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費利特·奧爾罕·帕慕克是這個城市的氣味。我讀著他的小說《白色城堡》《我的名字叫紅》,還有《伊斯坦布爾:一座城市的記憶》,一邊讀一邊在這個城市里住下來,吃烤肉,喝拉克酒,還有一種酸奶,里面加鹽,我的最愛,曾經一口氣喝了十幾杯。他的小說里經常提到金角灣,好名字,我就找金角灣周圍的民宿住。
他說的橫跨金角灣的加拉塔大橋,我走了好幾趟,橋上有人垂釣,橋頭路邊攤的烤魚又新鮮又便宜。他講伊斯坦布爾的細密畫:失明就是寂靜,是繪畫的極致。我想象著那樣的畫,一定是濃艷的、熱鬧的色彩,襯之以幽暗的背景,就像垂掛著厚厚窗簾的窗臺上擺放的香水,瓶口開:紅色的叫火焰天使,藍色的叫作博斯普魯斯海流;紅色的味道如新婚,藍色的像是金婚紀念日。
《純真博物館》本來是帕慕克的一本小說,他把虛構的小說落實成一個博物館。我們沿著獨立大街尋找純真博物館,捉迷藏一樣地大街小街地鉆進鉆出,終于找到那棟小紅樓一一舊舊地矗立在胡同的角落,里面展覽的都是日常用品,也是小說里提到的小物件、裝飾品。伊斯坦布爾過去的痕跡都活在這兒:滿墻的煙頭、大茶缸、蝴蝶胸針、小瓷狗,還有衣裙,空空的,掛在那兒好像里面故人的靈魂鼓蕩著不愿離去。
帕慕克就是伊斯坦布爾的精神一一魯迅是紹興的,張愛玲是老上海的,老舍是北平的,卡夫卡是布拉格的,薩拉馬戈是里斯本的,沈叢文是鳳凰的,柯南·道爾是倫敦的。
阿加莎·克里斯蒂在這個城市寫了《東方快車謀殺案》,她住過的酒店還在。我找到那個酒店,在大堂里坐了一會兒。
斯蒂芬·茨威格也寫過這個城市,寫穆罕默德二世于1453年攻克君士坦丁堡的故事一一因為一個小小的疏漏,一扇小門沒關好,導致全城淪陷。書里提到,孤城淪陷前,幾千拜占庭人在圣索菲亞大教堂里做最后的祈禱。我在教堂里逡巡許久,聽著、嗅著。那么多祈愿、控訴、懺悔,蹤跡全無,可能都沉淀進石頭柱子、石頭穹頂、石頭門廊里了。所有柔軟溫暖最終都歸于堅硬冷靜。
藍色清真寺不用偏要進去,我只把這名字細細地咀嚼,滿口的橄欖味,滿腦子的天空高遠,各種藍層疊向上。我坐在清真寺的大院子里,舉著平板電腦為來往的人拍照,拍到誰算誰,全憑偶然。很多人在大草坪上睡覺。在大太陽地里走一下午,又熱又疲倦,我也躺下來,在一個清真寺的殿堂里。地毯軟軟的,殿堂里涼絲絲、靜悄悄,做夢都是圣潔的。
蘇萊曼尼耶清真寺的土耳其浴室有幾百年歷史了,進人大廳,香得我渾身軟綿綿,馬上要癱倒。穿好木頭拖鞋,腰部圍上一大塊毛巾,我走進著名的土耳其浴室。耳畔回響著低回悠遠的土耳其笛聲。屋子里熱氣氤氳,黏在皮膚上。屋中間有一塊滾燙滾燙的大石臺,要趴在上面,把自己熏蒸二十分鐘。據說水汽朦朧的四壁上描摹有古老的、色彩艷麗的壁畫,我感覺自己進入了愛倫·坡的某部小說里,恐怖且華麗,我趴在火石上,像等著行刑人的到來?!靶行倘薥"來了,一位土耳其大叔把我扯到旁邊小一些的房間里,將我按在另一個滾燙的石臺上。一大盆水里浸著很多塊香皂。他對我撅胳膊拽腿地擰巴了一頓,然后端起整盆的清水潑上來,嘩啦啦地仿佛把涼水潑到油鍋里。終于“行刑\"完畢,我解脫了,出來斜靠在靠墊上,喝幾杯鮮榨果汁,打個盹,玩味“劫后余生”的滋味。走到陽光下,皮膚嫩嫩的、香噴噴的,真想咬自己一口。
土耳其的甜點咬一口滿口流蜜,讓你擔心這個國家的人民會不會都是長不大的愛吃甜食的饞嘴小孩。
就這么個甜蜜蜜、香噴噴的地方一一街邊烤著大塊的牛羊肉,人們咕嘟嘟地抽著水果味道的水煙,他們的音樂卻是悲傷憂郁的,像是沉浸在回憶里,失落得無可名狀
土耳其烏德琴十一根弦,琴頸上無品位,是吉他的老祖宗。烏德琴跟中國古琴一樣,漫長的時間里,孕育了自己鮮明的音色性格,隨意撥弄就回到古老的亞洲深處那里有駱駝商隊、羊皮古卷、遷徙的人群和盛衰交替的帝國。
王耳其大巴扎是全球最大的巴扎。進去了,你首先要捂住錢包,心里默念:克制冷靜。好玩好看的東西太多了,加之還有很多換錢的銀行。你要是帶了個文藝女朋友來,那后果不堪設想,就算你舍得花錢討美人歡心,還要有力氣大包小包地背回國。我閉上眼睛、捂住耳朵,逛了好幾條街,只花了一百多元人民幣。然而,到了個琴行,見到滿墻的烏德琴、彩色的迷你手風琴,以及各類叫不上名字的樂器。老板為我現場演示,直彈得心潮澎湃,吹得心碎腸斷。錢包洞開了,冷靜融化了。我先是買了個憂傷的笛子,聲音像黑管,暗暗地如泣如訴。后又買了個小手風琴,抱在懷里,就像抱個嬰兒,天藍色的,路邊賣唱人最愛用。最后,一咬牙買了個終極性樂器烏德琴,挑了個最貴的,面板是加拿大楓木,音色很好聽,管他何年何月才能學會!到隔壁買了個大拉桿箱,裝滿拉走。
回國乘坐土航的飛機,餐飲很豪華,竟然供應伏特加、威士忌、干紅干白!我都不要,向空乘要土耳其拉克酒,且要加水。這酒原本透明,加水會變化成乳白色。空乘小伙子見我識貨,是行家,專為我開了一瓶。酒里有葡萄蜂蜜茴香加奶的味道,十二小時的飛行,正好一杯一杯喝到北京。
(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綠皮火車: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