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朋友向我講述了一個令他印象深刻的病人。那是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因胸悶、氣促和雙下肢水腫入院治療。每天查房時,她總是眉頭緊鎖,心事重重。朋友感到困惑,為何常規的西醫治療對她效果不佳?隨著溝通的深人,他了解到,這位老人在老伴去世后,隨兒子從寶雞搬到上海,遠離故土的她,對異鄉的風俗、飲食和語言極不適應,心心念念想回老家。朋友靈機一動,聯系了醫院的陪護中心,找到一位來自陜西的陪護。這位陪護被安排到病房,與老人用鄉音嘮家常,用抖音聽秦腔,甚至點外賣吃Biangbiang面。沒過多久,老人的水腫逐漸消退,血壓也恢復正常。朋友的治療方式讓我刮目相看一一原來,關照患者的鄉愁情感,竟能產生如此不可思議的療愈效果。
身處異鄉時,對故鄉的思念常常成為我們揮之不去的鄉愁。然而,許多人可能并不知道,“鄉愁”原本是一個醫學術語,甚至被認為是一種可能致命的疾病。17世紀,瑞士軍醫約翰內斯·霍弗發現,許多前來就診的士兵表現出相似的癥狀:頭痛、失眠、胸悶、幻覺。霍弗形容這些遠離故土的士兵“像這個世界的缺席者,在想象中混淆了過去與現在”他對這些癥狀進行了詳細記錄,并試圖找出其根源。
1688年,霍弗發表了醫學史上著名的論文《懷舊的醫學解釋》。他借用希臘語詞根\"nostos\"(家鄉)和\"algos\"(疼痛),將這種疾病命名為“鄉愁\"(nostalgia),并精確描述了其癥狀:病灶通過大腦擴散至全身,激發對故鄉異常頻繁的記憶。在接下來的兩百多年里,“鄉愁”一直被用作臨床術語,描述士兵在遠離祖國的戰場上表現出的極度思鄉狀態。當時的治療方法包括使用鴉片、螞蟥、瀉藥和溫水泡澡。然而,這些方法的效果有限,士兵們很快對緩解劑產生了抗藥性。最終,醫生們發現,最好的治療方案是讓士兵回家。
隨著社會的發展,鄉愁逐漸去病理化,從一個醫學專業詞匯轉變為一種社會學現象。我們不僅有一個地理意義上的故鄉,還有一個生命的家園。面對異鄉的不安,尤其是在疾病和死亡的威脅下,人們渴望找到一種歸屬感,以減輕內心的恐懼與焦慮。與哲學相似,醫學也懷著鄉愁的沖動,追尋生命的家園。
那么,醫學的鄉愁究竟是什么?表面上看,醫學是對疾病的診治和癥狀的觀察,但其背后,是人類在與疾病抗爭中,追求健康、尋求生命安寧與長存的深沉情愫。這,或許就是醫學的鄉愁。談到醫學的神奇與醫者的奉獻,我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個“大寫的人”—阿爾伯特·史懷哲,一位集哲學家、神學家、社會活動家、音樂家、醫生和人道主義者于一身的天才。
30歲之前,史懷哲完美地完成了幾乎所有的人生功課:拿到了博士學位,出版了《康德的宗教哲學》《巴赫傳》等著作,同時還是一位杰出的管風琴演奏家。然而,有一天,他無意中讀到一篇關于非洲的報道,得知那里的人們在貧困與疾病中掙扎,方圓幾百里卻沒有一位醫生。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該做什么了。盡管遭到家人和朋友的強烈反對,他毅然決定學醫,并于1913年獲得醫學博士學位。隨后,他辭去所有職位,帶著新婚妻子前往非洲,走進叢林,創辦診所,用自己的雙手去拯救生命。在史懷哲看來,任何生命都擁有其存在的價值,我們應該盡力去維護和促進生命的延續與發展。1952年,77歲的史懷哲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愛因斯坦曾這樣評價他:“像史懷哲這樣集善與美于一身的人,我幾乎從未見過。\"史懷哲的一生,正是醫學鄉愁的完美體現。他選擇了一條充滿荊棘的道路,憑借一腔孤勇,用醫學知識面對未知的疾病和千千萬萬個不同的生命個體。他以關懷、悲憫和安慰,構建了醫學的\"家園”。
“作為一名醫療工作者,我正式宣誓:把我的一生奉獻給人類;我將首先考慮病人的健康和幸福”當醫學畢業生初次身著白大褂,莊嚴宣讀《希波克拉底誓言》的那一刻,一如兩千多年前在諸神面前莊嚴宣誓的古希臘醫生們那般,他們將要把畢生的追求都奉獻給這門既充滿理性、客觀和冷靜,也充滿同情、理解和溫暖的治愈藝術。
我相信,從那一刻起,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醫學的鄉愁將長久地駐留在他們心中。
(摘自2025年4月2日《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