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外面,我喜歡悄悄地聽小孩子講話。只要有那么一小會兒,準能聽到些有趣的東西。
一個小孩對他的媽媽講:“媽媽,如果你給我買一個冰淇淋,我的高興就有房子那么大。”
一個小孩對另一個小孩講:“我們來當一棵樹。\"說完,他馬上在原地站直了。另一個小孩還在走來走去。他的伙伴問他為什么不像一棵樹那樣站著,他說:“我現在是一棵會走路的樹……
這些話,他們隨隨便便地拋下,我在旁邊趕快拾起。世界亮晶晶的,既輕盈,又愉悅。
小孩子是天生的詩人。從開始牙牙學語到整個幼年階段,孩子的表達中充滿了本質上屬于詩歌的那些想象和感覺。此時,語言和文化的一切規則將立而未立,孩子的雙腳站立的地方,一半我們能看見,另一半隱于某個不可見的神秘之地。當他們開口,詞語是如此稚拙,又以如此奇妙的方式互相碰撞、遇見。成年的詩人們,或許能夠熟稔地調動起陌生化的語言,來編織詩歌的意象和感覺,卻很少能夠建造如此意外而天然的詩境。那種觀看和描述世界的清澈而神奇的目光、聲音,成人之后我們大多丟失了。
兒子三歲半時,假期我帶他回老家。一場雨后,在院墻上,他第一次看見蛞蝓,跑進來跟我們講:“外公家的墻外,爬過一只找不到殼的蝸牛!”我們告訴他,這是蛞蝓。他問,這只蛄蝓還能不能找回原來的殼,再當一只蝸牛?
這是童年獨有的錯覺和關心,凌空而降,難以復制,也是生命自發的詩情和詩意。每次聽見孩子的詩語,都令我更加深信:詩與哲學一樣,確確實實是與人的生命同步誕生的。
我的一位同事,榮休后深耕幼兒教育,有一年送給我們人手一冊年歷。翻開來,每一頁上除了日期,還很有創意地記錄了幼兒園教師與小朋友的各種趣味問答
“家是什么?”“家就是我們住的地方,家很好,從家里可以看到高高的月亮。\"這是我讀過與家有關的那么多語言中,最質樸而動人的表達之一。
“假如你的身體可以變變變,你想變成什么?”這個問題好熱鬧,孩子們紛紛搶答:“我想變成一粒米,給奶奶吃。”“我想變成門,爸爸媽媽不管在哪里都可以給他們開門?!盶"我想變成一只鞋子,我姐姐喜歡有鞋帶的鞋子。”“我想變成一棵小樹,長到媽媽的頭上?!?/p>
在我聽來,每一個回答都通往一座童年精神的城堡,活潑而豐茂。這一冊年歷,盡管已經過期,我還一直珍藏著。
一個小孩四處走著,毫不在意地到處拋撒這些詩的語言,像全世界最富有的詩的國王。如果留心,你會發現,生活中處處都是童年的詩語
有一個孩子的話,自從聽到后,我再也忘不掉。那是在作家鐵凝的文章中。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一個初秋下午,僻遠的山間村落,雨后泥濘的小道旁,一戶人家窗臺上的一塊小石板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三行字:“太陽升起來了,太陽落下去了,我什么時候才能變好呢?”
寫這三行字的是一個九歲男孩,這些字被作家看見的時候,他也許正在山里某處起勁地割山韭菜。這是多么震動人的三行詩!詩里有太陽的起落,有永恒輪轉、宏偉無聲的時間里個體最樸素、本原的價值和倫理關切,還有無數與\"我什么時候才能變好呢\"有關的生動、沉默的童年故事。最早讀到這三行字,我的心里涌起難言的驚訝和顫栗。今天再讀,依然熱淚盈眶它的天真攜帶世界和靈魂之重,它的重量又乘著天真的翅膀輕輕飛起。
“我什么時候才能變好呢?”像一根火柴擦著砂紙的剎那,黑夜里掠過一陣炫目的光芒。
每個孩子都是一首詩,小小的,大大的,這么輕,那么重。我常常想,一個孩子來到世上,是來挽救我們的。成年后日漸銹蝕的語言和感覺,在遭遇孩子天真詩語的一瞬,又進發出對光彩的記憶和渴慕—哪怕只是一瞬。
(摘自微信公眾號“人民日報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