他們何以幸福、又有何尊嚴?被剝奪了試錯的機會,何來創新創造?真正的教育應該允許孩子在自主中學會自律,在創造中獲得尊嚴與幸福。判斷是非的尺子絕不能是成人的意愿,而應是孩子的身心健康。“過度教育”并非真正的教育,它所反映的是兒童視角的缺失。
設計思維在教育領域的盲目延伸
進一步講,“過度教育”的背后是對設計思維的盲目推崇。走在現代都市街頭不難發現,大地被水泥覆蓋,天空被高樓遮蔽,偶爾見到一塊綠地,也往往經過人為修飾。馬路兩邊的樹幾乎一般高、一樣直,樹干稍有彎曲趨勢,便會被支架和矯正帶固定,逐步被“糾正”至理想形態。那些成活的樹木大多有不斷被修剪的痕跡,它們不張揚、不蔓枝、不盤根,在被設定的空間里生長、延伸。走進商場,眼前則是另一番精致有序的景象,一件件令人贊嘆的工藝品,無一不體現著匠心與巧思。
這一切的背后,正是設計思維的主導作用,人們將復雜的事物拆解為層次、元素、部件或環節,理清它們之間的因果關系,即思考如何層層疊加、元素組合、部件連接、環節相扣。隨后,依據需求重新排列、整合、聯結與互動,并將這一過程系統化地記錄在計劃中、圖紙上,用以指導實踐,最終將它們改造成自己期望的樣子。曾經的石斧,體現了人類對自然界的物理直覺,是融合了對木雕、石雕和植物纖維編織等技藝的創造成果。鐵錘、槍炮、汽車、火箭等現代工具,是這一創造力在不同歷史階段的延續與拓展。如今,設計早已超越了物理世界的范疇,深入精神世界與社會世界,由此催生出基因編輯、器官移植、制度構建、傳媒創新等一系列實踐。設計的觸角已延伸至社會的方方面面,幾乎一切都被視為可被規劃、建構的對象。于是,不少人習慣將問題的解決歸功于精心的設計和干預,而將失敗歸因于缺乏嚴密的設計與革新。
“過度教育”正是設計思維向教育領域的盲目延伸,它將人的成長過程視作物品般加以規劃與控制。于是,在一些學校,有了全方位滲透、高度結構化的“課程設計”,有了精心編排、按圖索驥的“教案劇”;在一些家庭,有了“直升機式父母”(時刻監控孩子的行為)與“割草機式父母”(提前掃清孩子前進道路上的障礙)。實際上,這些做法剝奪了孩子自主探索和試錯的機會,容易導致他們在成年后難以獨立面對現實中的挑戰與困境。
先不說人的成長,僅就自然界而言,一切都是確定的、可預測的、可設計的嗎?同樣的輸入總會帶來同樣的輸出嗎?20世紀的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動搖了還原論、確定性的基礎,揭開了復雜系統的真相。昆蟲群落便是一個極為豐富而神奇的例證:大量個體在沒有統一控制的情況下,通過簡單的局部規則,涌現出不斷變化且難以預測的集體行為。這種行為模式不僅高度動態,而且無法從個體行為中直接推導出來。同樣地,當代語言大模型也沒有明確封閉的表達形式,并非簡單遵循從輸入到輸出的簡單因果鏈條。它可能在接觸少量樣本后,突然“學會”做“加減法”,隨后又在不經意間掌握多任務的語言處理與分類能力。這些現象挑戰了那種“一切皆可設計、一切盡在掌控”的觀念,也提醒我們:系統的行為往往不是簡單的因果疊加,而是涌現的結果。
在復雜中生長,為野生留白
人類學習賴以發生的機制是什么?腦科學為我們提供了不少有益的參考。今天我們可以確信的是,人類大腦具有復雜系統的典型特征,擁有非線性、自組織性等特點,小的信號輸入就可能引發不成比例的大反應,其運行方式體現為一種“靈活的確定性”。腦科學研究表明,大腦活動時處于一種“臨界態”,即其功能介于秩序與混亂之間。這種介于兩者之間的中間狀態,反而使信息的處理更加高效。更何況,人的學習機制不限于大腦本身,也并非單一的個體行為。它的復雜程度遠超我們的想象。因此,那些所謂的“最佳課程結構”“最佳學習方式”,很可能是過度設計者的一廂情愿。
過度干預、過度控制其實是對復雜系統生態的不當干預甚至破壞。包括大腦在內的整個自然界,不是一臺制造因果關系的機器。自然的解決方案往往是適應性的、有彈性的、突發性的,可能從一系列個體部分的變化中,突然涌現出個全新的功能整體。這一涌現過程,消解了傳統意義上的高低層次因果鏈條。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學習活動這種復雜的系統必然無法被設計,任何試圖如此操作的行為,最終都可能帶來無效甚至危險的結果。
今天,我們正步入人類歷史的一個新階段。這個時代的重要特點是人類社會面臨的問題越來越棘手,建設的事物變得越來越復雜。這意味著我們需要全新的解決方案,而不是因襲舊有的思路,試圖用基于還原論的設計方式來解決一切問題是非常可笑的想法。生命不是一臺按照統一模型建造出來的機器,不能完全依照固定模型去運轉。生命更像是樹木,需要根據內在力量不斷生長,向各種可能的方向延展。它每時每刻都在與大自然同呼吸、共命運,包括經受狂風和暴雨的襲擊。教育不能沒有設計,不能沒有規劃,但也不能事無巨細地設計一切、規劃一切。教育田園里,應一半規劃、一半野生。對生命的關照不應只是學習活動的精心安排、學生發展的預先設定,他們的生活里還要有野蠻生長的空間。
“野生”原指在野外自然生長、未經刻意培植的生命狀態。這里借用這一概念,探討針對教育教學中普遍存在的保護過度、學業過剩、考評過多等問題,想強調的是生命離不開自然的滋養。生命的發展有其內在法則,個體的成長有其內在規律,他人的規劃應是有限的,不能也不應背離生命本身的運行邏輯。尤其需要指出的是,已知的、現有的知識,可教;未知的、前所未有的創造,不可教。
生命中最寶貴的創造性無法被規劃,因為它大多源自野生;生命中最偉大的頓悟與突破,往往出乎計劃之外,超越預設軌道。因此,我們要為“野生”留白,為學生的自主發展“留白”。唯有如此,教育才能真正守護生命的獨特性與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