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當“陪讀”

1

那些年我在英國留學的日子還算順利，語言上沒什么障礙，自理能力還可以。畢業后，我選擇留在英國當雅思老師，因此接觸到越來越多的留學生和他們的家長。熟悉了以后，一些家長偶爾會額外付費給我，拜托我關照孩子在異國的生活。我一直覺得這份兼職挺好的，既能幫助到有需要的人，又能多賺點外快。

然而，隨著接觸的家長 越來越多，情況也開始變得 復雜起來。

一年春天，姚女士通過我的課程主頁聯系了我，打算讓她兒子跟我學口語，但后來因為大機構比獨立老師能提供更多的保障，最終沒能和我學成。不久，姚女士告訴我，她兒子考上了位于QS排名前一百的某所大學的碩士，而且還和我在同一個城市。

一天晚上，姚女士突然發來信息，拜托我去看看她兒子。那時姚同學才來英國不到兩個月，剛剛入學，無法適應，有輕生傾向。姚女士找到我，表示愿意支付兩千元人民幣，讓我去她兒子的宿舍樓下轉一圈就行。如果碰到他，就假裝是同校的留學生，和他說說話，看看他的情況。即使碰不到也沒關系，錢會馬上付給我。

我和室友立馬打車過去，結果壓根沒有遇到這位姚同學。那天，我們在他宿舍樓下坐了很久，做好了隨時呼叫救護車和報警的準備。直到姚女士告訴我，她兒子現在在宿舍里，情緒緩和一些，我們才又打車回家。

那時已是英國的凌晨，估計這位母親在國內也一夜未眠，擔心孩子是否會有生命危險。想到這里，我決定把這筆報酬給她轉回去，但她沒有收，說以后可能還會麻煩到我。

姚女士告訴我，她兒子從小自理能力就很差，事事需要父母打點，長大后，稍有不順心，就以結束自己的生命為要挾。去年，他被診斷出輕度抑郁。從前在家里他就很少有安生的時候，但好歹在國內，父母能幫一些忙。現在他來了英國，舉目無親，也沒交上朋友，一遇到什么事，除了給母親打電話軟硬兼施地求助以外，沒有別的辦法。“唉，只能順著他來，不然還能怎么辦呢？”

我回應道：“可憐天下父母心，您的苦心我能理解。”

2

過了不到一個星期，一天晚上七八點，姚女士給我發了一條信息：“老師，請問您能幫我買個質量好些的保溫杯給他送過去嗎？他不知道去哪里買。這是給您的辛苦費，五百元，保溫杯的價格另算。”

當時我正好和朋友在連鎖百貨公司買毛線，就順手買了一個保溫杯。

我讓姚女士把姚同學的微信發給我，以便到了之后聯系。

她說：“好的，但是可以不告訴我兒子付費的事情嗎？我告訴他，您是我朋友的女兒，也在英國念書和工作。我的孩子自尊心很強，如果他知道我給您付費，可能不會接受幫助。”

看到這句話，我下意識地有些反感。從前在家，我爸媽也會以“保護”為名，對我隱瞞一些事情。在成年后的我看來，這種過度保護其實對孩子沒有好處，它會導致小孩對父母過度依賴，失去發展獨立性的機會，還會抑制他們面對現實挑戰的能力。

姚女士不是第一個委托我去幫助孩子的留學生家長，但她是第一個要求我隱瞞身份的。

送保溫杯那天，我第一次見到姚同學。我到他宿舍樓下等了很久，他才從電梯里慢慢出來，層層疊疊地穿了好幾件毛衣。他的頭發亂糟糟的，臉色很不好，看上去好像生病了。拿了保溫杯，他連一句“謝謝”也沒說，轉身就走了。過了很久，他在微信上給我發：“謝謝姐姐。\"我說：“不客氣，在外相互照顧是應該的。”

從那天姚同學的狀態看，我知道那肯定不是我最后一次為他服務。果然，之后的一段時間，姚女士在微信上拜托我替她兒子去完成各種各樣的任務：預約看病，去商場、超市買各種東西給他送過去，幫他回復教授的郵件，向學校請假…每次姚女士都會付錢給我，有時五百，有時一千。

辦這些事情沒什么難度，但姚女士聯系我的時間點實在太出乎意料了。一開始，我只會在傍晚或吃晚餐的時候接到姚女士的電話，一周后電話時間就變成了半夜十二點、兩點，再往后在我工作的時候，手機也會響起一連串鈴聲。我在凌晨五點給姚同學送過胃藥，有時需要一天去見他兩次。

我甚至很難拒絕這些委托。每當我表示為難的時候，姚女士就會在電話那端哭訴，說孩子此刻的遭遇有多么艱難，她遠在國內又有多么擔心和不容易。并且表示，如果我能立馬放下手頭的事情去幫助他，就會為我提供豐厚的報酬。

我發現，隨著接觸的時間越來越長，姚女士好像越來越了解如何和我溝通可以達到她的目的。每次聯系的時候，她會先打幾次電話，如果我沒有接，她就陸續發來很多條長達五六十秒的語音留言。在這些語音條里，我了解到她和兒子關系緊張，會因為一些很小的事情大動肝火。有時她會情緒崩潰：“孩子今天生病了，不能去上課，但是老師不讓請假。請您幫他想想辦法吧，孩子英文不好，太可憐了。\"有時她甚至帶著哭腔：“老師，孩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也沒法活了。請您去看看他吧。”

