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5—1952),名宗鈺,字德生,號樂農,江蘇無錫榮巷人,中國近代著名的企業家。他與兄長榮宗敬攜手創辦的茂新、福新、申新企業集團,是近代中國最大的民族資本集團。因此,他們被譽為“面粉大王”“紡織大王”。的著作有《無錫之將來》《理財芻議》《樂農自訂行年紀事》等,其晚年尚有《今后之無錫》《商余偶談》等已經成稿,但未能刊印流傳。近30年中,散見的文稿言論又被整理為《文集》《文論存稿類選》《新編文集》等,成為學界研究的重要資料。2024年,在先生誕辰150周年之際,新發現一部其晚年的長篇著作《纂典識小》,為海內孤本,它集中反映了榮德生作為愛國企業家豐富的思想內涵,頗具價值。
一、《纂典識小》稿本發現過程及基本內容
2024年12月,在上海博古齋秋季藝術品拍賣會上,發現一冊名為《纂典識小》的稿本,封面有撰者題名“樂農”。經邀集相關專家鑒定,一致認為:該稿本應該是前所未見的榮德生親筆手稿,其文物價值和學術價值不容低估。經多輪競拍,終于幸運地成功拍下,使其回歸故鄉無錫,現由榮氏后人收藏。
該稿本毛裝一冊,開本寬23.5厘米,高24厘米,內頁為無字號紅欄宣紙,封面、封底為普通宣紙筒子頁,雙紙捻裝訂。封面題名“纂典識小\"四字,為楷體,筆力渾厚,非榮德生本人的手跡,書者何人不詳。此處書名中之“典”字,當作“典籍”“重要文獻”解,可見,題書者對榮德生該稿本中的文字十分推崇。封面題寫的“樂農”署名以及正文均為榮德生手跡。稿本未編制自錄,為短篇文章的匯輯,全書計91篇5.2萬字。各篇文章除少數注明寫作時間外,多數均未明確注明。經研究分析,該稿本中所收短文的撰寫時間,最早的為1944年或更早些,最晚的在1951年秋,這一時間距榮德生1952年7月29日去世,已不到一年。
通覽《纂典識小》可以發現,各篇文字雖然不長,但涉及的內容十分廣泛,如有民主政治、國際外交、稅則稅率、金融幣制、社會職業、交通運輸、水利灌溉、地方經濟發展、市政建設、農桑墾牧、學校教育、社會風俗、發展規劃、公司重組等,還有如經商感悟、往事回憶、生活瑣記、游記雜識、讀經體會等。其內容與20世紀40一50年代中國歷史劇變的大背景相契合,既反映時事,也記錄思考,還有規劃與展望。視野所及,不僅涉及其家鄉無錫,更擴充至江蘇一省乃至全國、世界范圍。其中部分內容與《樂農自訂行年紀事》中記敘的天元計劃、大農計劃、修濬黃河長江水利等內容相同,也有一些內容與已知的榮德生同時期著作《商余偶談》《今后之無錫》中的某些篇章相似。
從體裁看,稿本各篇均為榮德生的日常筆記,以議論為主,也有部分事紀,總體有隨想錄的樣子。它原汁原味地呈現了榮德生晚年的視野與思想,不僅反映了榮德生作為企業家對畢生企業生產經營經驗的總結,更體現了他在時代巨變中的精神堅守與思想調適。
二、《纂典識小》與榮德生企業家精神
撰寫《纂典識小》的七年,即自1944一1951年前后,正是中國社會發生劇烈轉型的關鍵時期,日偽統治、抗戰勝利、國共內戰、政權更迭、新制度進人過渡時期等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相繼發生;同時,從個人經歷而言,榮德生起筆撰寫該書稿時已是70歲古稀之年,至78歲去世,他不斷思考、書寫。也因此,該稿本所包含的思想極其豐富,可作多角度的解讀。本文僅就其反映的愛國企業家精神,作一初步的梳理
(一)“眼光活潑、思想新穎”[]:危機中的理想與情懷
面對日寇全面侵華,榮德生在各地的企業均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共同創業的兄長榮宗敬又突然去世。在戰火蔓延、手足相離之時,他一度曾以“收購書畫、古籍為消遣”,表示“事業無法恢復,惟有靜待轉機”,[2]“但望早日和平,回鄉安居,整理事業,復舊謀新,為大眾造飯,素愿也”。[3]但他很快調整過來,振作起來,表示“余只得立定主張”。[4他撰寫《學校回憶》《經商紀念》《學商周甲記》《復義務》《光緒卅一年起義務紀略》等篇,全面而冷靜地回憶自己前半輩子辦學、經商、從事公益慈善的歷程,決心“歷經艱苦”“以百折不回為宗旨”。抗戰勝利前后,他更是拓展事業、放大眼光,其所思所想均以世界和平、教育普及、足食足兵國富、國威民安等大事為己任。5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他果斷拋棄讓他深惡痛絕的國民黨政府,拒絕企業、資金外遷,堅定地留下來參與到新中國的建設之中,關注涉及中國民族生存與發展、國家復興、社會進步大趨勢的大問題,表現出英雄主義的理想與情懷。
(二)“每做一事,必完畢而心釋”[6]:實業 報國的守正與創新
在外敵人侵、政權更迭的背景下,榮德生對“實業報國”的理解有了新的發展。他不再簡單地將實業救國等同于抵制外貨、增加生產,而是以高度的愛國熱忱,表示寧可放棄開工生產,也拒絕與日偽政府合作,并控訴其對中國社會的破壞“計甚毒也,受罪豈非天理”!他對國民黨政府從寄予厚望轉而失望,如“幣制一端,仍斷定數十年之議論,至今仍不議定。此中之病,不知何時而愈”。對新中國建設則積極參與,1949年4月10日,當他從報紙上得知毛澤東同志代表中共答復國民黨南京政府:“為著中國人民的解放和中華民族的獨立,為著早日結束戰爭,恢復和平,以利在全國范圍內開始生產建設的偉大工作,使國家和人民穩步地進人富強康樂之境,貴我雙方亟宜早日成立和平協定。”[7]他對中共真誠表示的制止內戰、開始生產建設的決心深感佩服,由衷欣喜。[8新中國成立以后,他表示愿意“努力完成光榮的任務和協助政府開辟祖國經濟建設事業的基本路線”,[9]體現了其愛國情懷的時代適應性,主動配合政府的經濟政策,將部分企業納人國家經濟計劃體系。站立在舊社會的廢墟上,擁抱新中國。他在《學商周甲記》中告誡子孫及后代:“有志創業者,以百折不回為宗旨,始得成功,輕視事業為戒。”
(三)“干至七十五歲\"[10]:企業經營的傳承與發展
在抗戰爆發前,榮德生率領薛明劍等人,曾在無錫申新三廠推進勞工自治區,取得明顯成效,也使該廠成為榮家企業中效益最好的管理典范,故榮德生認為“戰事起失散,今后當復興”。[1抗戰時期,榮德生一度避居武漢,后來又有企業內遷重慶、寶雞、天水等地,故此時他關注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空間被迅速打開,從原來自己經營的面粉、紡織,拓展到麻紡、機器制造等領域,更擴大到對西北青海、甘肅、寧夏、新疆的農場開發建設和大興畜牧業、工廠開設、礦藏開發、交通建設、百姓民生的關注;同時,對沿海七省、長江黃河的疏浚、航運、水利均給與了高度的關注。抗戰勝利后,榮德生視野更為開闊,老驥伏析,設計了天元計劃、天元實業有限公司、天元家庭工藝社,設想復興茂興一廠、修復申新三廠、公益工廠復業。它關注的行業,從紡織到染印,從棉紡到麻紡、面粉,關注電車、公路、汽車、電氣網、公用電話行業及磚瓦的生產與建設,尤其對戰后恢復所需的冶鐵、煉鋼、水泥、煤炭、鐵道、木材等行業的恢復尤為關注。他設想開設企業的地點從無錫、上海、濟南、武漢拓展至南京、徐州。他認為穿衣是民生大事,在靜觀默察中,發現一年四季惟“夏天缺少稍涼之衣”,以往還有夏布,但近年產量不多,不能普及,故其率二兒、五兒研究國外,并在重慶土法試驗,最終開發出麻紡產品,[12]還親自手繪制設計麻布商標,[13]可見其專注與投人。戰后事業的恢復千頭萬緒,榮德生在古稀之年,雖壯心不已,但深知企業經營管理的開拓需要一代新人的前赴后繼,故進一步推動子侄婿以及原來多年的合作伙伴如浦文渭、王禹卿、王堯臣等人,設計“茂福申新計劃股東聯合會\"的組織,并以股權份額確立推選理事方法,希望通過這一制度架構團結眾人,在非常時期共同克服困難,開拓出新的局面。[4正如榮德生說的:“我一生只曉得辦事業,發展生產。”即使到晚年他身體病重的時候,依然表示愿“再當為國家社會盡力服務”。[15]
(四)“贊襄文化亦所應得”[16]:文化的薈聚與融合