每每收到這些消息，我都有一些微妙的困惑：至于嗎？這些小事至于被升級到有關生死的問題嗎？

更讓我感到奇怪的是，每次見到姚同學，他的情緒看起來都很穩定，我從未在他那里感受到歇斯底里這和他媽媽的描述完全不同。

后來，我和學心理學的室友一起分析這事，她甚至一度想對這種現象開展研究，寫畢業論文。

我們討論過，姚女士對兒子的理解和描述總是非常歇斯底里，好像她真的相信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都會讓他立馬放棄生命。所以，她時刻都緊握著我這把昂貴的瑞士小軍刀，枕戈待旦地準備去拯救他。但是姚同學每次出現在我面前時，除了個人衛生情況有些令人擔憂、沉默和不太禮貌以外，我并沒有感覺到他有想要了結生命的意愿，而是感覺到一種對生活失去控制的無奈與憤怒。

3

直到那天。

我原本是要去幫助他修改文獻綜述的，在姚女士的聲淚俱下中，我才知道他們剛剛又爆發了爭執。像往常一樣，我走到宿舍樓下，找了個地方坐著，等姚同學出來帶我去自習室，但這次等了半小時也沒有看到他。我決定上去看看。恰好宿舍的門沒有關，敲了一下門，里面沒有任何聲音，我的心立馬涼了半截。我當即推開門，迎接我的是一片黑暗和一股衣物遲遲未晾干的味道。這是我第一次進他的房間。

“姚同學，你在嗎？”我嘗試走進去，好像踩到了什么東西，便在門口摸索著尋找開關，打開了燈。

看清楚房間內的情形后，我倒吸一口氣。這里幾乎沒有能下腳的地方，地板幾乎都被衣物、外賣盒子和奢侈品包裝袋占據，連行李箱都塞滿了垃圾。桌上全是吃剩的食物，還有一些未拆封的物品。姚同學正低著頭坐在床邊。

呼，還活著。

我在一片狼藉中摸索著走過去，小心地坐在他身邊：“你還好嗎？”

他沒有回答。

我深呼吸一下，再次問他：“發生了什么？”

他沒有說話，把手機解鎖，遞給了我。

我翻看了一下聊天記錄頁面，語音條、文字、未接電話，密密麻麻：

你現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你現在的心情是什么？回話。

回信！我和你爸爸都病了！

我已經安排趙叔叔的女兒過來協助咱們了，別怕。

兒子，這個書是肯定要讀的。咱們一起努力，媽媽把一切都給你安排好了。

靠自己你能做什么？你算個什么東西？！拜托你搞清楚，如果沒有我們給你鋪路，像你這樣的人只能去討飯吃！

你太讓我失望了，你知道嗎？你花了我們多少錢？你又能掙多少？別他媽一天到晚就講想回來的話，回來能干什么！沒能力就沒有資格和我說這些！

聊天框上方的備注是“媽媽”。

4

這些信息只是冰山一角，但我讀不下去了。我把手機還給他，和他一起陷入沉默。此刻我才真正明白，是誰讓他們母子關系變成如今這種狀況的。

這次，居然是他先開口：“我想離開。”

我問他：“你想去哪里？”

“不知道，去哪里都行。”

“就快畢業了，實在撐不到那天了嗎？”

“嗯。”總。

“是想回國、回家嗎？”

“我只是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姐姐，怎么辦呢？”他的聲音逐漸沙啞。

我突然意識到，我們正在進行一場我期待已久的對話，但是這場對話到此不可以再進行下去了，因為我早已選擇在這個混亂的局面中扮演一個不該扮演的角色一允許他的母親通過我操控他的生活。

除了姚同學自己，沒人可以把他從那個壓抑的深淵里拉出來，而我也還沒有準備好在此刻走進他的生活，我沒有那么強大，我們不是朋友，我們沒有那么多時間，我是被雇傭來照顧他的。他應該比誰都明白我究竟是誰。就算在異國他鄉，他也無法擁有對自己生活的控制權，權力依舊緊捏在母親的手上。

在父母的規劃里，他一定要出國，讀碩士，鍍金，他不可以中途掉鏈子，除了生命，一切都不受他本人控制。所以，是否要繼續活著，成了他和母親談判的唯一籌碼。

我站起來，對他說：“姚同學，聽我說。”

他抬起頭看著我的樣子好像生病了，就像我第一次遇見他時那樣。

“我相信你可以走出這一切，所有的困境都會過去的。\"我頓了一下，“我知道你和父母的關系有些復雜，但或許你可以找一位心理醫生溝通一下，沒準比我更能幫助你解決目前遭遇的問題。但，我可能不會再來這里了。”

我開始尋找可以落腳的地方，朝門口走去。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需要幫助，可以直接聯系我，不用通過你媽媽。”我最后看向姚同學，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但他只是坐在床邊，有些麻木地看著我。

我最后朝他點了一下頭，轉身走了出去。

宿舍外的冷風撲面而來，我站在街邊深吸了一口氣，掏出手機，發了一條信息給姚女士：“從今天起，我不再繼續做這份工作了。我想我已經盡了全力幫助您的孩子，但有些事情是外人無法解決的。請您理解，也感謝您的信任，祝愿您的孩子一切順利。”

我按下發送鍵，心里突然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但隨即又釋然了。在姚女士向我發出任何可能的回復之前，我把她的微信加入了黑名單。直到現在，我們都沒有再聯系過。

（摘自文匯出版社《我不擅長的生活》）