在《刻苦耐勞:共同生產與爭權上舞臺之比較》篇中,榮德生不僅回憶了自己早年向美國大實業家摩根、愛迪生、洛克、愛理司、福特等學習的經歷,更在《lt;大學gt;臆解》提到了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汲取養分,提出“凡曾閱歷史者,必能測及將來”“所以,經史不可不讀,以此可分賢不孝”,主張從過往的歷史中獲取大智慧。他曾告訴榮鄂生,希望“事平后(指戰亂平息后)擬請專家編寫一部《開原鄉志》”,[7]更在《憲草問答》提出“國史館儲史人才,兼指修省志、以至于久不修之縣志、水道志\"均要補修,強調了史書對后代特別重要的借鑒作用。他認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之所以爆發,“因權利之爭,用惡毒利器為殺人利器,引起二次大戰,傷害人民無數,此皆無孔子學識人心腦,惟利是圖。進化之極,轉為退化;退化之后,若不由‘明德’‘新民‘做起,恐無底止。今后之大學,必講《大學》第一章,國治而后天下平,挽回造化”。可見,他把國際關系的錯亂,也歸結到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缺失,在貫通古今中外文化的同時,更把中國文化放在了一個極高的位置,希望能開辟出真正的大同世界。
(五)“不想大官,專心事業”[8]:晚年思想的成熟與升華
榮德生的人生實現了從傳統商人到現代企業家的完整轉變過程,實現了從資本家到事業家的飛躍。晚年的榮德生更加重視企業的社會責任。在被綁架關押期間,他告訴匪徒,“我是一個事業家,不是一個資本家。我所有的錢,全在事業上面,經常要養活數十萬人,如果事業一日停止,數十萬人的生活立刻要發生影響”,[19]表達了自己并不把開辦企業作為盈利手段的非凡見解。新中國成立以后,黨和國家邀請他參與到新社會的建設大業中來,給了他非常高的榮譽和職務,這也使得他的視野從地方轉向江蘇一省,乃至全國。他所撰寫《無錫市政》,其內容與學界已知的《今后之無錫》內容頗為相似,希望無錫以“小上海”的輝煌進一步成為“大無錫”;且認為江蘇“全省六十一縣上正軌,安居樂業。一省如此,各省如此,全國澄清”,希望江蘇在全國能起帶頭示范作用。更響應黨的號召,決心“為進一步鞏固國防、發展國家經濟而努力!為徹底實現民主改革和逐步實行工業化而創造條件!”[20]這種視野的拓展、思想的升華,是與1944一1951年中國社會的劇烈變革密切相關的,可謂時勢造英雄。
《纂典識小》是在不平凡的歷史時期形成的產物,它記錄了一位愛國實業家在時代巨變中的實踐與思考。雖文字簡略,卻內容豐富;雖語言平直,卻直抒胸襟。正如其孫榮智健先生評論說的:“他的文稿、函電、采訪談話,大多內容切實、文字簡明,看起來似乎紛雜、瑣碎,完全不同于經濟學家思慮周詳、論證嚴密的系統論著。但是,因為伯公、祖父和他們的合作者,都是眼光高遠而又腳踏實地的創業者,他們的很多判斷、主張、提議、評說,包含著決勝市場的真正企業家的沉穩、清醒和機智。\"[21]這是榮德生作為企業家一貫的風格,其蘊含的企業家精神,對當代中國企業發展仍具有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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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等于讀一篇偵探小說:榮德生氏談歷險經過[N].大錫報,1946-6-13.
[20]榮德生.我對蘇南各界人民代表會議第二屆第一次會議的希望及意見[N].蘇南日報,1951-12-9.
[21]榮智健.序/陳文源,錢江編.新編榮德生文集[M].揚州:廣陵書社,2025(8).
本文系“2024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暨優秀博士學位論文出版、優秀學術著作再版項目《榮德生年譜長編》”(編號24FZSB049)的階段性成果。
(錢江系江南大學歷史學院特聘研究員;邵琛無錫市濱湖區檔案史志館)
【責任編輯:張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